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声音很轻,可是云出睡觉一向警觉,他的话音还未落,云出的眼睛已经哧得一下睁得老大,眼珠儿圆溜溜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那人本是凑近瞧她,仓促间来不及移开。两个人,一个在屋里,一个在窗外,隔着雕花镂空的窗棂,面面相觑。
片刻的沉寂后,那人展颜一笑,微上挑的丹凤眼透着点邪气来,“怎么醒了?”
他倒反客为主,抢先质问她。
云出眨眨眼,又朝窗棂凑近一分,看着那张放大的、陌生的脸,嘟起嘴反问,“你是谁?”
这是个没见过的男人,看年纪也就二十岁上下吧。非常年轻的脸,五官精致得有点过分了,眼睛半眯不眯的,敛着光,漂亮是漂亮,但总觉得不正经,太过邪气。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知道你叫云出,是南王的新王妃。”那人的声音也挺好听,带着股子未褪尽的童音,感觉他应该是个任性的人。
云出瘪瘪嘴,很执拗地重复问道,“你是谁?”
“我是……”那人眼睛朝上看了看,信口答道,“我是南嘉,是南司月的表亲。以后,就是你的表兄了。来,叫一声表兄听听。”
云出翻了翻白眼,一脸不屑:小屁孩一只,叫你才怪!
那人似早料到她的反应,哈哈一笑,“说说看,南司月那个死人脸到底喜欢你什麽?难不成他有恋童癖?”
云出又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南嘉还欲再说什么,守在门外的嬷嬷丫鬟们敲了敲房门,关切地问,“云姑娘,怎么房里有声音?出了什么事?”
云出正要回答,侧头一看,南嘉不知怎么没了踪影。
她抿嘴笑笑,答了声“没事。”然后起来伸了伸懒腰。
这一伸不打紧,却把头上的凤冠碰松了,‘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云出赶紧将它捡起来,捧在手里一看:坏了,凤冠上的头钗被摔裂了,夹住头发的发卡也断了。
她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赶紧左右瞧了瞧。
虽然就要嫁进来,云出可没有丝毫女主人的自觉。这些年来她也嫁过了无数次,每次都是为了其它的目的,大多数都在新婚之夜逃之夭夭,挺儿戏的。以至于到了真正嫁人的那一天,倒像是玩票。
这样一个华丽且陌生的南王府,于她,并没有归属感。
见没人发现,云出松了口气,她自个儿对着镜子,将凤冠摇摇晃晃地扶到了头上。因为发卡断裂的缘故,凤冠有点歪斜,云出便扯了根绳子将它胡乱地绑了几下,再蒙上盖头,神不知鬼不觉。
只要能蒙混过关,就万事大吉,天下太平了。
刚刚整理完毕,门外的嬷嬷又敲了敲门,“云姑娘,客人都来了,要出去准备行礼了。”
云出‘哦’了声,把盖头严严实实地蒙在头上,确定走路的时候凤冠不会落下来,这才拉开房门,由嬷嬷牵着手,乖乖巧巧地朝大厅走去。
云出不是第一次蒙着盖头走路,心中也完全没有丝毫新嫁娘的娇羞和憧憬。她只是按部就班地跟着嬷嬷跨过火盆,穿过弥漫着窃窃私语的人群,安安静静地站在行礼的大厅外。
嬷嬷似还要张罗着什么,让她等在外面,自己则松开云出的手,率先走了进去。
手一松,云出蓦然发现:蒙着盖头的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这本不是稀奇的事,可她却突然慌张起来,下一刻,她想起了南司月。
南司月的世界,就是这般,什么都看不见?
云出终于对自己未来的夫君有了点意识,她心里莫名一软,疼了疼。
也在此刻,她的手又被人牵住了。
冰凉的,润滑的,修长的,没有人气的手。
淡漠却坚定地握着她。
云出愣了愣,很自然地缠了上去,反握住他的。
他握她,是因为程序因为礼节,也因为知道她被蒙着盖头,所以有这个责任和义务。
她握他,是方才的心境,是对他的怜惜,也是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对任何一只手莫名的渴念。两人都感觉到了对方的力道。
那种又陌生又熟悉的感觉,通过交握的双手,传给了双方。
云出突然又想起那个奇怪的梦。
苜蓿花后,那个模糊的身影,远远近近,却总是看不清。
那人的手,必然,也是冰冷如斯。
他带她跨过门槛。
他带她走过走到了大堂。
耳边是唱礼官的吆喝:一拜天地!
云出拜了下去。
南司月还未动。
这本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无限前途辉煌光明缓缓向云出展开,谁知——
“哐当!”
红色的盖头掉在了地上,那凤冠也啪嗒一下砸了下来,撞着脚下的大理石,上面的珍珠啊翠玉啊,零零落落地散了满地。
也不知做这个凤冠的人是不是偷工减料,卖假货卖到南王府里来了!
所有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了一跳,云出也是一怔,随即跳起来,捧着脚“哎哟哎哟”地叫唤。
原来凤冠落下时,先在她的脚背上弹了弹,方落到了地板上。
那么重的东西砸到了脚板,焉能不痛?
云出叫了一通,索性往右侧的一张椅子跌坐下去,跷起受伤的脚,七手八脚地脱掉鞋子,又扯掉白色的罗袜,仔细瞧了瞧:果然红彤彤的,脚趾根处还有一个被砸出来的红痕。
她心疼地朝自己的脚吹了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胡乱地包住殷红的脚趾。
在对面看得直皱眉的南之闲忽而怔住:这手帕,这手帕,怎么如此眼熟?
云出情急之下忘记了:这幅手帕便是那日南之闲哄着她时递给她的。
“姑娘家,怎么能当众脱鞋?”旁边传来一个略觉熟悉、又满含戏谑的声音。
云出扭头瞪过去:果然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南嘉!
他正笑吟吟地瞧着自己,凤眼眯着,工笔描画的精致脸蛋,得瑟得欠揍。
“没事吧?”云出正要反唇相讥一句,南司月清冷漠然地问候道。
云出立刻坐直,转过身,把脚重新塞进绣花鞋里,忍着痛,堆出一脸笑来,“没事,我们继续。”
这一转身不打紧,隔着五日再见到南司月的样子,云出竟然又被惊到了。
靠,妖孽。
南司月穿着一身绛红色的袍子,过于苍白的脸竟与红色出奇搭调,越发显得眉目如画,乌发如墨,微抿的唇透着冷意,玄冰一样。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很应景地流点口水发点花痴,南司月又开口了,还是那般冷冷淡淡的语气,“不用继续了,只是仪式而已。该看到的人已经看到了。”
却不知那个该看到的人是谁?
“别啊,司月,成亲是大事,怎么能不把礼行完呢?”南嘉笑得既纯洁又无辜。
南司月的嘴又抿紧了一分,神色间倨傲而疏淡。
看样子,好像对这场婚事,他还老大不愿意了。
云出撇了撇嘴,心中腹诽着:得,也不是我逼你的,虽然你也是为了救我,但是——哎,算了,好歹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心思电转后,云出脸上的表情要有多体贴就有多体贴,要有多贤惠就有多贤惠,“相公想必是累了,其实夫妻同心,何必在乎这繁文缛节呢。”
再说了,凤冠都砸碎了,还拜什么堂啊。
成亲不过是权益之计而已,等她什么时候安全了,难道还好意思死皮赖脸地呆在王府不成?
说完,她很知趣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一瘸一拐地朝内堂走去。
南之闲倒有点看不过眼了,他本想追过去,抬头见到南司月无动于衷地站在中间,也不敢越矩,转而吩咐两个丫头跟过去照料着。
南嘉则摸着下巴,笑眯眯地摇头感叹,“司月也太不会怜香惜玉了,虽然这位姑娘谈不上什么香什么玉,可好歹也是一个女的,身为男人,怎么能这么对待女孩呢?”
“陛下,你现在礼也观完了,是不是该考虑回宫了?”南司月没有接茬,只是无甚表情地回敬了一句。
南嘉,夜嘉,也就是当今圣上将笑容一收,竟然整出一副委屈戚戚的模样,哀哀地说,“司月就这么讨厌朕?朕才刚来,就你赶朕走,真是无情。”
南司月懒得理他,唇角的冷意愈发浓烈了。
“朕来江南,可不止为了参加你的婚礼,而是,另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夜嘉似不介意南司月的反应,继续说到。
“江南还有什么事能惊动陛下亲自来处理?”南司月讥诮地反问道。
“你成亲了,朕还没有立皇后。难道司月不想朕早点找到那位什么……”南嘉想了想,然后偏头看向南之闲,没好气地问,“喂,大祭司,你说那个命定的皇后叫什么来着?”
“夜后。”南之闲极好脾气地回答,不过,也乏陈恭敬。
夜嘉哼了声。
这两兄弟,简直要气死他。
好在大堂的人不多,准确地说,除了他们之外,便是南府的亲信和仆从了。那些人自然知道什么是该听的,什么是不该听的。
若非如此,夜嘉几乎要考虑杀人灭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