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时分,夕阳如泼墨似的将天地渲染成了赤红一片,在一片如同披上霞光一般的凤尾桐边上,几辆豪华宽敞的马车并排停在了一处悬崖的不远处。
七叶扬起被映成了一片残红的银白色流苏,在墨涟含笑的眸光中朝着悬崖对面望去,远处,流云瀑布如天河倾泻一般由苍穹而下,下方的云海翻滚着,如有万千蛟龙游动一般,显得恢弘大气。
稍近点儿的林子上方,归巢的燕雀掠过,不时发出来几声令人舒心的悦耳鸣叫,实是良辰美景正当时。
但面对这样的美景,七叶却只是是没什么兴趣地望了两眼,便把车帘垂下了。
“怎么了,你不喜欢这样的景色吗?”
墨涟立在马车边上,见她有些兴趣缺缺,面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的样子,不由有些担心。
她这几日心情看起来并不十分明朗,是以他便下令特意绕了个远路,好带她来看看这云瀑,先前还以为她是不想跟他有过多肢体接触才拒绝让他带她下马车,现在看来竟是真的没什么兴趣的模样。她平常时候看起来总是情绪多变的很,总是轻易的怒轻易的笑着,但她真正的悲喜他总无曾得知,自那日雨夜之后,他便一直知道,他看到的从来只是她表面的样子。大概她也和她嘴里的白夙一样,永远在伪装着,她们二人一个用一成不变云淡风轻的庄重威严来着装,一个则以真掩真以浅掩深,说不出来谁更高明一些,却同样让人无从分辨。
“流云瀑布我看过许多回了,并无甚稀奇的。”七叶淡淡回了一句,视线移到手机屏幕上的那备注了一个省略号的提醒上。
天葵天葵,被赋予了天这一字,便意味着这也是可以由上苍掌控着的。
从十二岁到现在,怎么说也过了十一年了,一年两次比刀剜针刺更深的痛楚她从未习惯过哪怕一星半点儿,反倒觉得是一次比一次更加难熬了。
上苍能够掌控七叶族人的多半命运,但却并不能够百分百地操控她们的生死,有些东西若她们不想放弃,他也并不能直接对她们如何,但也只是局限在“不能直接”罢了,并不代表他不能给她们多设置些磨难以此来削弱她们的生存欲望。
为了逼她主动放弃生命,上苍也算是无所不用其极,连这样损的招都用上了,当真是看得起她。好在她周期奇特,不然月月如此,她只怕未必能熬过去的,指不定才十二三岁就早早胡乱找个人把下一任七叶生来了事,也免得这样受苦。
七叶微抿嘴唇,无声苦笑,声音中却毫无异色:“良辰美景虽好,若无乐曲之声总觉得单调,不如,我唱首曲子给你听吧,好歹你特地将我带来了这儿呢!我对流云瀑布虽没什么兴趣,却十分喜欢这片山林的清静氛围,这虽与你的目的略有相悖,但也总算是歪打正着,实是得我向你表达一下谢意的。我对音律并不精通,若只是唱首曲子的话,还是拿得出手的。”
墨涟微愣,眼中现出些别样的情愫来,面上的笑意忍不住就从三分添成了八分:“好,那我便洗耳恭听了。”
若非以此为生的歌女,寻常情况下,女子的歌声是轻易不能让男子听到的,除非那男子是她的心上人,即便知道她并非这个意思,但凡一个男子,又有谁不喜欢自己倾心的女子为自己高歌一曲?
他且当她是那个意思就好。
七叶素手敲打着马车窗沿,花色渲染的双唇微启,将晦涩难懂的咒语唱得好似情人的呢喃耳语一般悠远绵长。
墨涟盯着七叶重又带上了些许花色的指尖,马车内她隔了一重暮色和一层流苏显得不甚清晰的脸庞上,能清楚看到微带着庄重的笑脸上的认真神色,虽不比她雕刻时的样子来得庄严肃穆,但同样带着动人心魄的美,只一看就足以令他心醉。
黄莺般委婉动听的声音远远向着整片树林飘荡而去,若有回音一般不绝于耳。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声音似乎较平时日的略显清冷的样子多了一股似有若无的柔和之意,一听之下便令人心神荡漾欲罢不能,身心都不自觉地变得放松开来,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到的时候,便进入到了七叶为他们构造好的梦境中。
一刻钟后,七叶停下来口中的咒语,素手轻挽起黑发随意地将其扎了起来,渐暗的暮色中,眸中漆黑瞳孔深处尽是一片空无一物的虚无。
她的咒语已唱罢,但这片树林却依旧以它们独特的方式在演奏着这段咒语,短时间内,这林中的生灵怕是轻易醒不过来了。
杂耍一般地以手撑地,一个后翻跃到后边的马车上,取了背包,换好衣服,确定没落下什么东西后,将那块刻着法阵的木板搭到了傀儡的手中,七叶手掌覆上法阵中心,傀儡顿时便如同活过来了一般,将她放到了木板上方,托着她跳下了马车。
七叶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睡得安稳的墨涟等人,微微一笑,他们大概还以为自己依旧在听她唱着曲子,丝毫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身在睡梦中罢。
这衣服……她看了一眼她硬着头皮使美人计从墨涟身上脱下来的玄色锦袍,想了一下,还是指使着木头人走到墨涟身边蹲下,将其盖在了墨涟身上。
墨涟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七叶,别走……”
七叶被吓了一跳,空着的手顿时以电石火光之势从怀中摸出了一枚七棱符针,待看到墨涟依旧微蹙着眉头和他依旧紧闭的双眼,略松了口气:“在说梦话吗?”
“你不要有事,不要离开我……七叶……七叶……”
“七叶?七叶……七叶……”七叶心弦有些被墨涟的几声七叶触动,喃喃跟着念了几下,有些发愣地伸手去掰墨涟紧扣她手腕的五指:“同样的一个的称呼,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突然就像是一个只属于我的名字了呢……”顿了顿,将那枚如同飞针一般的七棱符针收回又从怀中摸索出来另外一根绣花针大小的七棱符针,捏着停在了墨涟的眉心上方,眸光微动无意识地盯着他看了许久后,突然眼睛一花,忍不住轻咦了一声,神情变得有些认真起来。
粗一看之下,只觉墨涟他和旁人并无两样,待视线停得久一些,却很容易就能察觉出来先前所看到的不过是表层的假相,透过假相的背后,只发现他身上似被笼着重重烟雾一般,所有的一切都看不出来分毫,命格如此,生命线亦是如此,简直就像是已经跳出了三界之外一般。
七叶惊疑不定地停顿了许久,七棱符针终于还是没能刺到墨涟的眉心中,半响后,她叹了口气,将七棱符针收了回来,指使着傀儡朝着树林深处走了过去。
她本无意去窥视墨涟,此番也不过是无心之下的意外发现罢了,实在是证明不了什么的。即便他远非常人,她也没打算就一直和他在一起了,左右威胁不到她,那他是人是鬼是神是妖又和她有何关系?
就在她离开后不久,一直昏睡着的墨涟忽然像是在梦中遇到了什么一般,紧握着拳头极力挣扎了一番后,终于悠悠地醒了过来,但看他的样子,却显然是一副昏昏欲睡,不甚清醒的样子……
“就是这里了,看起来尤其的适合安眠呢。”
七叶看着面前茂密的凤尾桐树林,十分满意地停下了傀儡,左右看了两圈后,选中了一棵尤为高大的凤尾桐,五指微动,便将七枚七棱符针按照严格的方位,精确地钉在了凤尾桐之上。
布下好一个聚集生机的阵法,七叶并未如往常一般马上收手,而是又接着布下了使除开植物和她之外的所有生灵瞬间沉睡的梦引阵,惑人心神让人心生幻觉的迷幻阵,招来剧毒瘴气的隔离阵,隔绝外界隐蔽气息踪迹的凤隐阵,直到惯用的几个阵法全都布下之后,才寻了一棵树,安心地做起了棺材。
此棺材并非彼棺材,并非是她准备用来安葬谁的,不过因它们的外形实在是太像,她又懒得费脑子给它取名字,是以便索性就称它为棺材罢了。
棺材看起来虽然与那棺材相似,做起来却比用来装死人的棺材费劲多了,平时日里的时候除了能用来诈个死,其实并无甚用处,她之所以费这么大劲儿,求的便是即便痛到想了结自己的生命,只要一躺进去棺材之内便能让人陷入昏迷不醒中无法动弹分毫罢了。
说来它的发明,还得得益于七转轮回灯的某次降落,她为了帮助某个与世隔绝的族长的儿子和他心爱的姑娘诈死私奔,硬是坐在他们族里摆放棺木的岩洞中整整研究了几天,才研究出来这么一副棺材,试验过后,发现将装着陷入假死的状态的二人的棺材推到河中使其顺着漂出山寨带着他们安全地落入了瀑布之下根本毫无压力。
此后她便大受启发将其改进了一番,作为她熬过周期必不可少的凭依之一,每次它总能不负她所望此将她禁锢在之内使得她动弹不得,免了她疼得太厉害干出什么无法弥补的事情来,比如心智大失,然后去做一些暴起伤人之类的行径,实是让她省了不少的麻烦。
她第一次经历这种痛苦的时候,可是差点把夙夙胳膊上的肉给咬下来了,为这件事,夙夙没少报复她来着,但自那以后夙夙便总会给她研制出来能够使她在七天之内缓解她大半疼痛的灵药,即便是这一次,她也没忘记要捎来给她。也不知道她付给了那抠门的异能师什么代价,他竟能答应将将困守在那个世界无法离开那个地方的她暂时送到了异空间中,为她打开了通往这边的通道,虽然她付出的代价多半还是得让她来偿还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不会有什么触动了。
她到底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虽然夙夙向来就打算将她培养成这样一个人来着。
感觉最近总是在沉睡呢……
七叶笑了笑,仰头将瓶中的药液倒到口中,躺入了棺材之中。
她不知道她还要经过多少次劫难才能走到终点,但在那之前就尽管去走吧,即便到了最后什么都得不到又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