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袍·破阵子(1)
——人生若只如初见。
52 她需要做最好的解语花、忘忧草。
这真是让人绝望的日子。
程天佑居然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整整一天,我的脑袋都像被摘到了古代县衙的大堂上,挨了无数大棒。
下班时,程天佑从办公室出来,我正在收拾文件。
他缓步走过来,眼眸微眯,带着步步紧逼的味道。我想要躲闪,格子间里却无处可藏,心慌意乱下,却见他从我身边径自走过,似乎我是透明体一样。
这大概是他给我的“自作多情”的最好的羞辱,我叹了口气,好在他是无害的。可这时我手忙脚乱的,一不小心,却将文档撒了一地,就那么恰好,比言情片里还恰好,落在了他的脚边。
在这戏剧性的一刻,我真想抡自己俩嘴巴。
程天佑停住了步子,看了看地面,又转脸看了看我。他果然是个千般美好的人物,连目光都似乎带了一段淡淡的香。
全格子间的眼睛都刷刷刷地盯了过来,一个个跟冒着焰火的焊枪似的,她们肯定在想:
妖精啊!这么赤裸裸地勾引总裁大人!
这个实习的,就该拖出去斩了!
哎呦,扔文档,你怎么不直接扔情趣内衣啊?
我声音微抖,连忙道歉,对不起,程先生!
说完,我就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开始收拾文档。
而他也缓缓蹲下,捡起脚边的文档递给我,目光里是满满的审视和思量,仿佛眼前的我令他琢磨不透一样。
这一幕,在格子间这个无时无刻不传递着八卦的空间里,变得那么暧昧缠绵。就连莫春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格外诡异起来。
晚上回家后,整个脑袋还在被古县衙的大棒敲打着。
于是,夜半,噩梦连连。
恍惚中,梦连着梦,尽头是影影重重的往事。
我仿佛听到有人在低低地叹息,低低地说话,那声音就在我耳边,我却醒不来,触不到。
在第一场梦里,我仿佛听到两个男人在淡淡地交谈。
一沉默如寒星,一恬淡如月光。
一个慵懒的男子,眯着波斯猫一样的眼眸,看着眼前那个惜字如金的男子,低声说,哥,你对她根本就没死心,你骗得了别人,你骗得了自己吗?你要真死心了,你要真的不想被人找到,离城的时候,就不会在国内随便找个小古城待着了,你可以去斐济的私人小岛啊,那里更不会被人找到、被人打扰啊。你心里有你自己都看不着的期望,那就是,你离开之后,姜生会发现她爱的是你,能在那个小小的古城里找到你!这就是你的内心!当然,哥,你依然可以不承认。
那个惜字如金的男子沉静如水的眼眸瞥过自己弟弟天使一样的容颜,似乎根本不在意他说的话,反而很直接地问,你是不是本来就知道她在永安模特经纪公司工作?他问这话是有原因的,原本,他今年并不想参加任何子公司的年会。
波斯猫一样的男子微微笑了一下,说,哥哥,你没看到我当时看到她也吃了一惊吗?我只不过觉得年后咱们的模特大赛将在三亚举行,哥哥此行能激励一下他们,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坚持要你去。不过,你要是觉得我早知道姜生在,才设计要你过来,我也没啥话说,这也是一份好心。你虽然嘴上总是不提她,也不让我们在你眼前提她,你总是刻意这么冷淡,可是,她不还是在你心上吗?
他冷冷一笑,对自己的弟弟说,她在我心上?哼!她不过是我众多女人中的一个,不过是我的前女友。而且,现在,她什么都不是!从今天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到任何关于她的话题!
猫样的男子笑道,好好好,只准你们纠缠,不准我们提……
话音未落,只见对方的眉毛冷冷一挑,他便瞬间沉默了。
那冰冷的挑眉,让我在睡梦中都不能安宁。
不安之中,我仿佛又陷入了另一场梦境。
梦里,是一个婉转低眉的女子,她转脸的那一刻,似乎是宁信一样的容颜和淡然。她挽着发髻,披着流苏披肩,轻轻地走到我的床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身边的他。
她的眉心微微皱起,不曾让人察觉,又微微地展开。
回头,她轻轻倒了一杯茶,递给他,声音柔柔淡淡,似是情深,却用一种不经意的语调说出,她说,红茶养胃,你啊,以后少喝咖啡。
他接过红茶,手指微微触碰到了她白瓷一般的尾指,茶香袅袅,余温暖暖。
眼前的女人,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宁静。累了,他愿意到她那里坐坐,听她选的老歌,黑胶碟放出的歌曲,仿佛可以给心灵一次荡涤;倦了,他也愿意到她那里坐坐,安静地翻看她书架上的书,散散淡淡的字,争与不争。
仿佛,他是倦鸟,而她,是守候着他的归林。
此刻,她看着他,目光变得柔软如丝缎。
当他还是十几岁的翩翩少年时,她就同他在一起了。
她走过了他最纯白的年华,看着他从一个阿波罗般的阳光少年,变成了现在战火不休的阿修罗一样的存在。
她微微地难过了一下,眼底的晶莹却不肯释落在他眼前。
她始终记得,自己曾在少女时代,因为家庭原因,背叛过他的爱。那时的她,并不知晓,他身后是一个这样的家族,更不清楚他是一个大家族里的长子。
她只以为,他是一个衣食无忧、小康之家的孩子,所以,眉宇间没有人世间的忧愁。
后来,她跟了一个有权有势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已有家室,衣冠楚楚,风度翩翩,虽不是她的爱,却给了她急需的救治母亲的钱,给了她一个偌大的会所,给了她更多的人脉……
那一年,她十七岁,与其说她出卖了自己,不如说,她出卖了这个叫做程天佑的男子给予她的爱。
很久很久之后的年月里,她都会想起十七岁时纯白的年华里,曾有一个叫天佑的男孩爱着一个叫宁信的女孩。
最终,那个叫天佑的知道了她的背叛。
她始终记得,那一天,他坐在她桌子对面,眼神中消缺了往日那层纯透。凌厉,冷漠。
这是一场谈判,不过,他的身份不是她的恋人,而是婚姻遭遇了她插足的女人的儿子!
她死都不会想到,那个中年男人,是天佑的父亲。
这个十七岁的男孩,在遭遇了背叛的这一天,迅速褪掉了青涩与懵懂,仿佛一夜成熟,成熟到令她陌生。
他端坐在她的对面,冷漠而克制。他将一张支票随手扔到她眼前,说,这是程家对你最后的补偿,请你尊重程太太的体面和程先生的声誉,宁信小姐。
那时的她,哭到了崩溃。她是爱他的,如果没有母亲的病,没有妹妹未央,她怎么会这样出卖自己的青春?
她知道,从她爱上他的时候,她就知道,他是她此生的第一次动心,也必将是她此生最后的一次动心。
可是,她却无脸来哭求他的原谅。
因为,她将自己的清白出卖给了他的父亲。
……
然而,在他被程家的保镖们簇拥着离开她身边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哭倒在他的脚边,再也不能克制,再也无法保持理性,她只能像红尘中普通的女子那样哭求,这是她最害怕失去的爱情。
他却没有为她停留,离开那一刻,他低头,笑笑,说,其实,我该谢谢你,你给了我一生最好的屈辱。
说完,他便抽身离去。
十七岁,他第一次遇到了爱情。
十七岁,他也第一次遇到了背叛。
同样,是十七岁,他第一次学会了决绝。
天佑。
她从过往的回忆中醒来,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并将红茶蓄满了杯子,重新递给他,说,你最近这么累,就少去公司,多到我那里散心解闷吧。
天佑将杯子放到桌边,摇摇头,说,你回去吧。
她看看他,笑笑,没有再坚持。
是的,她需要做最好的解语花、忘忧草。
只有这样,这么多年,她才能继续站在他的身边。虽然她很清楚,自己和程天佑之间,可能性变得极小,可是,再渺茫的希望,她也想拿命一搏。
她离去前,夜风习习,拂过小鱼山的草草木木,车灯照不出归路,这些年,她知道他的心在谁那里。
可是,她告诉自己,彼岸之美,在于彼岸之无舟可渡。
终有一天,他会倦,会累,会再也无力去管自己的心到底在哪里。
而自己,大概就是他倦鸟思归时的林吧。
53 姜生,我会认为,你是在诱惑我!
我醒来之后,梦境变得虚幻起来,唯一醒目的就是床头上提醒我还贷的表格,那是悬在我头顶的刀!
我一边刷牙一边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诡异的梦境呢?!
镜子里,是一张因为噩梦连连没休息好导致的死气沉沉的脸,看得我心烦意乱,真想碎掉它。
纱布之下,伤口微微作疼。
我在想,我要不要辞职呢?
回头看了一眼床头上那追命索一样的表格,我拍拍自己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脸,告诉自己,就先这样吧。
低头看看洗手台边的手机,哇!迟到是会扣工资的!
于是,我慌乱地挑出衣服,慌乱地穿上鞋子,狂奔出门,再次奢侈了一把——搭了一辆出租车。我跟司机说,怎么快你就怎么来吧,师傅!
到了公司大厦门前,我坐着火箭一样冲了进去,恰好一群人都在等电梯,我还来不及细看里面有没有自己的同事,这时,电梯门开了。
火箭的余速在我体内冲撞着,我想都没想就走了进去。
走进去后,我才发现,外面等电梯的人依然等在外面。而此刻,电梯门缓缓关闭,我抬头,只看到电梯缝里射进来的夹杂着诅咒嫉妒的各色眼神,我的心不由得毛了起来,再抬头,头顶是一片晴朗的天……啊不……天佑!
啊,神啊,为什么我会冲进他的专属电梯中,我中了什么魔障了?
此刻,我多么想夺门而出。
可是,却无门可逃。
如此密闭的空间里,连微微的喘息都显得暧昧。
四周的镜面,映着他望向我的目光,如同锋利的刀,随时会割破我的自尊。他静静地、安然地隔着一段距离审视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充满了危险的宠物。我心跳如鼓擂,尴尬得无以复加,却要遵守礼数,我点头,冲他示好,我说,程先生,早啊。他点点头,不咸不淡,毫无温度,只是一个字,早。
这是最漫长的一次电梯之行,当电梯停在67楼时,我如获大赦一样,刚想奔出去,却又不得不退居他身后,我说,程、程先生,请。
他后退了一步,很有风度地抬起手,示意我先走。
我风一样冲出电梯,迎来的是诸多夹杂着各种意味的目光。
电梯外,是七七八八迎接他的人,有他的助理和总公司的人,以及永安的大小领导——他们没有想到,他会在年会之后继续来访永安。
陈总见我居然和程天佑一起坐电梯上来,看我的眼神立刻就不同了,就好像是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商机一样。
整整一上午,我的工作都不在状态。
我承认,我开始胡思乱想了。
永安里的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咱们家的大BOSS这是中邪了吗?怎么今天会来我们公司?该不会真的被狐狸精迷住了吧?
我在一旁只能装作自己没听见。
西门总监看着我,没多说话,只是如以往一样,将一些日常事务交代给我。林经理也多次来到我座位前,我都很迅速地起身。她只是盯着我笑,笑得我毛骨悚然,末了,她还不忘说,姜生啊,好好干!我就忙不迭地说,谢谢林经理照顾。然后,格子间里,开始多多少少有了一些细碎的八卦流传开了。
有人说,瞧见了吧,这就是手段,你们倒给我挤总裁专属电梯试试!一个个有色心,没色胆!
有人说,是啊,有本事你们也在BOSS经过身边时,将一堆文档撒到他脚边,再来一个我见犹怜的姿态!
我叹了口气,没法子只能躲到咖啡间里,寻半刻清净。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看着窗户外面城市阴暗的天空,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是如蚁群一样奔波在生活中的人。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回头,却见程天佑正站在我的身后。
我愣了一下,尴尬地称呼了他一声,程……总。
说完我正要闪开,他却步步逼近,走了上来,眼眸里是层层叠叠的冷漠,却又夹杂着探寻和蛊惑。他伸出手将我钳制住。
我惊慌地看着他。
他嘴角微微一勾,眸子变得幽深起来,问道,小鱼山一别,这些天里,我一直很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告诉凉生,你和他没有血缘关系!是……为了我吗?!
我呆住了,我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件事情,而且会问得这样直接。
我恍惚间想起,小鱼山,我们三个人,曾经那样痛苦尴尬地对峙过。
而程天佑一定从我和凉生的对话里听出了,直到现在,我和凉生竟然还是以兄妹相称,并不是如他离开这座城时想象的那样——他离开了,成全了我和凉生的爱情。我紧张地看着他,口干舌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里面有太多牵扯,我不想提及;也为了凉生的安全,不愿提及。
程天佑却不肯放弃,步步逼近,眼眸愈加黝黑,眉毛微微一挑,说,为什么会两次到小鱼山?!是为了我吗?!!
我依然哑然,小声纠正他,我是去找冬菇那只蠢猫的。
程天佑看着我,眼眸中多了一丝审视,似乎在问,你真的只是去找冬菇的吗?他的表情愈加冷漠,说,好吧!那为什么要到我的公司工作?!这个城市这么大!是为了我吗?!!!
他像一团压抑的乌云一样,笼罩在我身前。他眯着眼睛,像一只危险的豹子,语调冷而生硬,几乎是命令的口气,说道,姜生,回答我!
我紧张地看着他,他越靠近,我的心跳就越厉害,厉害到我都想伸手去捂住自己的心脏,不让它跳出胸腔。
最终,我微带着尴尬,低声说,这……真的是巧合,你要相信我。
程天佑冷笑了一声,说,你觉得,一个女人,几次三番地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以各种方式、各种姿态……做为一个成熟的男人,我会相信这只是巧合?!姜生,我会觉得这是你对我有所图,说白了,我会认为,你是在诱惑我!
他整个人欺了上来,将我抵在墙边。
我挣脱不开,看着他,手忙脚乱间,水杯中的水洒落在了我们的衣服上。这时,突然有同事走进了咖啡间。
程天佑迅速闪开,仿佛刚才那个在咖啡间里欺男霸女的人不是他一样。同事愣了愣,说,程……总。
他点点头,迅速离开。
只剩下我一个人,微微湿身,独自面对着同事们有些鄙夷却又带着艳羡的目光。我跟同事笑笑,点了一下头,匆匆闪开。
结果不外是,不出一个下午,女实习生咖啡间湿身色诱总裁的消息将整个格子间的屋顶都给掀翻了。
我觉得自己的人生面临着灭顶之灾!
抬头时,却发现林经理冲着我竖起了大拇指。
天啊。
我真的没有做什么啊!
54 这个黄昏,我身在小鱼山,面对一声柔软,泪如雨下。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我和莫春一起下楼等车。
站在人来人往的车站,我看着莫春,莫春看着我,我们相互没有说话,我还寻思着,是不是需要跟她解释一下。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长风吹起我的发,露出了额前的伤口。
莫春看了我一眼,微微吃了一惊,说,你受伤得很重吗?
我低头笑笑,轻轻将手捂在了伤口处。
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了下来,车窗玻璃摇下,露出程天佑那张超级具有诱惑力和杀伤力的脸。
我一见他,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撒丫子飞奔出一里地,连忙躲开了。
于是,我惹恼了太岁,程太岁就给我拨打了一打的电话。
我躺在家中的小床上,将他的手机来电设置成无声,因为我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或者,我不知道工作之外的自己,该怎样去面对这个男人。
就让这段关系,这个男人,像这无声的铃音一样消失吧。
我将脑袋埋在被子里,像一个企图躲开这个世界的鸵鸟一样。
突然,手机铃声大作,我一看,居然是陈总!
这是公司年会的时候,我们记录下的他的号码——他给公司每个职员都发了短信,表示了由衷的感谢和慰问。
我有些狐疑地接起电话,陈总很客气,说,小姜,我找不到你们西门总监,他手机关机了,你看你能不能立刻回一趟公司,把我们新做的CASE的资料,赶紧送到小鱼山……
前半段我还觉得很正常,听到最后一句,我的灵魂就直接出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