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之行(2)
“爸——”陶洁觉得有点烦。
“不是爸爸想窥探你的隐私,爸爸一直都尊重你的选择,但你是不是也该把一些情况真实地跟爸爸说一说呢?”
当惯了老师的爸爸用平时训导学生的口吻对陶洁道,她能听出里面有一丝威严的气息,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不太敢用撒娇来搪塞爸爸了。
她反复迟疑后,终于应了一声,“……嗯。”
说出来了,心里的惴惴不安反倒减轻了不少,反正迟早要知道的,至少,隔着电话线,他们再愤怒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其实当初在学校时,陶洁就意意思思跟父母提过这事,他们一听对方是从小县城里出来的,就不怎么乐意,尤其是妈妈,说话更是斩钉截铁,“那种地方出来的人,一家子老老少少不知道有多麻烦呢,你没看电视里演的,全是因为跟农村人结婚惹出来的麻烦事!小洁,我告诉你,你一毕业就得给我回来,爸爸妈妈就你这么一个孩子,远嫁这种事,你想都别想。”
当时陶洁为了这事跟妈妈就怄过好几天气,还是爸爸从中调解了才改善关系的,不过此后“李耀明”这个名字就成了双方无法碰触的雷区,横梗在妈妈心上,提都提不得。
陶洁本质上是个乖乖女,不想惹父母操心,但她同时又是个爱情至上的理想主义者。既然明的不行,她就打算走曲线救国,偷偷溜走,等将来生米煮成熟饭了,谅妈妈也没辙。
她没想到的是,来了北京之后才发现这条路真是千里迢迢,遥遥无期。
电话那头一时静默下来,爸爸难得这么安静,陶洁心里有点莫名的难过。
“爸,我长大了,您不是一直说,希望我能当自己的主人么?”
爸爸听着她把自己过去鼓励她的话都一股脑儿还给自己,只是无奈地轻吁了口气,他明白,女儿的确是长大了,很多事也都不再需要向做父母的请示了。
“那你……有没有……”爸爸仿佛不甘心,吞吞吐吐地继续追问下去,“你们有没有……住在一起?”很艰难的一句话,但到底还是给问了出来。
陶洁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支吾了半天,还是没有勇气承认,“那个……没有……当然没有,爸你别乱想。”
“哦,那,那就好。”爸爸也很尴尬,重重吁了口气,不知道是轻松还是窒闷。
跟父亲的这通电话让陶洁既觉得沉重同时又有点释然,挑明了其实更好,省得再象从前那样偷偷摸摸的,她相信爸爸是爱自己的,也会好好跟母亲解释。一想到不用面对母亲知情后如珠炮似的轰击,她禁不住把腮帮子鼓得圆圆的,再重重呼出一口气,那声音跟她爸爸在电话里发出的如出一辙。
培训第一天是从咨询公司聘请来的讲师的课程,陶洁战战兢兢听命于一旁,半天下来,她却发现自己有点过于谨慎了。
课堂气氛轻松活跃,咨询师的教具大部分都是自备来的,陶洁坐在教室角落里,悠闲地度过了头一天的时光。
第二天是财务专业课程,讲师是来自上海办公室的财务总监陈枫。
陈枫四十多岁,女性,在BR服务了已近十五个年头,从一个小小的保洁员做到中方最高级别的财务主管,她是BR的传奇之一,也是BR几个最有名的工作狂中的代表人物。
第一天吃中饭时,陶洁跟几个学员坐在一起,因此听到不少关于陈枫的私人八卦。
据说她跟至今碌碌无为的丈夫分居已近八年,可以说是把全部身心都扑在了工作上,加班对她来说天经地义,因为回家也不过是孤单对着四面白墙发呆。她的前任老板在回美国之前曾经握着她的手称赞她,“你是我所见过的BR最为出色能干的员工。”
但就是这样一位一心为公司做牛做马的员工,在08年那场突如其来的金融危机中,差点被列入裁员名单,只因为她的薪水在back-office中的高分位线上。幸亏那位曾经夸奖过她的前任老板在总部看到了名单上有她的名字,出于念旧,及时拯救了她一把。
“我可以为公司去死。”这是她得知前任老板对自己伸出援手后的唯一反应。
陶洁立刻就想到了中国的那句古话,“士为知己者死。”
现代社会,尤其是在换人比翻书还快的外企中,果真还存在这样的伯乐与千里马似的关系么?
第二天,陶洁终于见到了陈枫本人,她有一张沧桑坚毅的脸,笑容既友善又硬朗。谈吐更是一如陶洁预想的那样,干脆、果断、决绝。
陈枫讲课思路清晰,逻辑严密,赢得学员的广泛好评,更难能可贵的是,对于她不清楚如何解答的问题,她从来不会为了面子含糊其辞掩盖过去,而是会直接告诉你,她不知道,等回去查实后再给予答复,并跟提出疑问的学员互相交换联络方式。
陶洁在角落里关注着场上的一切,很快就对陈枫竖立起了好感。中午她主动跟陈枫在一桌上用餐,学员们也都很喜欢她,把陈枫周围挤得满满的。
聊天的话题更是五花八门,但主要还是集中在她当年是怎样从小卒做到将军上的,对于这个问题,陈枫想来已经回答过无数遍了,她举的那些细小的例子既生动又很能感染人。
“BR当初在x市招聘的时候,我还在一家国营单位里混日子,当时X市的外企还凤毛麟角,我于是对自己说,我一定得进这家公司,好像有个声音在召唤自己,我总觉得只要进了BR,我的命运就会发生改变,真是很神奇的第六感,然后我就去应聘了。那时候,我的学历只有高中毕业,大事干不了,只能做保洁员。我想保洁员就保洁员吧,先进来再说,至少工资比原来单位高一截啊!”
陶洁混迹在众人当中,听得也是有滋有味。
“当时BR的管理人员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老外,欧美人,吃不惯公司统一定制的中餐。其实别说他们了,连我都吃不惯,经常自己带午餐包过去。有一回很偶然的,有个叫jonny的美国人看到了我的午餐,下午他让秘书告诉我,请我明天帮忙给他做一份午餐,就照我那天吃的花色就成,我一口答应。没想到那会成为一个开始,此后,来找我做便当的老外越来越多,要求也各不相同,我忙得团团转,后来灵机一动,就做了一份菜谱,每种菜肴都标明了使用的材料、成本核算,人工费用等明细,并分发给每位要订餐的老外一份,让他们勾选出一周想要的食谱,我只要按方抓药就成,省去了很多来回沟通的时间。”
“陈总,照这个发展趋势,您后来应该去开快餐连锁店才对啊!”听众中有人打岔,引发出一阵笑声。
陈枫也笑了起来,“哪有那么容易,我这个无牌照作坊经营了一个月不到就被勒令停业了。不过我的志向也不在这上面,这事纯属吃力不讨好,要花很多功夫下去才能让客户满意,利润又薄。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因为我的计划表做得很周密精准,价格也公道透明,有位财务部的头儿觉得我有点当会计的潜质,刚好他们那儿缺一个登机账本的后勤,就把我招过去了。我在那儿一干就是五年,这期间,我跟好几位同事恶补了许多财会知识,还花钱去上了个补习班。后来会计制度改革,所有的数据都要输入电脑了,可我连打字都不会,只能乘别人下班的时候留下来继续摸索,就这么坚持了一年,终于赶上了其他同事。”
虽然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听者都能想象得出来,在她成功的背后,有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正是她的刻苦,造就了后来的神奇。
听陈枫侃职业是很带劲的一件事,人人都能从中得到鼓励,但她却几乎不谈自己的家庭,三言两语就打发掉了,在她的话语中,总是在强调着工作对她的意义有多么重要。
“我不能没有工作,一天都不行。”她总是这样感慨。
“那总会有退休的一天啊!退休后您打算做什么?”陶洁忍不住插嘴问她。
陈枫瞥了她一眼,慢慢地道:“不知道,没想过。”她有点茫然地阖上眼睛,然后笑道,“也许会自杀。”
望着陈枫不再年轻的脸庞,陶洁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从心头升起,刚才因为她高谈阔论所带来激昂情绪也一下子荡然无存。
在企业里,成功的定义究竟是什么呢?它要以怎样的代价才能获得?又是否真的值得?
陶洁理不清楚,但直觉告诉她,她绝不想象陈枫那样,做个除了工作什么也不需要的机器。
陈枫是下午六点讲完课的,当晚就坐火车回了上海,明天一早还有一个会议在等着她。
两天熬下来,陶洁已然成了熟练工,贝蒂偶有电话过来,她每次都能神清气爽地以“万事皆顺”作回答,信心由此增强了不少。
第三天一整天和第四天上午都是麦志强的课,消失了两天的他一大早就准时出现在讲台上,陶洁远远望着他,心里竟有种踏实感,不再象前两天那样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麦志强讲课的语速不快不慢,给人从容不迫的沉稳感,他很喜欢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实例来带动课堂气氛,学员门大都钟情于这种授课方式,连陶洁都听得津津有味。
麦志强建议大家有问题可以随时提,打断他讲话也没关系,他的鼓励催生出异常轻松活泼的课堂气氛,各种有趣的问题此起彼伏,甚至有些爱出风头的人还借此来发表一些奇谈怪论,麦志强一概笑着照单全收,“做营销就是要想尽各种办法去挖掘客户的甜蜜点,中规中矩的模式化理论在激烈的竞争中已经没有立锥之地了。”
陶洁发现,每个能走到讲台上去的老师都不简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杀手锏和致命吸引力。也难怪,这是BR最高级的培训,几乎每个讲师都是在BR身经百战、千里挑一出来的。
在被这些讲师的个人魅力迷住的同时,陶洁不觉又想到了自己的未来,她是不是也能够有朝一日走到台前,光是感受一下来自台下的那数道倾佩的目光也是一种无上的荣光罢?
这样想的时候,陈枫的脸再度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引发她一阵警觉,然后不得不在心里坦承,与其人前风光,她其实更享受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的小人物生活。
坐在角落的桌子前正听得入迷,忽然有个声音在她斜对面响起,“袁老师,红色的白板笔没有了,麻烦你给麦老师拿几支过来,谢谢!”
学员们哄堂大笑,陶洁也微红着脸起身出去拿笔,她有些懊恼,自己过分注意讲课内容,以至于忽略了trainer的需求。
这帮学员里很有几个能搞怪的,他们忽然发现陶洁长得颇有几分象电影演员袁泉,于是在一个人开口叫了她“袁老师”之后,其他人都纷纷效仿,以至于大家最后都没记住她的真名。
不过陶洁没觉得有什么不高兴的,两天下来,她跟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同事们相处得非常融洽了,她尽心尽责的办事态度赢得了绝大部分同事的好感。
拿着笔一路气喘吁吁地跑回教室,刚好麦志强在让大家分组讨论,他背对着门站在陶洁的桌子旁,双手缚在背后,若有所思地观望着踊跃发言的学员们。
乘这功夫,陶洁忙上前把几支笔递给他,麦志强笑着接过,对她说了声谢谢,目光里似有揶揄之意,她还没体味过来,却听他轻轻唤了声,“袁老师。”
陶洁脸一红,没想到他也会跟自己开这种玩笑,正不知该如何应对,麦志强已经走向讲台,讨论结束了。
下午六点左右,课程刚结束,陶洁就接到贝蒂的电话,她已经到酒店了。
陶洁告诉她晚宴的具体时间,两人约好一会儿在包厢里见。
按照惯例,培训期间可以有一到两次大会餐,讲师与学员以及学员们互相之间都能联络下感情,人脉与纽带无论在哪里都有用武之地。
方便起见,陶洁把第一次会餐的地点放在了酒店,熟门熟路。她提前了十分钟到包厢,已经有不少学员坐着喝茶了,贝蒂跟麦志强也都在,正聊得高兴。
陶洁走过去跟贝蒂打了招呼,她脸上的气色看上去比在北京时好了不少,但陶洁总觉得有点强撑似的。
麦志强不失时机在贝蒂面前夸赞了陶洁几句,陶洁不免感激地投过去一瞥,贝蒂是要面子的人,听毕自然也很高兴。
聚餐开始时,两个讲师跟陶洁分别各占一桌,陶洁其实不善言辞,但没办法,她是组织者,绝对的主人身份,幸好她坐的这一桌上女同事偏多,大家吃起东西来都文绉绉的,不似另外两桌那样放肆狂闹。
也许是之前几天的课太紧张了,此时一旦放开,大家难免有点忘形,几个会闹的男学员,以麦志强那一桌的为最,公然拼起酒来。
没多久,贝蒂就走过来,凑在陶洁耳边低语,“我还得回去备课,先走了,这里你好好看着点儿,别让他们闹得太过分。”
陶洁知道她的习惯,每次讲课前都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认真备课,培养讲课情绪。她赶忙点头应承。
贝蒂一走,现场能镇得住气氛的就只剩下麦志强一人了,但他是销售出身,见惯了这种起哄笑闹的场面,也不阻止,于是拼酒的现象就愈演愈烈起来。
陶洁本想安安静静在邻桌打酱油看热闹,直到晚宴结束为止,没成想“树欲静而风不止”,麦志强那一桌忽然有人在嚷嚷,“那个小袁老师呢?小袁老师哪儿去了?”
陶洁一惊,本能地回头,只见那位特别会闹的叫盛军的男学员已经屁颠屁颠跑了过来,走到她面前,腰一弯,手一托,作了个“请”的姿势,“袁老师,跟我去那桌上坐坐吧。”
陶洁见他脸色通红,十分疑心他是否已经喝醉,但架不住旁边桌子上的哄闹声,只得站起来走了过去。
“袁老师,我们都看得出来,这两天你很辛苦,我们呢,没什么能报答的,只能敬你一杯酒,聊表心意,你可千万不要推辞啊!”
这哪是报答,分明是为难!
麦志强抱着膀子坐在陶洁正对面,含笑看陶洁红头胀脸地推开面前的酒杯,很显然,她不会喝酒。
这一桌上百分之六十的人都是销售出身,有几个还曾经在麦志强手下干过,个个能说会道,岂肯就此罢休,陶洁不知道,她越是推让,他们就越来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