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神秘女人再次出现,是在一个星期之后。
这是个多雨季节,在五分钟前,刚刚下过一场大暴雨。很多人在路边商店的屋檐下躲雨,第三小学校门口的街道上到处是小水坑和下水道溢出的水。梧桐树边的青草地上,有蜗牛和蚯蚓爬出来了。那些小东西引起了放学的孩子们的兴趣,他们就蹲下来在那里仔细地研究。调皮的男孩子用手指把蚯蚓拈起来,举到女孩子的眼皮底下,把她们吓得哇哇叫。
麦小麦也挤在人堆里。对这些小东西,她早就见多不怪了,可谁不喜欢凑个热闹呢?玩得没趣了,麦小麦站起来,准备回家。今天本来是妈妈来接的,但麦小叶有点感冒,没来上学,妈妈在家陪她,麦小麦就只好自己回家了。可转身一抬头,又瞥见了那张含义不明的苍白的脸。
她的手里抓着把收起的雨伞,伞尖还在滴水。她一直用一种姿势站着,一只手撑在腰后,仿佛在撑住随时都可能倒下的身体。显然,她又是在等什么人。她的视线不时地越过从校门口走出来的孩子,朝里面张望着。
趁她不留意的时候,麦小麦悄悄躲到传达室后面,暗自庆幸着:幸亏麦小叶下午没上学,不然就麻烦了。传达室后面实在是个不太妙的地方,这里因为少有人来,也许是全校最隐蔽的死角。这块三角形的空地上塞满了乱七八糟的杂物。围墙上满是乱涂乱画的图案和名字,有个叫赵小丫的女生不知道被别人“爱”了多少次,她的心已经被丘比特之箭扎得千疮百孔了。麦小麦一边欣赏,一边远远地透过传达室的窗户观察着那女人。
那女人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也许是等得疲累了,她撑着腰靠到了一棵合欢树上,但眼神依然炯炯地在寻觅着什么。
约摸一个小时过去了,校门口已经没有什么人进出了。那女人又等了一会儿,才恹恹地转过身去,走了。
麦小麦也从传达室后面溜了出来。雨已经不下了,她还是故意低低地打着伞,遮住自己的脸,不紧不慢地跟在那女人后面。
第三小学附近是M市最繁华的区域之一,这里簇拥着最堂皇的写字楼和商铺,走在彩砖拼铺成的人行道上,听着室外音箱中流淌的布鲁斯旋律,常会令人产生身处异境的错觉。
可是,在那些堂皇亮丽背后,也许只有咫尺之遥,那又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致了。那里,小巷密布,摇摇欲坠的随意搭建的小楼相互依偎,古旧的石库门内不大的空间里拥挤着几十户人家。
麦小麦猜得一点没错,小巷黑咕隆咚的。刚刚还在亮白的天光下走,突然来到暗处,她不得不摸索着往前走。
正纳闷着,走在前面的女人一拐弯,就没了踪影。麦小麦紧赶两步,被横在地上的木条绊了一下,跌倒在地上。爬起来再跟上去,除了前面破烂的路面和矮房,居然什么也找不见了。
这天晚上,苏月芊做了两个孩子最爱吃的油酱毛蟹和白灼虾。小小的屋子里涌满了一种混合着姜葱味的酱香气。这种气味很醇厚,又很单纯,强调了家的温暖。
麦小麦忍不住说了那个女人的事。“可最后还是让她跑了。”说着,麦小麦把一只蟹钳放到嘴里。
“她住在哪里?”麦丰马上变得紧张起来。麦小麦搞不懂父母为什么会如临大敌,那个女的病病怏怏的,又不是长得青面獠牙,有什么可怕的。
可爸爸和妈妈还是一再追问:“她有没有看见你跟着她?”
“没有吧。我想她一定是在找什么人,可是她为什么偏偏要盯住我们呢?”麦小麦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倒也不一定是盯住你们。不过,你们一定要当心,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一放学就马上回家,听见了吗?”麦丰说完,用关切的目光看看两个孩子。
麦小叶一直在低头剥虾,剥完虾,把虾肉放进嘴里,愣愣地望着麦丰。
麦小麦记得,这一阵麦小叶几乎就没有笑过。那天,也是在饭桌上说起那个陌生女人的事,麦小麦看见麦小叶的脸都白了,而且手好像还在发抖。清理书包时,麦小麦偷偷翻了麦小叶的日记本。让她感到非常惊异的是,麦小叶连着几天都只写一行字:我从哪里来?我是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
现在,麦小叶的眼泪马上就要滴到饭碗里去了,可她还是强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麦小麦偷眼看妹妹,她知道妹妹心里在想什么,她为什么难过。可怜的妹妹哦!不知为什么,她突然狠狠地恨起那个神秘的女人来,都是她,都是她让麦小叶让他们全家不开心的!
连着几天,麦小麦都在那条小巷子附近转悠。她在等那个女人,如果看到她,一定要上去问清楚她为什么总是跟着她们,她究竟是谁,只有弄清楚这一点,才能让爸爸妈妈不紧张,麦小叶也才能高兴起来。
但做这件事,必须要取得好朋友的帮助。麦小麦想到了“蜡笔小新”。
“蜡笔小新”也是他们四(6)班的男生,是他们班长得最壮实的男孩子之一。他坐在麦小麦的后面,平常很喜欢和麦小麦说话。他爱说笑话,麦小麦也有这个爱好,两个人下课时一搭一档配合得很默契。
当麦小麦犹犹豫豫地说出自己的打算时,“蜡笔小新”眨巴着眼睛,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你们家出什么事了?”“蜡笔小新”咧了咧嘴,专注地看住麦小麦。
“我不知道怎么说。”对方真的认真起来,麦小麦却有些顾虑了。她一边想着如何守住自己家的秘密(麦小麦已经确认自己家藏着秘密了),一边在头脑里迅速地组织着要说的话,“是这样的,有个女的,老是跟着我和我妹妹。我想抓住她,问清楚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太好了,我太愿意帮你了,”一听说要抓人,“蜡笔小新”的兴致一下子上来了,“等那女的再露面时,我随时听候你吩咐!”
“不是等她露面,是我们去把她抓出来!”
放了学,“蜡笔小新”陪麦小麦走到那条小巷子里。他们从巷子的这头走到那头,搜索每一扇窗每一扇门。大概走了两个来回,走得腿脚都软了。
正要绝望时,麦小麦忽然听见一声门的响动,一回头,她看见有一扇黑褐色的房门打开了一条缝。
他们弯着身子,蹑手蹑脚地走到那扇门前,顺着门缝朝里看,就看到了一双细长的眼睛,麦小麦吓得差点叫出声来。那里面的人也给吓了一跳,趁势把门打开了。
果然是那个神秘女人!
“蜡笔小新”把麦小麦朝后推,自己站到了那个女人跟前。
那女人的表情先是惊讶,转而露出了微笑。
“你这个怪人,说,你为什么老是盯她的梢?”“蜡笔小新”先替麦小麦问了。
那女人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说:“你们进来吧。”
这是麦小麦第一次听见她说话,她的声音又细又柔,带了气声,好像经历了一次长跑的样子。她穿了件宽大的白衬衣,她的脸色也像纸一样白,眼圈黑黑的,眼睛里总像含了泪水。
这间屋子比麦小麦他们住的还要小,而且没有窗户,大白天的,里面也开着灯。这几乎是间空屋子,除了一张简陋的硬板床和一只破旧的樟木箱子外,什么也没有,墙角放着一只拉开着的红色行李袋,好像主人随时都要提上它离开似的。唯一显眼的是门边的炉子,上面正煎着中药,空气里飘着草药的苦味儿。
麦小麦皱了皱鼻子,站到墙根边上。“你为什么在校门口盯我们的梢?”麦小麦说。
“没有,怎么会呢,麦小麦?”女人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天哪!她居然知道麦小麦的名字。
“麦小麦,告诉我你们过得好不好。”那女人忽然有些恍惚,俯下身子来搂麦小麦。
麦小麦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那女人就抱了个空。她的表情好像很痛苦,那表情让麦小麦又害怕又难过。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是个矮个子的老头,穿了件褪色的外套,手上套着个扎眼的金戒指。见了那女人,就摆出趾高气扬的样子说:“怎么样,这个月的房租什么时候付?我正等着钱用呢。”
那女的便上前赔笑脸,说:“我很快就会给你的,真的,你看,我刚配了药……”
“有钱看病就没钱付房租啊?我告诉你,我不是老板,我还靠这点房租吃饭哪!生病,生病还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早点回老家去吧!”临走前,那老头还回过头来补了一句,“最晚下星期一,我过来拿,不然的话……”
那女的回过头,无奈地看看麦小麦和“蜡笔小新”,那神情好像刚受了欺侮的小姑娘。
麦小麦心一软,再说什么就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就冲“蜡笔小新”使了使眼色,走了。
“你怎么没有一点斗志呢?”回去的路上,“蜡笔小新”对麦小麦的态度很不满,“我们眼看就要胜利了啊。”他说麦小麦像只病鸭子,还没出场就放弃了。他说那个女的居然知道麦小麦的名字,肯定有问题。
麦小麦不做声,觉得“蜡笔小新”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对,可自己为什么就这么走了呢?连她自己都解释不清楚。
和“蜡笔小新”分手后,麦小麦去了陈冰冰的家。这种时候,她特别需要有个人听她说说话,帮她出出主意,不过这个人既不是爸爸妈妈,也不是麦小叶,更不是那些头脑简单的男生。陈冰冰懂得多,她应该能充当这个角色。
陈冰冰一个人在家。麦小麦说了自己的烦恼,就托着腮等陈冰冰说话。
“我说了你不要生气啊。”陈冰冰睁大了眼睛说。
“不生气。”
“我觉得,那个女的肯定知道你家里的情况。还有,说不定,你妹妹麦小叶就是她生的!”
那个可怕的秘密从陈冰冰嘴里说出来,虽然在麦小麦听来有些刺耳,但总比自己说出来好。因为,这句话,麦小麦在心里憋了很久,一直没敢说出来,或者说从来没有勇气承认。现在,它经陈冰冰的嘴说出来,就好像一只胀得太满的气球给戳了一针,那气球才慢慢松缓过来。
“你想想啊,你爸爸妈妈总是带着你们搬来搬去的,一定是在躲什么人。在躲谁呢?那个人说不定很可怕,你爸爸妈妈不想让你们见到她,不想让她影响你们的生活。我说得对不对?”陈冰冰说得振振有词。
陈冰冰太伟大了,麦小麦暗暗地想。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陈冰冰看住麦小麦,想从她那里得到应和。麦小麦却呆呆地看着木头地板,什么也不说。刚才陈冰冰说的话,像一只闯进树林里捣乱的小獾猪,把宁静的空气弄得一团糟。
从陈冰冰家里出来,麦小麦突然很想见到麦小叶。她想起来,今天下午麦小叶他们班组织到香山路绿地劳动去了。香山路绿地离陈冰冰家不远,走十来分钟就到了。麦小麦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她不知道待会儿见到麦小叶会不会怪怪的。毕竟,自己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麦小麦穿过斑马线,看到了对面的香山路绿地。她看见了在绿地上跑来跑去的身影,在那些人里面,她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麦小叶。麦小叶穿了一件红格子的旧衬衫,那是苏月芊给她找出来的劳动装。她正蹲在石径边,卖力地除杂草。
麦小麦绕过左边的兰花丛,走到麦小叶身边,把刚买的汉堡递给惊喜的麦小叶,看着她一口一口地吃下去,然后,蹲下来和她一起除草。麦小麦觉得自己和妹妹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亲密过,亲密到不能分开。
暮色渐浓,街灯亮了,灯光从人行道上投下奶酪一样的一团光影。有人吆喝了一声:可以回家啦。姐妹俩才手拉手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麦小麦的心里一直在翻腾。周围的空气中好像潜伏着一种威胁,她害怕她的家会在某个关键的时刻被拆散,她还想象到了某一天,麦小叶会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带走,那种力量把麦小叶轻巧的身体拽到空中,而她麦小麦却被粘在地面不能动弹,就像樱桃小丸子想象的跟爷爷分离的场面一样。那种场面真的是催人泪下啊!
这么想着的时候,麦小麦的眼睛里也起了一层泪花。她正被一种不可思议的虚假感紧紧攫住,而这种感觉使她更紧地拉住了麦小叶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