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
雨,渐渐止了。但是天空并没有放晴的迹象,仍然堆积着层层叠叠的乌云。暗淡的光线映照出模模糊糊的黑影,从房檐滑落的积水在地面上溅起了细碎的水花。周围的这一切让那罗觉得迷离又虚幻,仿佛自己身处一个短暂混乱的梦境之中。
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回去是不可能了,可是继续往前走的话,又能走到哪里呢?
天地广阔,却没有了属于她的小小容身之所。
不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嘈杂的人声。那罗茫然地抬眼望去,只见几个手执火把的人影匆匆忙忙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其中有男有女,而为首的那个女人正是她的婶婶阿娅。在隐隐绰绰的火光映照下,她清楚看到了对方脸上毫不掩饰的恼怒之色。
来得倒是挺快。那罗心中这么想着,嘴角边扯出了一个勉强可以称为苦笑的表情。那僵硬的笑容里,隐约夹杂了一点点嘲讽,一点点苦涩和一点点伤感。出于某种下意识的反应,她的双脚不由朝后挪动了两步,想要伺机逃走。
可还不等她转身,阿娅已经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拦在了她的面前。在看到那罗的一瞬间,阿娅像是松了一口气,飞快隐藏起了眼中的不悦,脸上的恼意早已被虚假的担心所代替,“那罗,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这么晚了你还到处乱跑?要是万一你有个闪失,你让我怎么和你叔叔交代?”她的口吻中带着几分试探,似乎还并不确定那罗是否知道了真相。
那罗用余光打量了一眼其余几人,那几张面孔她也并不陌生,以前也见过,差不多都是婶婶的亲戚。
也就是说,就算她此时说出真相,眼下的形势对她也未必有利。
她伸手在地上摸了一把东西,缓缓站了起来,不慌不忙道,“婶婶,我只是出来走走。谁知道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那罗知道自己的谎话并不高明,但情急之下也只能顺着对方的话这么说了。
阿娅极为难得地挤出了一丝笑容,“找到了你就好。先别说这么多了,赶紧跟我回家吧。”
那罗嘴上虽是应着,脚下却没有挪动一步。回去后将会有什么遭遇,她是再清楚不过。可现在这个情形,想要脱身更是难上加难。
到底……该怎么办?
“你到底走不走?再这么不听话,也别怪婶婶不客气了。”阿娅显然也失去了耐心,示意自己的堂哥上前来捉住那罗。当那个身高马大的汉子弯腰来抓她的一瞬间,那罗突然用刚才捡来的石块狠狠砸在了他的眼睛上!趁着对方吃痛的机会,那罗不假思索地拔腿就往后跑!
反正回去必定是死路一条,那还不如搏上一搏!
阿娅气得直跺脚,咒骂了几声后立刻带着几人追赶了上去。
那罗毕竟只是个小女孩,再加上之前陪着傅昭逃跑已经透支了不少体力,所以没跑了多久就被对方给追上了。阿娅一捉到那罗,就不由分说地连着狠抽了她几个响亮的耳光,以泄心头之愤。那罗的小脸一下子就肿起了半边高,痛如火灼。
见到她这个样子,阿娅还是觉得不解恨,又抬脚重重踢了她几脚,这最后一脚的力气太大,竟将那罗踢出了好几米远,直到滚到一架正朝着这里行来的马车前才停了下来,倒是将赶车的马车夫吓了一大跳。
“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冲撞却胡侯大人的马车!”马车夫扬起鞭子,啪的一声抽在了那罗的身上。
阿娅等人本还想拥上前再抓住那罗,可一听那车夫的话顿时就蔫了半截,全都待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再动。
那罗本就痛得浑身像是散了架,这突如其来的一鞭子更是令她眼前一黑,险些就晕了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随着车内人的声音响起,马车的帘子被掀了起来,露出了一张似曾相识的男子面容那垂落在腰间的浅褐色长发被铜环随意束了起来,丝毫不显柔媚之态。俊俏的五官透出一股勃勃生气,耳垂上的绿松石耳环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在辨认出她是谁时,他的眼中似乎有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就溢满了和煦的日光,嘴角也勾起了好看的弧度,绽放出了淡淡的笑颜。
那罗愣愣注视着他的面容,脑中空白一片。
周围的黑暗绵延千里,而眼前出现的男子就像是唯一的光之所在。
仿佛……只要伸出自己的手,就能触摸到阳光。
“回……回大人……小的只是想带自己的侄女回家。您看,都这么晚了……”阿娅壮起了胆子低声说道。
须车看了看模样狼狈的的那罗,半信半疑问她道,“是这样吗?”
那罗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直直盯着对方张了张嘴,用唇形清晰地说了三个字,“带,我,走。”
须车显然微微吃了一惊,但他看到那罗红肿的面颊时似乎就明白了原因。
阿娅因为位置的关系,并没看见那罗的小动作,忍不住又讨好地催促了一声,“大人……那么……”
“这个女孩,我带走了。”须车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
阿娅大惊失色,不由提高了音量,“可是大人,她是小的侄女,您这样做……”
“有什么不满你可以直接来却胡侯府。”须车的语气中隐隐有威胁的意味,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如冬日暖阳,可眼神就像是山间最为陡峭的悬崖。
阿娅接下来想要说的话忽然被他的眼神逼了回去,惊恐之下不敢再多说半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将那罗抱上了马车。
那罗闭上了双眼,她感觉到对方的怀抱很温暖,也很有安全感。就像是寒冷冬日里落进房间的暖暖阳光。闭上双眼,她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声,“谢谢。”
车子继续往前行进,她忍不住又睁开眼往外望了一眼。
周围依旧是一片黑暗。
没有月色,没有星光。
沉寂压抑的黑色调仿佛洗净了一切糜烂的色彩。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又淋了许多雨,那罗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在颠簸的马车中沉沉睡了过去。接下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自己又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她是一概不知。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天空漂浮着朦胧的浅灰色,云层的边缘仿佛是被晕上了一片淡紫。那罗抬头打量了几眼周围,立即就意识到这里并不属于平常人家,房间的摆设雅洁精致,有不少是来自汉地的瓷器,一看就是价值不菲。房檐和柱子上都描绘着色彩优美的图案,尤其是天花板上雕刻的那种彩色弧线相连的四瓣花朵,更是透着一种高贵大气的西域风情。
窗外,瑟瑟轻风伴着胡杨树叶的摩擦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忽然,她留意到其中似乎夹杂了另外一种声音好像有陌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这边走来……不等她起身,房间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站在门外的年轻男子仿佛挟带着一股春天的暖风,径直就来到了她的床前。他的浅褐色长发还没有束起,随意地散落在腰间,就像是一帘瀑布倾泄而下,涟猗着细碎闪亮的光泽,散发着说不出的美感。
看到她已经醒来,他不禁微微一笑,问道,“昨晚睡得可好?”
那罗动了动嘴唇,想要下床却被对方伸手拦住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如同他的人一般清朗,“你受了些风寒,就多休息一会吧。这里是我的却胡侯府。”
“谢谢你……却胡侯大人……”那罗抬头看着他,满怀感激道,“这已经是您第二次帮我了。”
或许是因为这么近的距离,才让她第一次看清对方的眼睛。
此时一轮红日正从云层后悄然跃出,瞬间将金色的光芒撒满了整个楼兰王国。却胡侯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在阳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了一种扑朔迷离的色彩,恍若楼兰城中倒映着淡淡光影的孔雀河。
宁静的诱惑,无可抗拒的美好。
“这几天你就暂时在这里住着。尽管放心吧,那些人是没有胆子上门的。”须车的目光掠过她的伤痕时微微闪动了一下,一抹复杂的神色如流星般稍纵即逝。
那罗似乎有点不大敢相信他的话,低声道,“可是……这样会不会打扰大人……”
“这里是我的家。我愿意收留谁就收留谁。”他笑了笑,“你还只是个小孩子,怎么想得比大人还多?听我的话,什么也别想,先好好休息几天。”
那罗点了点头,原本紧张的心情的在他的笑容感染下释怀了不少。
“那你先休息,等会我会吩咐下人把食物送来。”须车说完就转身朝门外走去。
“却胡侯大人……”她忽然叫住了他。
须车的脚步略略一顿,回过头笑道,“还有什么事?”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她用清晰明澈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我叫那罗。”
须车微微扬了扬眉毛,脸上掠过一丝温和的笑意。但很快,他的眼中似乎浮现出了某种意味不明的神色。
“我知道了,那罗。”
接下来的几天,身为平民的那罗总算是领略到了却胡侯府里的奢华生活。每天的饮食除了以小麦制成的主食之外,还有奶酪和酥油等只供达官贵人享用的高级食物,而蔬菜和水果的品种更是令人眼花缭乱,苜蓿,大葱,胡瓜,无花果,石榴……对于平时连饭都吃不饱的那罗来说,这无疑是太奢侈了。
每天黄昏时分,她也会在侍女的陪同下到庭院里转转。庭院的一侧墙面上爬满了暗青色的葡萄藤蔓,原本青翠欲滴的葡萄叶不知不觉被秋风晕染成了浅黄色。
说起来也是奇怪,自从那天之后,却胡侯就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就像是捡了一只被人欺负的小猫之后又随意将它扔在了一边。
很快忘到了脑后。
也许对方仅仅是一时的善意,偶然的心血来潮。
但那罗永远都不会忘记那黑暗中的一缕阳光。
有时,她也觉得好像是做了一场虚幻的梦。一旦睁开眼睛,就会发现自己还是置身于那个又破又脏的羊圈内。
如果是这样,她宁愿沉迷梦中不再醒。
“大人,您回来了。”侍女的声音忽然打断了那罗的胡思乱想。她有些惊喜地回过头,看到了那个年轻俊秀的长发男子正笑吟吟地站在胡杨树下,耳垂上那绿松石的耳环在阳光下轻轻摇晃闪的人花了眼。
“那罗,这几天过得如何?”他是那么自然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每说出的一个字就像是晶莹的雪花轻盈地飘落在透明的湖面上,在那个瞬间无声溶化……那罗很是高兴再见到他,嘴角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大人,我很好。”
“那就好。”须车点了点头,又吩咐那位侍女,“今晚我和那罗就在这里用餐。”
侍女微微一愣,似乎对他的吩咐相当诧异。主人是什么身份,堂堂楼兰王国的却胡侯大人,怎么会和一个小孩子同席用餐?
“还不下去准备?”须车的目光一敛。
那侍女不敢再迟疑,急忙应了之后就匆匆退下了。
那罗这次倒是没想那么多,纯粹只觉得能和眼前这个人一起用餐是件愉快的事。此刻的空气里似乎带了一股秋日的味道。温柔的光线透过胡杨树叶的缝隙洒落在庭院之内,有种久违的淡淡暖意。侍女们很快端上了丰盛的食物和自酿的葡萄酒。须车伸手将刚烤好的肉块挪到了她的面前,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葡萄酒。
“那罗,你长得和你的父亲有几分相像。”喝了几口酒,他忽然莫明其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罗的动作一滞,脱口道,“大人,你……也见过我的父亲?”
“提古是这么有名的巫医,又是楼兰的第一美男子。我自然是见过的。”他凝视着她的脸,似乎有微光在眼底轻轻一闪。夕阳的余晖恰好投入了女孩的眼眸之中,原本淡淡的琉璃色竟然渐渐融化为微妙迷离的浅金色,流转着点点碎芒,恍若沁在画纸上的华美无双。
听到他提到父亲的名字,那罗的神色一下子就变得黯淡起来,低着头不再作声。
“那罗,其实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他顿了顿,“我姐姐,也就是当今楼兰王后。她的贴身侍女最近刚刚意外过世,所以,我想暂时将你送入宫陪伴我的姐姐。”
她大惊失色地抬起头,“入宫?可是……我对宫里规矩完全一窍不通,万一做错事在王后面前失礼,那……不行不行,我做不来的。”
“那罗,虽然你只有八岁,但我看得出,你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他看着她的眼睛,“恐怕有的成人都未必具备你那样的聪明冷静。”
“可是,为什么选我?”她一脸的困惑。
“现在宫里最得宠的是来自匈奴的达娜王妃,她处处都与我的姐姐作对,用各种手段收买了许多姐姐宫中的人。我姐姐身边,实在需要一个忠心耿耿的贴身宫女。那罗,你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达娜王妃?”那罗的胸口蓦然一痛。这个名字她是再熟悉不过,如果不是这个女人说父亲医死了小王子,她的父母又怎么会落得那么惨的下场?
她绝对不相信父亲的医术会如此不济。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病症而已。
难道,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在指引着她的命运吗?
察觉到了她的犹豫不决,他又轻叹了一口气,“果然是我太莽撞了,想要把还是孩子的你卷入那样复杂的宫廷里。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那罗咬了咬嘴唇,一时也不知怎样答复。从心底来说,她是抗拒王宫这种地方的。可却胡侯救了她两次,如今有事相求,如果不答应的话她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现在对方越是这么说替她着想,她就觉得愧疚。
她缓缓抬起头,只见对方微蹙的眉间蕴含着一丝焦虑,被长发掩映下的俊秀脸上隐隐有股怅然之色。
那罗的心里仿佛被一块石头狠狠堵住了,入宫什么的担心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她此刻最在意的就是希望他重新露出那种阳光般温暖的笑容。
她想见到他笑,所以,她想做能让他感到愉快的事情。
“我去。我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