怒意(1)
那罗再次见到李陵时,已经是十天之后。李陵素来独来独往,住得偏远又不愿意与别人多来往,所以对她险些被当作祭品一事竟是毫不知情。
虽然好些天没练习了,那罗的射箭技艺倒是没有生疏,在这方面她确实有些天赋。李陵大感欣慰,直夸她孺子可教。那罗之前因为凌侍卫的事一直郁郁不乐,如今经过这么一通发泄,心情倒是舒畅了一些。
李陵忽然之间来了兴致,想要提高练习的难度,于是示意她将装水的皮囊挂在了树上,随即拿起弩弓反手迅速地射出一箭!只见那弩箭仿佛长了眼睛般不偏不倚穿过了皮囊上细小的结扣,稳稳扎入了树干之中。
那罗佩服的五体投地,正想要夸上几句,却见李陵转过身将弩箭交给了她,“接下来看你的了,那罗。”她微微一愕,只得硬着头皮接了过去。尽管近来射箭技艺大有长进,但这样的要求对她来说难度还是不低。
“箭一旦离弦,就无折无返。所以在射出去的一刹那,要集中所有精神,切勿受任何外力干扰。”李陵顿了顿,显然对她很有信心,“那罗,你做得到的。”
那罗点点头,摒去了心中杂念,集中精神将弩箭瞄准了那个细小的结扣。说来也是奇怪,全神贯注之下那细小的结扣在她眼中竟是变得越来越清晰……她眯起了眼睛将弓弦往后一拉,眼看就要将弩箭射了出去……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高挑的人影突然从树后冒了出来!
那罗一惊,想要收势也来不及,那支弩箭已经嗖一下地飞了出去!因为受了惊她稍微偏了点准头,那箭扑的一声射穿了皮囊,只见乳白色的液体从破裂处流了下来,还正巧溅到了那个人的眼睛里……
“流光,你今天怎么来了?”李陵的声音里隐隐有一丝喜悦。
流光也不回答,却是弯下身子捂住了自己的右眼。
那罗以为他眼睛受了伤,赶紧跑了过去想要查看是怎么回事。谁知当他抬起脸睁开那只右眼时,那罗不觉愣了一下。他那浅灰色眼睛竟然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种特别的琥珀色,神秘而低调,深邃而悠远……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好像在哪里曾经见到过……
李陵的目光掠过皮囊里残留的乳白色液体,不禁脸色微变,脱口问道,“那罗,你这皮囊里装的不是水?”
“是羊奶。”那罗答道,这是绮丝今早特地给她装上的新鲜羊奶。
听到羊奶这两个字,李陵的脸色更是难看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眼睛会变成这个颜色?是不是哪里受伤了?”那罗焦急地指着流光的右眼问道。
流光冷哼一声,似乎不屑搭理他。
“难不成是妖变了?”那罗只好更大胆的猜测着,倒惹来了李陵的一声轻笑。
“你才妖变呢!”流光终于有了反应,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没关系,他的眼睛没受伤。”李陵似乎是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他,直到对方点了点头他才又开始说道,“流光的双眼一直异于常人,平时是浅灰色,但只要沾到羊奶或是牛奶之类的奶液就会变成琥珀色。大约要一个时辰左右才会慢慢恢复原状。”
“竟然还有这种事?”那罗暗自腹诽了一句,这不是妖怪是什么啊!
流光僵硬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少见多怪。”
那罗觉得这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不知为什么,这双琥珀色的眼睛是越看越熟悉……她的脑中好像突然闪过了什么画面,不禁蓦的一惊,对了!来匈奴时遇上的那群劫匪的头子不是也有一双这样的琥珀色眼睛吗!
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那罗心中惊惧不已,但又不敢在脸上表露出来,难怪她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有点眼熟。他为什么要乔装成匪首攻击安归的车队?还是说那才是他真实的身份?是因为讨厌楼兰人吗?还是想制造两族误会挑拨离间?
到底他的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那罗回去后没有直接到自己的帐子里去,而是先去探望了一下凌侍卫。凌侍卫似乎恢复的不错,只是话比以前更少了。那罗从他那里出来,想到他今后的一生,心情还是有点郁闷。就在她朝着帐外更开阔的对方走去时,她看到不远处有火光闪动,走近一看,原来是有人在烧东西。
那罗认得,那是安归身边的一个小侍卫。
那小侍卫一见她神色似乎有点慌张,手下加紧扇火,像是希望快些把这些东西烧掉。那罗本来倒没留意,被他这么一遮掩倒反而好奇起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愣是从火堆中抢出了剩下的羊皮卷。那羊皮卷已被烧得仅剩一角,上面只有模糊的几个字依然可辨伊斯达。
那罗的眼前一下子模糊了,身体里的血仿佛一瞬间都回流到了头顶,她回过头猛摇着那个小侍卫的肩膀,一迭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烧他给我的信!”
“是……是二王子命令我们烧得……”那小侍卫被她摇得头昏眼花,只好将主人抬出来转移目标。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她已经一溜烟朝着安归的帐子飞奔而去。
那罗几乎像一阵风冲进了安归的帐子里,外边的侍卫们想拦都没能拦住。
“这是怎么了?总是冒冒失失的……”安归见她忽然出现在这里,显然有些吃惊,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惊喜。他的心情本来就相当不错,在这之前,他刚刚收到了来自楼兰的一个好消息。
那罗将那羊皮书的一角扔到了他的面前,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安归只扫了一眼,脸色立即一沉,在跳跃的烛光中用锐利的眼神盯着她。
“告诉我为什么!他的每一封信是不是都被你命人烧了?你,你真的太过份了,这是他给我的信,是给我一个人的!我一直盼着他的只字片语,这么多日子没有他的任何音信,我真是好担心……”
“就算你收到他的信又如何?你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他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面色愈来愈阴沉。
“谁说我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他和我发过誓,此生不弃!就算我的身份卑微,只要他不嫌弃,我就有勇气追随他一辈子!虽然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很难,可不管多难,我也不会违背自己的心意。”她今天也是气坏了,索性将心里的念头坦白说了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冰绿色的眼中所流淌的寒意,就像是初春未融尽的碎冰般冷冽。
“你以为你有资格按照自己心意而活吗?”
“如果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下去,那么生命还有什么意义?我只想和我最喜欢的人在一起,在倏忽而过的短短一生中,留下彼此的温暖。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她边说边用手轻轻摸着脖颈间的那颗孔雀石,神色倒是缓和了一些。
安归的瞳孔微微一缩,只觉得那颗石头格外刺眼,心中不禁酸意翻涌,伸手就扯下了她的那颗孔雀石扔了出去!
那罗大惊失色,急忙冲过去捡起了那颗石头,可因为收不住力,自己的嘴角重重磕在了旁边的花瓶上,立即就渗出了血。
“那罗!”安归的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丝心痛,急忙过去看她的伤势,谁知却一眼见到她还紧紧攥着那颗孔雀石,就像是攥着此生最为珍贵的东西。
他的怒意一下子又涌了上来,唇角却是勾起了一抹曼陀罗般妖冶的笑容。
“那么,我也要按照我的心意而活。”
“什么?”那罗还没反应过来,却见面前的那个身影,缓缓覆了下来,灼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那眼眸邪媚挑逗,笑意中隐隐却又好像有一丝受伤的疼痛。当那滚烫的唇印在她的唇上时,那罗的脑中顿时轰的一声,又惊又怒,竭力反抗着他的侵略掠夺。他用双手牢牢扣住她的身体,让她不能动弹半分,同时用力亲吻噬咬着她唇上的伤口,似是在渲泄着某种怒意,血腥的气息弥漫在彼此的口中……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个充满疼痛的惩罚。
突然,他又放开了她,掏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唇,冷冷说了句,“出去。”
那罗捂住了自己的嘴唇,狠狠盯了他几眼,立刻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这到底算什么?这好歹也算是她的初吻好不好!
帐内笼罩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倒是显得有几分寂寥落寞。许久,他才平静地开口说了句,“来人。”
门外的贴身侍卫立刻走了进来,等待着他最新的指示。
“立即将密函传给长安的人,那个计划照常进行。”
侍卫似是有些惊讶,“可是二王子,达娜王妃不是刚才来了信,说是陛下更想选择您作为继承人吗?这样的话计划还是要照常进行吗?”
“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如果再没听清你的脑袋也不需要存在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容违抗的冷酷。
“是!是!属下这就去!”
看着手下侍卫略带惊慌地走了出去,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里莫名滋生出了一丝淡淡的懊恼。那是她的第一次亲吻吧?或许,应该可以温柔一些,让她更享受更难忘一些……
可是……这种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感觉真的……非常讨厌……
很多时候,人总是很难做出自己最想要的选择。做决定的人是自己,可理由却总是会指向别人。这一次,他不再找乱七八糟的理由和借口,只想做最忠于自己心意的选择,这样,人生的憾事或许也会少一些。
因为,自己才是决定人生的关键。
他的人生里,已经决定选择了她。
无法再改变。
那罗为自己的初吻哀悼了一阵后,更加坚定了提早逃跑的念头。如果继续在这里待下去的话,她不是死在二王子手里就是那个大阏氏手里。只是靠她自己一个人的话,逃跑的成功性无疑就大打折扣,万一陷在那个白龙堆里无疑也是死路一条。要是有个经验丰富的人做向导就好了想到这里,那罗的脑中突然灵光一现,顿时就有了主意。怎么把那个人给忘了,他可是最合适的人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