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这是一座充满诗情画意和梦幻色彩的古城。是的,这里有小桥、有流水、有青瓦房、有红灯笼,有一切诗情画意和梦幻色彩应具备的元素。而布拉格咖啡馆就在我住的小桥流水客栈旁。从它的旁边过了几次,都没注意到。
本来是几个人一路的。“樱花屋”酒吧的墙上招摇地贴着“美女都是纸老虎”,“将泡妞进行到底”等字样。我们进去,要了打“百威”啤酒,感觉像是一尾投进了沸腾而缺氧的缸里的鱼,透不过气,浑身不自在。里面太闹太杂,充塞着太多的喧哗与骚动。这里或许是个能发生艳遇的地方,但不会遭遇爱情!在或明或暗的灯光中,那一群群被酒精点燃的眼睛和麻醉的神情里分明只有疯狂和赤裸裸的欲望。一瓶啤酒没喝完,就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于是,一个人逃了出来。寻找。寻找。转了几条街,每条街都塞满了游人,都弥漫着商业气味,都没找到个清净处,在绝望地就要走回到住的小桥流水客栈时,却发现了它。
原来它离我竟如此之近,我却差点错过!
大概也是缘分吧。
原来宁静的布拉格与喧嚣的后街,仅一街之隔!
布拉格咖啡馆门面不大,门口只有一块半扇门大小的牌子,不起眼,里面灯光也浅红浅黄,很柔和,像罩着层淡淡的雾。除了中间的小吧台,四壁上全架满了书,中间还放的是外文书,在一些空白处则挂了照片来点缀。
后来才知道布拉格咖啡馆是丽江名气挺大的一家咖啡馆。
这个店名,显然来自于菲利浦.考夫曼的经典电影《布拉格之恋》。
这是部根据《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改编的爱情影片。在捷克的布拉格,主人公脑外科医生汤马斯与天真单纯的泰瑞莎相遇、相恋,走进婚姻的殿堂。但爱不是汤马斯的全部,他与女画家沙宾娜一直保持着情人关系。战争中,他们都逃亡日内瓦。汤马斯继续过着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生活,处心积虑的将性与爱分开,又将它们合一。泰瑞莎呢,她需要的是一个男人的完整的爱,面对丈夫的肉体一次又一次的背叛,她痛苦、无助、容忍、忧伤、焦虑,并尝试以出轨的方式来排解,但带来的是很大的痛苦。二十世纪的中叶,捷克没有自由。因为不愿屈从于强权政治,汤马斯护照被当局没收,哪儿也去不了,做不成了医生,去当洗窗工,后来又到朋友的村庄去劳动。当他们经历了生活的风雨的洗礼,终于找回最初的幸福时,汤马斯与泰瑞莎却出车祸而死!影片中人物是浪漫的,过程是苦涩的,生活是沉重的,结局是悲剧性的。
幸福是那么简单、切近,离他们又是那么远,为什么连简单的幸福都抓不住呢?
性与爱,灵与肉,可以分开吗?能分开吗?
婚姻,为什么让背叛成为背叛?
压抑、苦闷靠爱情和性能摆脱吗?
在布拉格咖啡馆,竟然看到了《布拉格之恋》的经典重现。
进去的时候,小楼上已坐满了人,但不闹杂,有人在看书,有人在吃点心,有人在切切私语。
下得楼来,在最后一张临窗靠壁的桌前坐下来。
小小的屋子里共五张小条桌,每张桌上都点着红烛,临窗三张,里面还有两张,但老外就占了三张。靠窗的一对挺年轻,二十来岁的样子,女的柔美,一头披肩的长发,男的英俊。里间的一对白发苍苍,丈夫在电脑前忙着查找什么,但又像弄不明白,一个纳西姑娘在用英语耐心地给他解答,太太在旁边,像一枝安静地的雏菊。我揉了揉眼睛。这不是电影里的汤马斯与泰瑞莎初恋时的缠绵和年老后的幸福在一个场景中一起重现吗?是的,如果没有那场意外,他们的晚年应该这样。
电影结尾时,泰瑞莎把脸贴在汤马斯肩头,问他,你在想什么?他说,我在想我们现在很幸福!
只是,生命是那么之轻,那么之脆,一碰即碎。导演安排他们幸福地奔向了死亡。
在布拉格咖啡厅,汤马斯初遇泰瑞莎,就是向她要了杯白兰地。白兰地是他们爱情的开始,也是他们生命的终结。他们出事的前一晚,就是醉在白兰地和爱情里。
而这是丽江。是丽江的布拉格咖啡馆。
我向纳西姑娘要了杯青茶。
喝来喝去,还是喜欢喝茶。
这些年,特别是晚上,习惯于泡一杯清茶,看着茶叶在滚烫的水杯中起起伏伏,沉沉浮浮,最后舒展着生命的绿叶,归于沉静,让那一缕又一缕的清香慢慢沁入心脾。然后,一个人坐在桌前,关上窗,将自己暂时隔挡在尘世之外,看书,冥想,作精神的漫游。或坐在电脑前,在起起伏伏的文字里游走。我沉迷在文字的世界里,自说自话。
白天,我属于别人;晚上,我把自己还给自己。
这样的生活充实,安然。
可最近,却陷入莫名的忧郁、焦躁、烦闷中。
写的那些文字,总是七零八落,要么只开了个头,要么只有半截。它们总找不到继续延伸的路。
文字外的生活,也如碎片,不知怎样串拾。
头昏脑涨。失眠。多梦。脑像灌了糨糊,常常一整天什么都做不了。
像迷失在丛林里,昏天黑地,看不到星光。
这种痛苦还不在于看不到星光,而是根本就没有星光!
必须出去走一走了。于是,独自背上行囊,踏上高原,一路来到了丽江。
在大理的严家祠白族民居,喝了白族特有的三道茶:苦茶、甜茶、回味茶。白族人以茶来表达对生活的独特体味。在住的小桥流水客栈,俏丽的纳西族女店主杨丽英,我开玩笑叫她杨丽萍的妹妹,每天早上都要在长满紫藤箩的小院里那古香古色的树根雕做的茶几前,气定神闲地坐着,茶艺表演般冲、淋、刮、抹、烫,悠然喝一泡普洱茶。
而我需要的就是那份专注、淡定、超然物外。
在短暂的不适后,我安定下来。音乐是外国曲子,如轻轻柔柔的锦缎,如小桥下的流水,却又好懒散,懒散如白天那头上的闲云。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古典宁静的氛围。年轻的“汤马斯”与“泰瑞莎”温情脉脉的样子,时不时说几句,但极小声。
终于可以边品茶边波澜不惊地看窗外,看夜色中的丽江了。
石拱桥。青草墙。
花石板。青瓦房。
脉脉的流水。游动的水藻。畅快的红锦鱼。
串串红灯笼。梦幻般的灯火。拥挤的人流。
丽江,宁静中的喧哗;布拉格咖啡馆,宁静中的宁静。
一会儿,除了看杂志的,那两对老少“汤马斯”、“泰瑞莎”先后走了。电影结束,我坐在现实里。
心就像这屋子,一下空荡荡的。
那两个纳西小姑娘就在吧台边安安静静地坐着,并不像其他酒吧的服务员那样,站在门口招徕顾客。她们不是泰瑞莎,我也不是汤马斯。
又来了对中国情侣。
窗外的人流匆匆而过,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没有丁香似的女子从磨得泛光的花石板走到我跟前。
我成了看客,坐在爱的岸边。
背后的墙上也是一排书架,还挂了排记事簿,有十来本的样子。封面是丽江的全景图,设计得像张陈年的老照片,充满怀旧感,上面是繁体的“丽江往事”四个字,随意摘下一本,原来是来这里的游人写的心情日志。
我拿了新近的几本,翻阅起来:
“昨晚他短信问我爱他有多深,我无言以对。我很清楚这份感情的分寸,有太多的不可能,虽然我很渴望,但一切都太不现实了。我怕他太认真,到最后令他伤痛,也怕伤了自己。在丽江这个诗情画意的地方,我们无拘无束地联系着、想念着、暧昧着……明天就要离开了,回家之后,一切可能都将要结束了,我的心也要回归了。”
“来这里是一种逃避吧!逃避现实,逃避自己,逃避面对。回忆是一种伤痛,只有丽江让我自由。我不必想我是谁,我该干什么,我的明天在哪里,就一直迷失在这旧石板,小桥流水人家处。”
“在北京的时候,我是视时间为生命的人,可是我却忘了生命是什么。到了丽江,我忘了时间,却时时刻刻想到了生命的意义……丽江之于我,就是一个机缘,我的内心坚硬的外壳被融化开了,我的心也舒展了,一切疲惫、忧愁都随着溪水流走了,不知去向。”
“刚来的那天还是跟朋友来到布拉格,今天却是跟我的他在一起,我在丽江——这个神奇的地方遇见了我的爱情……一直以来,生活有太多的纷扰和纠结,迷茫和失落,一刹那全消失不见了,他就像一道光出现了,照亮了我灰暗的心灵。”
我在翻阅别人的心情,也是在翻阅我自己。
在布拉格咖啡馆的主要是这几种人:超甜蜜的情侣,超幸福和超孤寂的旅人。
“在布拉格,我只需要你的爱。”这是女主人公泰瑞莎说的。
可是汤马斯总想淡化它,就像我们在丽江渴望哪怕是昙花般的艳遇一样。所以泰瑞莎又说:“生活是沉重的,我不要你的轻”。是的,性是轻的,爱是重的。
没有永恒的爱,但爱永恒!
汤马斯做爱前,总是说,脱掉你的衣服。他潜意识里是希望对方脱掉伪装,看到真实与真相,借疯狂的性爱来缓释生活带来的紧张与焦虑。
卡夫卡,就出生在布拉格,这位只活了四十一岁的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交过两个女友,订过三次婚,却一直未能结婚。这位“一切障碍能摧毁我”的人,通过文学的途径“将世界重新审察一遍”,他渴求爱情,却始终找不到爱之岸。这个生前寂寞的人,注定要经历孤独和不幸的人生。他的作品里,弥散着无法摆脱的紧张、焦虑、孤独、无奈。
在大理,无意间买到一本古罗马的吕齐马斯的《生活的价值》,他在书中说,紧张、焦虑是人人都有的。夜晚除去不了我们的焦虑。他冷静地告诉我们,来到一个地方并不要紧,重要的是到达之时是怎样一种人。如果我们不知道该追求的是什么,不知道什么是本质与表面的东西,那么我们就不是在旅行,而是在随波逐流。当人的心灵倍受折磨或多处破碎时,能设想它会因为景色的改变而得到安慰吗?他又告诉我们,只要内心保持平静,只要自己的恐惧和欲望不互相冲突,外界无论怎样骚扰都毫无关系的。
而从内心的喧嚣到真正的宁静,有时却需要一生的时间才能穿越。
关键是不要让趋我们向前的东西本身成为压在自己身上的重担。
感谢大师!
桌上的烛快燃尽了,小姑娘又换了一支。
只要继续,那光就不会熄灭。
我想接着往下写。
但终于一个字都没写。
明天,肯定还有人坐在这里,继续着人生日志。
2009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