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到法国这自由国家的空气，玛妮雅全身心都舒展了。火车站这个地方本来是烟雾弥漫、喧声嘈杂，但她并没有留意这些。在车站外边，每件事情对她来说都是一个奇迹。贫民窟里的孩子彼此逗乐，用的是他们自己的语言，这在那个原来不得不说俄语的波兰姑娘的心目中是多大的奇迹啊！书店销售各色各样的书籍，包括世界各国的书，真是天大的奇迹！最稀奇的，乃是这些微微斜向市中心的平直大路，正引着她走向一所敞着大门的著名的大学，这所大学，几世纪以前被形容作“宇宙的缩影”。路德说过：“最著名、最杰出的学校是在巴黎，它叫做索尔本！”
这次经历简直就是一篇神话。那辆缓慢、颠簸而且寒冷的公共马车无异于一辆魔车，正把那个可怜的金发公主由她的贫寒住处送到她梦里的宫殿去。
门房附近墙上的布告上写着：
法兰西共和国
理学院——第一学期
1891年11月3日在索尔本开课
这个青年女子，用她一卢布一卢布积蓄起来的一点钱，取得了听课的权利。她可以随意选择自己爱听的课，在那些实验室里有了自己的位置。玛妮雅现在快乐极了，她是理学院的学生了。
从此以后，她开始用法文来写“玛丽亚”（她的名字）。至于她的波兰姓氏，那就难以“法语化”了。她的同学觉得它念起来拗口。在长长的过道上他们掉过头来，朝这个外表朴素、衣着寒碜、头发金黄、目光深沉的陌生姑娘瞥上一眼。“她是谁？”有个人问道。“一个名字怪别扭的外国人。”另一个回答说。“人家都说物理这门课，她总是名列前茅，上课的时候，她总是坐在第一排，可就是不爱说话。”那些青年男子用眼睛追随着她那优美的身影，叹道：“美丽的头发！”但这个青年女子对这些青年男子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布告上列着的23位教授，她愿意听所有的课，她知道这些教授大脑中都装满了科学的宝藏。
她不得不刻苦学习，她遇到了没有料到的障碍。她的法语不像她原来估计的那么管用，听课的时候，整个词组整个词组地给漏掉了。玛丽亚还发现她在数学和物理学知识上有极大的缺陷，为了要得到她时时刻刻羡慕着的理学士的华贵头衔，她必须努力用功。
于是，巴黎大学宽敞的物理实验室里，在摆满了仪器的长桌旁，每天都可以看到一位年轻的金发姑娘。穿着灰色的实验工作服，聚精会神地探身注视着做化学实验用的曲颈瓶。在穿着同样服装的大学生中，她埋头工作，丝毫也不特殊。但是，她一向是来得最早的人之一。实验室关门的时候，她又总是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实验，最后一个离开。每天晚上，人们都会在图书馆里见到她，在那里她深深地埋头读书，她的目光偶尔离开书本，停留在某个邻座身上，她的思想却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
阿佩尔教授总是穿着笔挺的衣服，留着方形胡须，漂亮极了。他的课让玛妮雅着迷。他的论证极简洁明了，似乎能避开各种险境，并且能够随意把世界缩小。他镇静地而且有力地在知识上最不容易捉摸的区域里冒险，玩弄着数字、玩弄着星辰。因为他敢用想象力，他总是以极自然的语气说话，说话时作的姿势自在得像一个大财主：“我拿起太阳来，再扔出去……”
玛妮雅坐在下面，脸上带着赞赏的微笑，她那饱满的宽宽的前额下面，极浅的灰色眼睛发出幸福的光芒。怎么会有人觉得科学枯燥无味呢？还有什么东西比支配宇宙的不变定律更醉人？还有什么东西比发现这些定律的人类智慧更神妙？与科学相比，小说显得多么空虚，神话显得多么缺乏想象力啊！这个青年女子的灵魂中涌现出一种冲动，要向那无穷无尽的知识前进，要向物质和物质的规律前进。
“我拿起太阳来，再扔出去……”
听见一位安详庄严的学者说这样短短的一句话，以前那些年的挣扎和受苦都值得了。
起初，玛丽亚跟布罗妮雅和凯西密尔一起住倒还称心，布罗妮雅是富有经验的家庭主妇，她把一切都安排得舒舒服服，这方面她是天才。巴黎郊外的房租比较便宜，她们在那儿租了一套房间，还借了钱来把它布置一番，她在住房里摆满了雅致的威尼斯家具和一架立式钢琴，挂着好看的帷幕；在自己小厨房里精心地做几道可口的菜和一些糕饼，或者用特地从波兰寄来的茶叶沏上茶，因为她觉得有些东西是无法在巴黎弄到的。
正像中世纪那样，她住的那一个区大部分是留给肉商住的，因此他们的病人大部分是肉商。凯西密尔在一个小书房里接待病人，这间小书房一天有几个小时归他使用，其余时间便作为布罗妮雅的咨询室，她在这里接见肉商们的妻子，为她们解答有关孩子们的健康问题。晚上，两位医生则断然撇开工作，邀请他们初到的妹子去领略一下这里市集的种种乐趣。如果还有点儿钱可花的话，他们便带她去看戏，当然，要坐廉价的位子。如果没钱的话，他们便围在自己家里的钢琴旁边，或者邀请他们流亡的波兰朋友来开个茶话会，茶桌上放着布罗妮雅自己做的糕饼，大伙围着茶桌和油灯谈谈笑笑，打趣逗乐地闹个不停。玛妮雅经常提早离开这样的茶话会，独自在房间里读书，她可不愿意浪费时间。
“出来嘛，书呆子小姐！”有一天晚上凯西密尔嚷道，“这是波兰的召唤，这一回你可要来。快戴上帽子，穿上大衣！我拿到了一个音乐会的招待券。”
“可是……”
“别跟我说什么‘可是’了！开音乐会的是我们刚才谈起的那个波兰青年，票子卖掉不多。我们要去凑凑热闹，捧捧场。我找了些义务观众，准备把巴掌拍肿，好让他有成功的感觉。可惜你不知道他演奏得多美！”
玛妮雅拗不过这位快活的、长着一对目光炯炯的黑眼睛的姐夫。她赶忙下楼，边走边穿戴，跑步去赶乘那辆老式的公共马车。她坐在空着四分之三的大厅里，看那个个子瘦长、长相出众、披一头古铜色乱发的青年走上台去，坐在琴前。李斯特、舒曼、肖邦在他那灵巧的手指下复活了。他浑身像是披上了金光，神态高傲而且尊贵，充满灵感的眼睛望着远处，真让玛妮雅着迷，音乐触动了她的心灵。她并不觉得这位穿着破旧外衣，对着空凳子演奏的钢琴家是一个默默无闻、初出茅庐的人，相反的却是一个国王，一个天神。
玛妮雅的姐夫邀请他到他们家里去。他去了，还带上了他美丽的未婚妻，他谈起自己的困苦生活、自己的失望和奋斗，很悲愤。于是他们就在一起追溯从前……
1891年，玛妮雅生活在巴黎一群波兰流亡者中间，这一群人似乎在这个法国城市建立起一个小小的波兰岛。他们年轻，他们快活，他们穷困。每逢节日，他们便在一起聚会，会上尽量使每样东西都带有波兰风味。他们吃波兰的糕饼，他们演波兰剧，他们用波兰文印节目单，上面用以点缀的东西也是波兰的景物：一片雪地里的一间茅屋，一个喜欢梦想的男孩子俯身向着一堆书，一位圣诞老人从烟囱里丢下科学教科书，还丢下一个被老鼠咬过的空无一物的钱包。他们演剧的时候，玛妮雅太忙了，没有时间去承担一个角色，但她却成功地表演了《波兰挣脱她的锁链》这出戏的主角。她穿着古代人常穿的那么一件长长的束腰的外衣，周围悬挂着波兰的国旗，金发披在她那斯拉夫式脸庞的两侧，她受到全体年轻人的欢迎，被当作一个十足代表波兰的幻影。
但是，即使在自由自在的巴黎，表示对波兰的热爱也是一桩危险的事。当玛妮雅把演出的成功告诉父亲时，父亲却恳求玛妮雅不要再在庆祝波兰节日的场合露面了，那是要见报的。“你知道，”他写道，“在巴黎有人把参加波兰事务的人的名字记下来，这很可能给你带来麻烦，使你以后在波兰找不到职业，少出点风头还是比较明智的。”
不是因为父亲的牢固权威，也不是玛妮雅有反对这种无益激动的良好意识，这位青年女子避开了这种活动，她真想把一切时间都花在学习上，因为她注意到，这种像止痛剂一样只起麻醉作用的娱乐阻碍了她，使她不能平静地用功。她到法国来不是为了要在舞台上表演，一分钟不用在读书上面，就是一分钟的损失。
玛妮雅还有另外一种困难，姐姐家里的生活虽然可爱而且甜蜜，但她在那里不能专心用功，她无法阻止凯西密尔弹钢琴，不能不许朋友们来聊天，而她在分解一个复杂方程式时，不是年轻的医生闯进来，就是病人撞进来。夜里，病人家属的急促脚步声也常常把她惊醒。她真想单独生活，摆脱这种干扰。尤其是住在郊区很不方便，到学校的路程需要一小时，而且还要付马车钱。她必须搬到学校附近，既节省时间又省钱，那样，她就能够过上梦想的生活，一种专心致志的学习生活。为此，她将不得不靠40卢布过上一个月，包括买书、交学费、房租、伙食、衣服。这办得到吗？这是摆在她面前的数学难题，尽管她的数学不错，不过要解决这个难题也是颇费工夫的。她的波兰同伴大多数也像她一样穷，为了省钱，有些人是三四个住在一起，一同吃饭；有些人单独住，独自预备饭食，料理家务，缝补衣服，凭借灵巧得到温饱。但这太费时间。玛妮雅喜欢安静，她不会同朋友合住，她又一心用功，没有时间顾到自己的舒适。即使她想照料自己也不行，因为她从没有学会料理家务，她的同伴们中有“斯可罗多夫斯基小姐不知道汤是用什么做的”这种传闻。
这样的话，她就想：“啊！我无须多吃！”在她的预算中，像午餐这类项目是没有的。她以为吃午餐是铺张的行为，也浪费时间，抽出攻读物理的时间来吃饭她可不干。从实验室回来的路上，总是可以吃些东西的，比如一把热炒栗子、一块抹黄油的面包、煮鸡蛋或者几个小萝卜。
她有意把分心的事都由日程中除去，不参加朋友聚会，不与别人接触，同样她断定物质生活毫不重要，依据这种生活原则，她给自己安排一种斯巴达式的不近人情的奇特生活。
她的房租很便宜，因为住的是七层阁楼的顶楼，像是仆人的住房，斜屋顶上有一个天窗透进光线，没有暖气，没有煤气，也没有水。
玛妮雅用她所有的东西布置这个地方：一张上面铺着她由波兰带来的褥子的折叠铁床，一个火炉，一张松木桌子，一把厨房里用的椅子，一个脸盆，一盏配着旧灯罩的油灯，一个水桶（她得到楼梯口的公共水龙头上去打水），一盏煮东西用的酒精炉，两个盘子，一把刀子，一把叉子，一把汤匙，一个茶杯，一个长柄锅，一个开水壶，三个喝茶用的玻璃杯。要是来了客人，她就由屋角把那只棕色大箱子拉出来当椅子，这个箱子已成了她的衣橱和五斗柜，上面能坐两个人。
她一年只允许自己用两袋木炭取暖，由街角的商人那里买来后，她得自己一桶一桶地搬着走上很陡的楼梯到七层，在每一层停一会儿喘喘气。天一黑，她就跑到街角的图书馆去看书，那里有煤气灯，而且比较暖和。她坐在一张长方形大桌子前面，手抱着头，一直用功到晚上图书馆关门的时候才走。回到家里，只要灯里的油够点到凌晨两点就行了，这时，疲倦得两眼通红的玛妮雅不得不放下书，躺到床上。
至于她的衣服，她是能缝能补的，而且只想缝缝补补来保持一身清洁，并不想去做去买。她总是穿着从华沙带来的衣裳，虽然衣裳都磨光了，她还是继续穿下去。不过她的缝纫还是不错的。她的脸盆也常常用来洗衣服，当她觉得太疲乏不能工作时，就洗洗衣服来调解一下。
这就是她的极其俭朴的生活，过这样的生活，学习是不会受干扰的。为了省煤，她不去烧那装着弯曲烟筒的火炉。在写数字和方程式的时候，她不知不觉地手指渐渐麻木，两肩也颤抖起来，如果有一碗热乎乎的肉汤，她的体力就可以恢复，但是玛妮雅差不多没进过肉铺，那太贵了。一连几星期，她只吃抹了黄油的面包，喝茶。偶尔打一次牙祭，也是在小饭店里吃两个鸡蛋，要不就买一块巧克力糖，或者一个水果。这种饮食，使这个健康的小姑娘很快地患了贫血，时常她一站起来，就头晕，刚刚抢到床前躺下，就人事不省。等醒过来，她暗自想自己准是病了，但即使这样，她也还是不在意，总认为很快就会好。她一点没想到是因为身体虚弱而晕倒的。
她那当医生的姐夫告诉她说，她脸色不好，她回答说她是用功过度，然后她用一个漠不关心的手势推开这些忧虑。她开始逗布罗妮雅的小女儿，这个可爱的婴儿使她摆脱了所有的烦恼。
幸好有一天玛妮雅晕倒在大伙儿面前，看到她晕倒的孩子们把凯西密尔找来了。等他赶来，玛妮雅又好了，可是凯西密尔坚持要她检查一下身体，然后，一声不响地检查了她的房间。他问，食品柜在什么地方？玛妮雅压根就没有这么个东西。到处找不到一点吃的东西的迹象，只有一包茶叶可以让人认为玛妮雅喝了点儿东西。
“今天你都吃了些什么？”医生问道。
“今天？我说不上来……我吃了午饭……”
“吃了什么东西？”凯西密尔追问。
“樱桃……噢，各种各样的东西……”
最后玛妮雅只得承认说，从昨晚开始，她只啃了一把萝卜和半磅樱桃，然后用功到清晨3点多，只睡了4个小时，就去学校做实验了。回到家里，吃完剩下的小萝卜，她就昏过去了。
医生大发雷霆，对这个用天真、快活的灰色眼睛看着他的小傻瓜发脾气。他也生自己的气，懊恼自己怎么就没有看出自己这个聪明的小姨子在某些事情上却是个大傻瓜。他责备自己对这个小东西关心得不够。于是，他不理会小姨子的抗议，命令她带上一星期须用的书和笔记本，为她穿戴上衣帽，然后把她带回自己家。布罗妮雅立即被打发去买牛排，玛妮雅奉命吃下做得半熟但却是恰到好处的嫩牛肉，上面还带着红红的肉汁，外加松脆的土豆。不到一周时间，她俨然又是刚从华沙来的那个健康的姑娘了。
玛妮雅牵挂着快要举行的考试，所以姐姐、姐夫只得让她回到她的小阁楼，但是有个条件就是她的饮食要合理。但是，我的天啊，就在第二天，她又在喝西北风了。
学啊……学啊……她完全被强烈的求知欲占有。女同学们都报怨她，说她有意回避大家的欢乐聚会，把她称为“遁世者”“禁欲者”“怪人”，对这些，玛妮雅只是宽容地笑一笑，然而她知道，她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什么自我牺牲，也不是糟蹋青春，是最符合她愿望和要求的一种生活方式。对她来说，这正是“最充实的生活”。
她总是读书到深夜，合上书本的时候也是煤油灯没有油的时候，灯熄了，但刚刚读到的知识仍在她脑海中炽热地燃烧，她的思想迸发着火花。她对自己的能力感到欣慰。困难是存在的，但她认为，这些困难的存在，正是为了让人去克服它。她感到一切目的都是可能达到的。
玛妮雅打开窗户。一弯润泽的新月，正在稀薄的云朵中穿行。往下看去，似乎是由烟囱支撑着的屋顶斜坡，湿漉漉地闪闪发光。附近塔尖上传来了慢悠悠的青铜钟声，向人们报告着这个奇妙夜晚的时辰。
用功……用功……玛妮雅感到自己的智力在发展。她的双手越来越灵巧了。不久，李普曼教授委托她做一项有独创性的研究，因此她就获得了显示她的技能和创造力的机会，从中她也认识到了自己的思想敏捷，这些都使她很快乐。
她是多么热爱这种专注、宁静的气氛，喜欢这种实验室的“气候”啊。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都爱这种环境甚于其他环境。她永远站着，穿着粗布做的实验工作服，站在一张放着精密仪器的橡木桌子前面，或站在通风罩前面，忙着照料被吹管烧得沸腾的熔解了的材料。她身边的年轻人也都沉思着，或凝神于别的吹管或仪器。所有的人都专心致志，不发出声响，不说一句废话。
但实验结束后，小伙子们都真挚而友善地望着这个姑娘，希望能在门口跟她说一句话，挤在她周围要跟她交朋友，这个波兰女子的端庄美丽、勤奋好学引来许多青年对她表示亲切和尊重，这里面有许多是这个女学生的殷勤的爱慕者。有一次，小伙子们想跟她散步的心情非常急切，弄得她的女友只好用她的伞把他们给嘘走。玛妮雅没有时间结交朋友和谈情说爱，她爱的是数学和物理学。她以钢铁般的意志和令人难以置信的顽强精神，精益求精，坚持不懈地工作着。她的头脑很精确，思路惊人的清晰，没有任何混乱能破坏她的努力，支持她的是一种铁石般的意志，一种力求完善的狂热情趣，一种令人难信的固执。她有步骤地、耐心地达到她自己的目标。1893年和1894年，她先后取得物理学士和数学学士的学位证书。物理，她名列第一，数学，她名列第二。她也努力使自己的法语达到尽善尽美的地步，不让任何波兰的口音留在她的唇间。她要把法语说得像法国人一样。
她虽然很忙，却还能留意到花卉和巴黎的春光。她从来没有忘记她是在田野中成长的波兰农民。她时常在乡间度过星期日，还常常谈论紫丁香、开花的果树以及充满花香的空气。
当7月灼热的日子来临的时候，又举行了一次考试，在那几个折磨人的早晨，玛妮雅同30个学生关在考场里，觉得神经紧张，她眼睛盯住考卷，上面的字迹在她的眼前跳动着、闪烁着，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振作起精神来作答。她像许多其他同学那样，等待着宣布结果的那一庄严时刻。这一天考上的人的名字，要按成绩优劣，在梯形教室里宣读。玛妮雅挤在里面，躲在有学生又有家长的人群里，后来，又悄悄地溜到梯形大教室的角落里，她觉得在那儿，是最不受人注意的，因为她认为自己考得很不理想。
谈话声和人群活跃的喧闹声突然变成一片寂静。原来考官已经带着名单进来了。玛妮雅还没赶得及听，这位考官却已念了头一个名字：
“玛丽亚·斯可罗多夫斯基。”
假期开始了，玛妮雅为有优异的成绩带回波兰家中而感到喜悦。她还有旁的东西带回家去——礼物！这回她可以把她所有剩下来的钱全部花完。真的，可以花完每一分钱。她可以给她父亲、给约瑟夫、给海拉买礼物，还能为两千英里的旅途准备吃的。凡是波兰人都有这么一个不可破的惯例，那就是到家时，钱包总是空空如也，而礼物则是满载而归。
在这个漫长的夏天里，她所有的波兰亲戚都设宴款待她。因为当她回来时，她所有的亲属看到她那可怜的气色，都觉得不高兴，在这3个月里，各家都用食物喂饱她，让她胖起来，然后再让她去学习、实验，预备新考试，再瘦下去。
可有个问题让她忧虑，她的积蓄已经用光了，怎样回巴黎呢？每月至少要40卢布呀，难道还得要父亲帮助她吗？一想到那位老人还要为她而生活节俭，她就十分惭愧。再深造的希望仿佛不会再有了，她差不多要放弃这次巴黎之行了，这时忽然出现了一个奇迹，去年保护她、用阳伞驱赶追随玛妮雅的小伙子的女友又出现了，这回她又给玛妮雅一次更适当的保护，她总算说服了华沙当局，使他们答应让这个女孩子享受一笔奖学金。她告诉他们说，这个女孩子的前途不可限量，会给这座城市带来光荣的。“亚历山大奖学金”是供给成绩好的学生在国外继续深造用的。
玛妮雅听到了她将享受每年600卢布的奖学金时，惊喜之情难以表达，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再继续学习一年了。她在得到之后，赶紧就向法国飞去。
在给哥哥的信中她详细介绍了她的情况：
……我已经在一条干净而且规矩的街上，租妥了房子，是七楼，我觉得很合适。它有一个可以关紧的窗户，若是我能安排好，是不会冷的，尤其这里不是砖地，而是地板。比起我前一年的住房来，这简直是一座宫殿，租价也比父亲对我说的那一处便宜60法郎。
又离开父亲确实使我很难过，不过我能看出来他很健康，很有精神，可以不需要我，尤其是因为你住在华沙。因此我觉得还可以留在这里，不需要太担心家里。
我现在不间断地研究数学，以便能赶上将要开始的课程的进度。我一星期有三次和一个法国同伴一起上课，他正预备我刚考过的考试。请告诉父亲，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工作，不像从前那样觉得疲倦，而且我也不想放弃它。
我难以对你详述我的生活情形，因为很单调，而且事实上没有趣味；虽然如此，我并不嫌弃。我只惋惜一件事：日子太短，过得太快。一个人看不出完成了什么，只能看出还应该做什么。
我们任何一个人的生活似乎都不容易，但是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应该有恒心，尤其要有自信！我们必须相信，我们既然有做某种事情的天赋，那么无论如何都必须把这种事情做成。
玛妮雅刻意地节省开支，好让这笔钱尽可能多用些时候。在她挣钱之后，她依然精打细算，竭力俭省，以便归还这笔奖学金，这样，又有一个穷苦的学生可以感受到她所曾感受的那份快乐。多年之后，当奖学金委员会的秘书收到归还的奖学金时，他惊讶不已，因为别的学生从来没有想到要归还这种钱。
她孜孜不倦地继续攻读，这种劳动对她说来，绝不是苦役，而是她以整个热烈的生命深深地爱着的东西。她最喜欢她一生中的这段岁月——困苦的大学生时代。在这些岁月里，她在穷困的生活中，付出了青春时代的全部精力。她曾被称为“永恒的学生”——各种古老的传奇故事中所描述的那种人物：他们年轻、穷困，他们贪婪地追求知识，相信他们之所以得天独厚是因为老天要降大任于他们，迫使他们为完成这个大任而不惜付出人世间任何的代价。
玛妮雅在老式的油灯下读着书，她知道自己也是属于世界上对人类作出贡献的伟大的科学家的行列的。她生活困苦，但她活得高尚、欢畅、快乐。真理就是她平日的乐趣，只是这种乐趣偶尔被生活中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所破坏，比如说一双鞋最后给穿得破烂不堪，再买双新鞋却又会打乱她好几个星期的用度，这么一来，她就更要挨饿受冻了。有一天晚上，她冷极了，把箱子里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堆在被子上。但是她还是觉得冷，除了那把椅子之外，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搬过来压在身上了，因此她就把它拖过来放在最上面，这么一来，她只好一动不动，生怕她被子上的古怪东西会塌下来。
每到清晨，水罐里的水往往变成了冰，但是她十分喜爱这些日子，为此，她写下了一首诗：
……啊！这个女学生的青年时期过得何等顽强，
而她周围，别的青年正以一种有增无减的热
情贪婪地把轻易得到快乐找寻！
可是在孤独中
她过着默默无闻然而非常幸福的生活，
因为她在自己的小屋子里找到了
出自她那宽广胸怀的热诚……
但是这多福的时期逐渐消失，
她必须离开科学领域
去为衣食奋斗，
踏上生活的灰色路途。
……她那倦怠的精神时常
回到那些屋顶下面，
回到她永远感到亲切的一隅，
那里曾经有过安静的工作，
那里还有大量的回忆……
是的，这4年，并不是玛妮雅最快乐的日子，但却是她眼里最完美的日子，离她仰望的人类使命的极峰最近。这个永远钻研不怠的学者在这种困苦的时期是那样骄傲，她把她的贫寒引以自傲，把她独立生活于异域引以自傲。一个人，年轻而且孤独，完全专心于学问，虽然已经有时“不能自给”，却过着最充实的生活。一种极大热情使这个26岁的波兰女子能够无视她所忍受的窘困，能够赞扬她的贫贱生活。到后来，恋爱、生男育女，做妻子和做母亲的忧虑，一种繁重的工作的复杂性，将把这个幻想者重新送进实际生活。但是在此刻这个有魔力支配的时期中，她虽然比以后任何时期都穷苦得多，却像一个婴儿那样无忧无虑。她轻轻地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翱翔，永远认为那是唯一的纯洁世界、唯一的真实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