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星期日。下午。从川主寺到成都。
雨,时下时歇。前两天的高原,还是白云朵朵,天空碧蓝,而现在,却是一片的暗灰。从窗外望去,群山连绵起伏,奇峰耸立,直插青冥,山间云雾缭绕。近处,怪石嶙峋,面目狰狞。右侧的岷江,奔放,自由,野性,浑浊,湍急,低吼,乱石东一块西一块地散在江中。
车贴着山路,沿着岷江一路下行,到茂县境内一个大概叫沙湾的地方,令人诧异地出现一个湖,澄清宁静,与浑浊湍急的岷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地人把这样的湖称为海子。湖边,有不少人在观赏、拍照。导游告诉我:这是个堰塞湖,是20世纪30年代中期的一次地震形成的。他指着湖说,当时这个地方有十几个村寨,在那次地震中全部消失。我的眼睛努力地看着窗外,想看到湖里曾经的村庄,但只看到静默的湖水,看到水里倒映的山峰与缥缈的云雾。我的眼睛,连一根水草都打捞不起。车驶入一个叫海子山的隧道,有1995米,里面灯光昏暗,一晃而过,我们像进入沉沉的夜里,漫长,窒息的沉寂。一车的人也沉默。
路况不太好。车速慢,一会又停。前面在修路,路边上不时插着“路基沉降观察段”的提示牌。一路都是工地,开山,打隧道,架桥,江里还有大大小小的采沙船。一条从都江堰到汶川的高速也正在紧张地施工。现在这条路是震后修的,老路在对面。车一会在山腰,一会又几乎与河床平行。到汶川境内,雨小了,岷江河变得宽阔了,平缓了,温顺了,老实了,但水依然浑黄。我们看到,公路对面的老路上,不时闪过“5.12特大地震遗址”的牌子,但只能依稀看到一些痕迹:乱石,残砖,断壁,断桥,甚至江中被砸变形的车。两边的山崖随处可见大量的山体滑坡,那些裸露的石块,像一具具森森的白骨,巨大的飞石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横行在路边。虽然很多危险路段的山岩用钢丝网作了防护,但仍让人紧张,提心吊胆。
雨住了。左前方,是一个电站的工地,石壁上写着几个大字“灯映千家,水秀万里”,过一会儿,一排崭新的建筑处子般静卧在江边——哦,映秀,映秀,映秀到了。
但我们还是差点没能进去。这是条单行道,实行交通管制,前面已停了些车,车过不去。已是五点多钟。等了几分钟,导游说是不是不进去了,直接回成都,但他的提议遭到一车人的反对。这个让人如此牵挂的美丽小镇,我已牵到了你的衣角,嗅到了你异样的气息,怎能只与你擦肩而过呢!终于,对面有车缓缓地过来,一车人都松了口气。
过渔子溪二桥,在前方的青山间现出一条灰白的带。外表安宁,平静。导游指着那山谷说,这就是震源。
车在广场停了下来。
找到漩口中学地震遗址,但大门紧闭。或许是时间已晚,过了开放的时间。在门外,拥挤着群参观者。气氛凝重。人们脚步轻轻,说话也极小声,生怕惊着了脚底下那些安息的魂灵。透过电子门,倾塌的教学楼、坍塌的学生宿舍触目惊心地横在我的眼前。废墟。废墟。一片废墟。教学大楼前雕刻的汉白玉时钟,永远静止在14时28分。
倾塌的教学楼,像一艘触礁的沉船,一半已沉入深不可测的大海,更像一枚巨型的榴弹,一瞬间击中了我,我被裂成无数的碎片。我很想去摸一摸废墟里的残砖、断瓦,但矮矮的一道电闸门冷冷地把我拒之门外。我无法去触摸那一道道裂痕,那千疮,那百孔,那曾经的伤与痛。周围的人渐渐散去,我一个人久久地站在门前。看着这面时钟,四年前的那个画面不断闪现在我的眼前:山崩。地裂。飞沙。走石。倒塌的房屋。血。血。哭喊。呼叫。抢救。撕心裂肝。悲痛欲绝。一瞬间,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被埋在废墟里,一个个幸福的家被撕裂成碎片。在这场灾难中,全镇人口12000人,遇难5462人,受伤3712人。这些遇难者的遗体,就集体埋在镇的半山腰的公墓里。
这是一段黑色的记忆,这是一场不堪回首的梦魇,但这不是梦魇,是现实:自然在巴蜀大地上轻轻一摇晃,就酿成一场巨大的人间灾难。
心里,充满哀思。
我们来到特产一条街。
这样的高原产品,在川主寺等旅游地方到处可见。卖土特产,卖高原宝石,卖围巾披肩。或许是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街道冷清,大多数都收摊了。正在东张西望之际,一个女摊主叫住了我。声音甜、柔、细。进映秀的时间不长,但很快就发现了映秀人说话的这个特点。而且,他们卖的东西,光喊价就明显比其他地方低得多。摊主年轻,三十岁左右。她起身,从摊上拿起两串手链说,快收摊了,便宜点卖给你吧。我本来要走开的,但我怔住了:她少了一只腿!旁边一个男子,年纪和她相仿,看样子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她神色平静,和善,满脸真诚。我无法拒绝,买下一串檀香木的手链。
这里的每一个映秀人,都有着一个特殊而难忘的经历,有着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但他们坚韧、坚强。从废墟里站了起来,他们依然保持着和善,真诚的本质,依然怀着一颗纯净而感恩的心,他们更懂得生之可贵,乐观地面对未来。这就是映秀人。
走在映秀,心情是复杂的,希望感受到浴火重生的喜悦,但更多的是沉重。
新。新。新。新的绿化带,新的川西民居、藏寨风情与羌式建筑交错相融的建筑。江的两岸,一排的新房,像一只缓缓拉开的手风琴。青瓦。红白相间的墙。错落有致的屋顶。清澈幽凉的溪水,水中安适畅快的游鱼……就其建筑设计与布局,在我所生活的川南一带,就算再过五年,也没有哪个乡镇能与之相比。仅仅四年时间,在这片废墟上,映秀完成了数十年的跨越。走在洁净的街上,同时也感到出奇的静。我注意到,不少新建的房屋是空的,无人居住。空。静。岑寂。镇上听不见音乐,许多铺面关着。或许是下过雨的缘故,山色空濛,走着的多是游人。富有现代气息的国际会议中心,空空荡荡。宽阔的广场,在灰暗的天底下,也显得空寂,呈现出墓园一般的静谧与安详。
游人,这是通常的称谓,因为前不久,“汶川映秀5.12震中纪念地”在争创国家5A级旅游景区。这一举动,的确有些“惊世骇俗”。时间才过短短的四年,我们这些游览者,这场灾难的见证者,会有残忍和麻木的心情来观赏这道撕裂的、永恒的伤口吗?更多的,恐怕应该是让人们来这里怀念、追思、凭吊,甚至反思?因为这场灾难,留给了我们太多太多的思索!
绕着漩口中学地震遗址,缓缓往江边走去。
站在岷江边,望着宽阔而平静的江水,我的心情却怎么也无法平静。从这条河下行仅4.5公里,人们会看到一个人工湖。湖面碧波荡漾,两岸山色秀美,风光旖旎,这就是紫坪铺水库。这个水库工程是“西部大开发十大工程”之一,于2001年9月29日动工兴建,2006年12月竣工,水库库容达11亿立方米,工程坝址以上流域面积22662平方公里,占岷江上游面积的98%。因修建这个水库,原在汶川漩口镇的漩口中学才搬迁至映秀镇。
岷江,这条千万年自由而奔放,桀骜而灵动的巨龙,从此被戴上一副看似美丽的枷锁和镣铐。
其实,在论证阶段和动工期间,就有不少专家和学者提出质疑和反对。2002年初,从四川省地震局退休的李有才将质疑文章提交给了有关部门。他的观点也得到了四川地矿局物探大队高级工程师曹树恒、四川省地震局原党组书记、局长刘兴怀等人的支持。2008年3月,在向****部门申诉自己意见的材料中,李有才又一次呼吁对紫坪铺水利枢纽工程进行分析研讨,并认为紫坪铺水库地区已形成4级地震围空,表明发生7级以上的大震趋于明显,他提出地震部门应对紫坪铺及其附近地区的“震情”引起高度警觉,以防不测。
可惜,他的呼声太微弱,太微弱,很快被淹没在带来巨大经济效益的赞美声里。
一个多月后,汶川发生8级大地震。
大地震的发生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值得忧虑的是:在我国西部,还有许多建成的或在建的、规模远大于紫坪铺的高坝水库,到处是“高峡出平湖”的人工景观,而且有的也是建在有强烈地震活动的断裂带上!
即便没建在地震带上,可江河是有生命的,流动、自由是它的自然属性,如此大规模的水文改变,如此多的江河被人为阻隔,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
失去了鲜活生命的江河,还能映秀吗?
大地是宽厚、仁慈的,但面对人的愚昧,贪婪,无止境的索取,甚至掠夺,看似驯服的她也会暴怒的,并以她特有的方式对人进行警告和报复,这是自然法则。
就在2010年8月,汶川县境内突降暴雨,映秀段山体突发泥石流,狂暴的岷江改道,冲进映秀镇,全镇被淹,板房医院被冲毁。乖戾的自然,憋屈的岷江,又一次无情而蛮横地在映秀那还未愈合的伤口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再抹上一把盐……
天色暗了下来。
一个小男孩,拍着皮球,像一道光,天使般地笑着,向广场跑去。
车缓缓地离开映秀。
山静水默。映秀包裹在一片迷离的光里,像一个隔世的梦。
车进入长长的隧道,往成都驶去。回望,映秀离我们越来越远。
哦,映秀,映秀?!
201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