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宵(1)
一弯上弦月彷佛从遥远的天宫冉冉升起,银色光华洒落整个草原,带来了几分如梦似幻的朦胧美丽。
夜已深沉。
胡鹿姑回到自己的大帐时,颇为惊讶地发现了那罗的存在。不设防的少女就像只初生的羊羔般安静地蜷在毡毯上,浅茶色的头发散乱铺开,纤长的眼睫微微抖动,像是在夜色中轻舞双翼的茶色蝴蝶。从半开的衣襟露出的白皙肌肤,恍若明珠美玉般透着温润的光泽。小巧的嘴唇如染了胭脂般灵秀迷人,一顿一扬的呼吸柔软的仿佛是湖水的叹息。
烛火跳跃,就连帐内的空气好像也炽热得沉闷起来。
他那原本凝着淡淡冰霜的眼神似乎发生了变化,烛光映在他的眼底,仿佛也有一簇小小的火焰在那里跳动着。
“王爷,这属下这就将她带出去。”跟在胡鹿姑身后进来的侍从显然也是吃了一惊,首先想到的就是不要让任何人打扰到王爷。
“等等。”胡鹿姑出声制止了他,“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先出去吧。”
“可是这个女孩……”
胡鹿姑的视线还停留在那罗的身上,淡淡道,“既然已经来了,那么今晚就让她留下来吧。”
侍从的眼中闪过一丝暧昧的神色,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
胡鹿姑缓缓除下了自己的外袍,解开了自己的头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看着那张沉睡的容颜,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些遥远却又记忆犹新的片段。从第一次楼兰的初见,到楼兰王宴会上令人惊艳的再见……从满身血污肮脏不堪的杀狼少女,到用一脸红斑骗过左大都尉的丑八怪……还有,她从湖中救出小猎狗时所绽放出的灿烂笑容……这个少女有着他所见过,最明亮的微笑。那笑容仿佛带着光的温暖,光的明媚,将晦暗残酷的现实世界照耀得不再有一丝阴影。他那紧紧包裹在心脏外层的硬壳,也在一瞬间被这笑容击开了细微的裂缝,仿佛有一阵温柔的风,就这样顺着裂缝钻进了他的心里……
胡鹿姑伸出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面颊,那光滑绵软的肌肤触感更是令他心里一乱,忽然就有种想要彻底放纵自己一回的冲动。于是,他不再有任何犹豫,抱起了她柔若无骨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床榻上。
他不想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不想知道为何她看起来好像失去了意识,不想知道这里面到底牵扯到了什么诡计……
他只知道,他不想辜负这个有她的夜晚。
与此同时,安归也收到了胡鹿姑已经回来的消息。报信的人前脚刚走,他就听见绮丝略带慌乱的声音从帐外传来,“二王子,二王子!不好了,您快去救救那罗吧!”
一听到那罗的名字,安归只觉心中蓦的一跳,忙让人将绮丝放了进来。
绮丝一进来就气喘吁吁说道,“二王子,那罗她,她去找了左贤王,说是要替凌侍卫求情……可是我等了好久也不见她回来,刚才……刚才我去左贤王那里找她,却听到……听到……”
“听到什么?”安归皱了皱眉,心里涌动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绮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听到他们说左贤王今晚将那罗留在帐内了!”
“什么!”凌侍卫大吃一惊,一改往日的冷静镇定,“那罗她为了我……不……不行……绝对不可以!二王子,请您快些去救她!”
“二王子?”绮丝抬起头,见到安归那仿佛能挤出水来的阴沉脸色,不禁吓了一跳。
当绮丝的那句话传入耳中的一刹那,安归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好像传出了暴风吹过巨大空洞时而产生的空旷悠长的回声,从胸口到耳中都被某种内在的压力涨满,他开始感到轻微的眩晕,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恐惧。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少女已经可以这样轻易左右他的情绪了?
“绮丝,我已经和守卫打过招呼,你等会给凌做点吃的再送过来。”安归也不等对方回答,吩咐完就快步走出了帐外。
“放心吧,二王子一定是去救那罗了。”凌侍卫反倒先安慰起了焦急万分的绮丝。
“我知道二王子一定会去的。他有多在意那罗,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绮丝迟疑了一下,又小声地问道,“凌侍卫,我们都相信你是被冤枉的。只是……如果那罗今晚求不成情,明天你就要受刑了。凌侍卫,你难道一点也不害怕吗?”
凌侍卫沉默着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平静的令人有种难言的伤感。
“不过,就算是那样总归还是能留下一条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你这脚……以后可能就没法行走了。”绮丝又反过来安慰他,“我只是说可能,或许会有奇迹出现也说不定。而且二王子一直都很器重你,就算你没法行走了他也绝不会置之不理……”
“绮丝,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请你帮我准备一些东西,等会给我送饭菜时一并拿过来。”
他的要求似乎有些出格,但绮丝还是点了点头,“那你需要我准备些什么?”
草原的夜,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沉沉黑暗所笼罩着。微微带着春寒的空气中凝着夜露,令人觉得凉意格外深重。
安归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短短的时间里,他的思绪已是千回百转,设想了无数个一定要见到胡鹿姑的理由,也考虑到了不顾一切硬闯的后果。这么晚了实难找出非见不可的理由,他自己倒是更愿意就这么闯进去将那罗带出来。但别人眼中素来冷静镇定的楼兰二王子,在神思清明的情况下作出这样的举动自是会惹人猜疑。若他素来是个不讲理的任性之人,这样硬来倒还是顺理成章了。等等?不讲理?他的脑中突然灵光一现,折转身子先到了自己帐中,连灌了几口马奶酒。然后顺手抄起了一个牛皮酒袋,跌跌撞撞就来到了胡鹿姑的帐前。
帐外的侍卫见他这个样子,紧张得赶紧将他拦了下来,“二王子,您怎么喝得这么醉?这么晚左贤王已经休息了,有什么事明天一早再来求见吧。”
他将眼睛一瞪,扯地嗓子道,“谁……谁喝醉了……本……本王子来找王爷喝酒,你快点滚开,别……别……拦着本王子!”
“二王子……这……这可不行……”侍卫的脸都吓白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外面怎么了?”帐内传出了胡鹿姑不耐烦的声音,听起来显然带着几分压抑的恼意。
还不等那侍卫回答,安归已经一把将其推开,抬脚就迈了进去,因为步履不稳他的身体还在旁边的柜子上磕了一下。
胡鹿姑先是微微一愕,但很快恢复了惯有的神情,冷声道,“二王子,你也太不懂规矩了吧?”
安归飞快用余光扫了一下帐内,果然见到了还处于昏迷状态的那罗。看到她身上衣物还算完整,他不禁心下释然,稍稍松了口气。
“王爷!你……你今晚要是不和我喝,那就是看不起我……”他像是压根没留意到那罗的存在,笑得更加放肆,索性将酒袋举到了胡鹿姑的面前。
胡鹿姑略垂下眼,敛住了眼底凌厉的锋芒,“二王子,你该回去休息了。”
“王爷你难道是怕酒量不如我?这才不敢……不敢和我喝……好……若是你认输的话我就回去休息……”安归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反而更加大胆地抬起醉意朦胧的双眼与他对望,纤巧的唇角略带挑衅地往上扬,那罕见的孩子般任性明媚的神态竟令胡鹿姑微微愣了愣。
“好,那我就陪你喝。”胡鹿姑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捉摸的神色,“不过,这一点酒太不过瘾了。我让人多拿些酒来,今晚索性和二王子你喝个尽兴。”
安归笑着拍手称好,“好极好极,王爷果然是性情中人,那我们就干脆喝到天亮!”
侍从们很快就抬来了十坛马奶子酒,两人你一碗我一碗地豪饮了起来,彼此的酒量倒是不分伯仲。这一番畅饮下来,十坛马奶酒全部见了底。而天边也是晨光初现,天色泛白,这两人还真是喝到了大天亮。
“二王子的酒量原来这么好,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旗鼓相当的对手。”胡鹿姑将最后的一碗酒喝了个精光,话语中倒也有几分佩服之意。
安归依然笑得轻狂,“我也从未试过如此痛快!看起来下次还要再找王爷一起喝酒!”
胡鹿姑似是无意中朝着那罗的方向瞥了一眼,只见她的身体好像微微动了几下,接着就慢慢睁开了眼睛。经过了一夜的时间,之前的药效也基本都消失了。
“诶?”那罗一脸懵懂地看着两人,完全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甚至还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生怕是眼花看错了。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大早这两人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咦?这丫头怎么会在这里?”安归好像直到此刻才发现那罗的存在,起身走了过去将她一把揪了起来,口齿不清地说道,“醒……醒了正好,还不扶本王子回去休息!”
那罗的脑袋里还浑浑噩噩的,听了他的话几乎是下意识地扶住了他。他将自己的半边身子靠了上去,又笑眯眯地回头对胡鹿姑摆了摆手,看起来依然还是醉得不轻,“王……王爷,我……我得回去睡一觉了,下次还要和你一起喝……”
目送两人出了帐子,胡鹿姑的侍从走了进来,不禁感叹道,“王爷,真是想不到,安归王子也有醉成这样的时候……”
胡鹿姑意味深长地注视着那个方向,“是真醉还是假醉,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不过,无论是真醉还是假醉,能在不得罪我的情形下顺利带走那个女孩,确实是个聪明法子。”
“王爷,您的意思是他在这里喝了一夜的酒,就是为了带那个女孩走?”侍从显然大为惊讶,觉得这完全就不像是传说中的楼兰二王子。
胡鹿姑那冷若冰霜的脸上掠过一丝高深莫测的神色,没有再说什么。
那罗默默跟着安归往前走,脑袋中拼命回忆着昨夜的情形。她只记得自己昨天在安胡阏氏那里等左贤王,然后等着等着好像就睡着了,谁知一觉醒来就看到了那几乎让她掉下巴的一幕。这真是太诡异了,她怎么会莫明其妙地到了胡鹿姑的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