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堂里的学童们还在诵读,袁飞飞性子虽烈,却也明白事理,没大嚷出声,就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无声地抗议。
屈林苑全不在意,袁飞飞撇了撇嘴,转过头不打算理会他。屈林苑索性一屁股坐在袁飞飞身边。
袁飞飞怒了,压低声音道:“你究竟想怎样?”
屈林苑不看她,拿起桌上的纸,专心致志地看。袁飞飞伸手要抢,屈林苑把手举高,不让她碰到。
他面含笑意地看着袁飞飞,轻声道:“你到底要写多少次才罢休?”
袁飞飞发现够不着,也不白费力了,往后一坐,道:“我想写多少次就写多少次。”
屈林苑手里的那张纸上,袁飞飞写了满满的张平,横的竖的、歪的斜的,有端正的也有潦草的,冷眼一看,这么多个“张平”摆在一起,就像开了锅大杂烩一样,热闹得不行。可仔细再一瞧,这些“张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穿插交替,相辅相成,莫名之中也有一股暗藏的韵律,竟是少了哪个都不行。
屈林苑饮了一口茶,淡淡道:“粉壁素屏不问主,乱拏乱抹无规矩。”
袁飞飞正在涮笔,没听清楚,就隐约听见最后仨字“无规矩”,她笑了一声,趁屈林苑不注意,一把将纸夺了回来,“我高兴,怎样。”
屈林苑点着纸,道:“写点别的给我瞧瞧。”
袁飞飞蘸蘸墨,在两个“张平”中间的一个指甲大的小缝里写了个“袁飞飞”。她写完还端起来自我欣赏了一番。
屈林苑把茶杯一放,伸出手来,“将笔给我。”
袁飞飞看他一眼,把笔递给他。
“你要教点什么字。”袁飞飞道,“教点有用的,我上次险些被老爷考住了。”
屈林苑不语,换了一张纸,凝神落笔。
屈林苑身为大族之后,幼年得以拜得名师,加之他不像屈家大多数人,嗜商如命,他自小热爱诗文,对书法也自有一套见解,这一套真书写下,笔酣墨饱,势走龙蛇,巧密难言。
一首旧朝短诗跃然纸上,屈林苑停笔收锋,面如清潭地看向袁飞飞,“如何?”
袁飞飞一胳膊拄在桌子上,打了个哈欠道:“不错哟。”
“……”他忍住想在袁飞飞脑袋上狠狠一敲的冲动,又道,“想不想试一试。”
袁飞飞一脸迷茫,“试啥?”
“试书……”
袁飞飞“哦”了一声,然后摇摇头,“不想。”
屈林苑放下笔,端起茶杯,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
袁飞飞想起一事,凑到屈林苑身边,道:“先生……”
屈林苑黑着一张脸,“别叫我先生。”
“同你说正事。”
屈林苑瞥她一眼,“什么正事。”
袁飞飞一脸认真道:“裴芸住妓院吗?”
屈林苑差点没蹦起来,“你说什么!?”他这一下声音微大,学堂里的孩童诵读声顿了顿,但也没敢回头看。屈林苑一急鼻翼都动起来,他压低声音道:“莫要胡说八道,芸儿是正经孩子!”
袁飞飞又“哦”了一声。
屈林苑疑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袁飞飞手里玩着纸角,随口道:“去瞧瞧他还有气没。”
屈林苑笑了,道:“好好讲话。”
袁飞飞看向他,“就那么点伤,他都几天不见人了。”
屈林苑点点头,附和道:“不错,的确久了些,你去瞧瞧他也好。”
“他也住金楼吗?”
屈林苑明白了袁飞飞之前的意思,顿时有些尴尬,咳嗽两声道:“他……他自然是不住那里的。”
“那人在哪儿?上哪儿找他?”
屈林苑道:“我领你去,等下你等我,我与你一起。”
“好。”
这日袁飞飞早已同张平打好招呼,要晚回去一些,下堂后屈林苑裹了件大氅,领着袁飞飞往裴芸家走。
路上他与袁飞飞闲聊,“你怎的总写张平的名字?”
袁飞飞在街上左瞄瞄右看看,道:“我就喜欢写老爷的名字。”
屈林苑笑道:“他待你可好?”
袁飞飞重重一点头,“好!”
屈林苑道:“自是好的,我与他是旧识,从前他就是个好人。”
袁飞飞总算来了点兴致,“你同老爷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屈林苑淡淡道:“很小了……”
“怎么认识的?”
屈林苑道:“那时,他是被他爹送来我家的,同金师傅学武。”
“那又是谁?”
屈林苑一晒,“你不识得,是屈府中的教习大师傅。”
“老爷会武功?”
屈林苑道:“自是会的,你不知道?”
袁飞飞本要摇头,又一瞬间回想起张平一副矫健身躯,“唔”了一声,改口道:“知道。”
屈林苑笑着同袁飞飞讲一些从前的事情,他非屈家嫡亲,也幸而儿时未受过多管教,他同母亲住在屈家的最东面,那里离屈家的校场最近,“屈府因为生意,家中养了很多武夫,统归金师傅教管,我住的地方离校场最近,每日都能听见习武的声音。”屈林苑想起以前,脸上多了些柔和,“张平不到七岁就被他爹送来,吃住都在屈府。虽然屈家是大户,可金师傅要求严格,手下的武童们过的全是苦日子。有些孩子是被买来的,受不住就被打发去做了小厮,你家老爷倒是从头到尾坚持了下来。金师傅对那些武童从没有好脸色,可我觉得他对张平是极为看重的。”
袁飞飞问道:“老太爷为啥把老爷送你们家去?”
屈林苑一笑,道:“张老伯也是为了张平好,我记得老伯打铁的手艺极好,而且尤其擅长制兵器。那时屈家的大少爷,也就是我的叔父,他喜好收藏兵器,便与老伯有些来往,偶然见了张平,就将他带了回来。”
说话间,他们来到一个糖人摊前,袁飞飞被稀奇古怪的糖人吸引住了。
屈林苑站住脚,笑道:“怎么,想要?”
袁飞飞盯着一个耍猴的糖人流口水。做糖人的是个三十开外的精瘦男子,他见到袁飞飞,便道:“小公子,来一个糖人耍一耍。”
屈林苑也不待袁飞飞回话,从袖口里摸出几个铜板,递给男子。男子擦擦手,把钱接过了,“谢大爷打赏!”他将那个耍猴的糖人从稻草垛子上摘下来,递给袁飞飞,“小公子,来来。”
袁飞飞下意识接过,屈林苑道:“走吧。”
他们接着赶路,袁飞飞把糖人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然后放到嘴里好一通舔。
屈林苑笑着摇头道:“瞧瞧你这模样,可有芸儿半分稳重?”
袁飞飞也不理他,只道了一句,“老爷的舌头被你们家谁割的?”
袁飞飞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屈林苑,那一瞬间,屈林苑的表情可谓精彩,赤青紫黑来回走了一遍,最后回归成一片惨白。
袁飞飞含着糖人哈哈大笑。
屈林苑路都走不动了,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他看着袁飞飞,手脚发抖道:“你……你……你……”
袁飞飞伸着小舌头,在糖人脸上可劲地舔。
“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袁飞飞道:“你慌什么?”
“不不……”屈林苑脑中混乱一片,词不达意。
“我从别处知道的……你别抖了行不行!?”
屈林苑缓和了好一会儿,终于稳了下来,看着袁飞飞,犹豫道:“你……你一开始就知道?”
“啊,刚来书院的时候就知道了。”
狗八告诉过她,他家老爷的舌头是被屈家人割掉的,这崎水城里只有一家姓屈,有何难猜?
屈林苑又颤起来了,“那你为何……”
他顿住,袁飞飞瞧他一眼,道:“为何什么?先生突然间怎么了,话都不会说了?”
“既然知道……你为何还愿意、还愿意来书院读书?”
袁飞飞舔得差不多了,把糖人在嘴里嘎嘣一咬,将糖块嚼来嚼去。她看着屈林苑,一双眼睛亮亮的,“跟你无关,你是好人。”她抿着嘴,细细地品味糖块的味道,又道,“同我也无关,老爷没说让我记挂。”
她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就像一阵卷着微尘的清风一样,将过往那些复杂与斑驳,刷得干净。
屈林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小姑娘。
回首看,痛怨各有主,你若不说,那是恩是仇,我都不在乎。
屈林苑呆愣半晌,转过身往回走。
袁飞飞奇怪之际,屈林苑已经跑到后面又买了串糖人,自己含着吃。
袁飞飞:“……”
屈林苑解释道:“压惊。”
袁飞飞跳脚,“你先告诉我。”
屈林苑一脸迷茫,“告诉你什么?”
袁飞飞觉得屈林苑这装傻的本领简直比马半仙更胜一筹,她紧抿着嘴看着他。
屈林苑含着糖人,努努嘴道:“你方才不是说,张平不让你记挂。”
“啊?”
屈林苑道:“这就是了,他不想说,我不会乱嚼舌根子的,他若想让你知道,自然会告诉你。”
“……”
屈林苑嘴大,没几口就把糖人吃完了,他丢了木签,随手整理了一下衣袍,对袁飞飞道:“快些赶路,还有一阵好走呢。”
袁飞飞不情不愿地跟在屈林苑身后,一路低头踹地上的石头,闷头闷脑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了一会儿,屈林苑忽然道:“丫头,等下你哄着芸儿一点。”
袁飞飞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道:“当啥哄?”
屈林苑看她一眼,“什么?”
“当人是哄不了的,你若想让我哄,我就得把他当猫猫狗狗哄。”
屈林苑咋舌道:“猫猫狗狗?”
“哄不哄?”
屈林苑看着袁飞飞,细究片刻,笑了,道:“我倒是第一次听见把人当猫狗哄,你且说说,要怎么哄?”
袁飞飞斜眼看他,“你让我哄了?”
屈林苑点头,“让了让了。”
袁飞飞顿时振奋,扯着屈林苑的袖子,得意笑道:“走走,先去个地方。”
“去哪儿?”
“走就是了!”
回身一转,袁飞飞领着屈林苑拐进一条小道。屈林苑不明所以地被她拉着,没一会儿工夫,来到一座三层高的小楼前。小楼装点精细,布局典雅,内外飘香。每层楼的檐下都挂着大大的灯笼,此时快要入夜,灯笼已经点亮,红彤彤的,煞是好看。再看一层大门上,挂着一块古朴的牌匾,上书三字:田素坊。
屈林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身边双眼放光的袁飞飞,幽幽道:“这就是你要来的地方?”
“是啊。”
“来这里做什么?”
袁飞飞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当然是买吃的,难道串门吗?”
“……”
袁飞飞被糕点的香味吸引着,松开屈林苑的袖子,直勾勾地往里走。屈林苑好笑地跟在后面,缓道:“你要用这个哄芸儿?”
“啊。”
“芸儿家境殷实,你就拿这几块点心去哄他?怕是太过于小气了吧?”
“嘁。”袁飞飞冷嗤一声,道,“你知道什么?他人白花花的,又没事便哭鼻子,像块软绵绵的大个馒头,拿吃的哄刚好。”
屈林苑一下乐了,“大个馒头?”
袁飞飞看见什么,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她指着那个扭头对屈林苑道:“听我的没错,保证把他哄开心,快快!买那个!”
结果,屈林苑掏了银子买下一整包醋糖糕,袁飞飞拎在手里,步伐都变得轻快了。
他们赶到裴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袁飞飞站在门口四下乱看,趁着守夜的小厮进去通报的时候,冲屈林苑小声道:“先生,这里不就是金楼吗?”
屈林苑正色道:“这是金楼后院。”
“有区别吗!?”
“自然是有的。”他弯下腰,与袁飞飞凑得近了些,道,“丫头你需记着,莫要在芸儿面前提及金楼,他因为家中这行当,吃了不少苦。”
袁飞飞撇嘴道:“每天睡金山,还吃什么苦?”
屈林苑皱眉,道:“芸儿非这种享乐的孩子,他年纪虽小,但胸中自有君子节,你莫辱没了他。”
袁飞飞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也不知听没听到。
在屈林苑还想说什么的时候,门里出来了一个老头,一出门就冲屈林苑抱拳作揖,“哟哟,屈老爷,快请进来,快请进来。”
屈林苑淡笑着走过去,道:“文管家。”他伸手招呼袁飞飞,见文管家目光有些疑惑,便道,“这是书院的学童,也是芸儿的好友——袁飞。他见芸儿多日未来,有些挂念,我就将他一起带来了。”
文管家一听袁飞的名字,定睛看了好几眼,他五十左右的年纪,戴着一顶暗灰的小棉帽子,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十分精神。
袁飞飞奇怪地看回去,文管家忽然了然地笑了出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笑道,“来来,屈老爷,袁……袁小公子,外面冷,先进屋说话。”
他将屈林苑和袁飞飞迎进府。
在外的时候有高墙挡着,正好遮住了前面。等跨过那面墙后,一座高高的金色圆底八角楼倏然呈现在眼前。
不过,虽然看着巍峨,但实际上金楼离这里还有些距离。按屈林苑的话说,这宅子是金楼的后院,从宅子里穿的话,大概半炷香的时间就可以直接进到金楼中。
因为离得近,金楼上的灯红彩绿也同样映到宅子的屋檐上,走在廊道中,甚至可以闻到楼里浓妆艳抹的胭脂味道,听到楼中的琴声和烟花女人甜到腻人的笑声。
袁飞飞一边走一边想着,这可真是块宝地……要是马半仙还活着,估计得倒贴着进裴家给人端茶倒水。
前面,文管家在同屈林苑聊着什么。
没多时,他们来到主楼,文管家带着他们上了二层小楼,走到里面,杂声少了很多,在楼道中每隔几步就摆着一具盆栽,或是短竹,或是小松,搭配着顽石假山,看着颇有韵味。
文管家带他们走到最里面,在一扇门前驻步。他朝屈林苑拱手道:“屈老爷,小少爷就在屋里休息,劳烦了。”
“哪里。”屈林苑走上前,敲了敲门。
“谁呀。”屋里应和了一声,很快门就打开了,开门的是裴芸的小厮小六。他看见屈林苑,连忙恭敬地垂首。
这时,屋里传来一道轻轻的声音,“小六,可是母亲……”
小六转头道:“少爷,屈先生来瞧你了。”
“先生?”静了一下,屋里传来摩挲的声音。
小六连忙回去,道:“哎哟少爷,你可别摔着。”
屈林苑踏入屋内,道:“芸儿,乖乖躺着。”
裴芸看见屈林苑,说什么都要从床上起身。
屈林苑走过去,将他轻轻按回床上。
“先生……”
裴芸的床前放着一张椅子,想来是方便人照看,椅子旁还有一个小方桌,上面摆着各式糕点和瓜果,还有几碗清淡的菜肴,可瞧着像是一点没碰过。
屈林苑坐到椅子上,冲裴芸温柔笑道:“怎么,先生的话也不听了?”
裴芸连忙摇头。他穿着一身白色里衣,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脸上还有些发肿。
屈林苑帮他掖了掖被角,看了一眼旁边的桌子,道:“芸儿,你没吃东西?”
一旁候着的小六听见,连忙苦着脸道:“可不是,屈先生,你可劝劝少爷,他这一整天就喝了半碗粥,那怎么受得了?”
“扑哧!”
十分不合时宜的一声笑,屋里人都静了。
裴芸还没反应过来,屈林苑咳嗽一声,道:“芸儿,你瞧瞧还有谁来看你了?”
还没等屈林苑说完,袁飞飞已经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她一边走一边冲小六道:“说错了,一天半碗粥一定瘦得了,瘦得了,哈哈哈哈!”
她专门在“瘦”字上咬重,大伙都听懂了。小六顿时感觉少爷被欺负了!他咋呼着就要回嘴,文管家从外面进来,拎着小六就出了门,在门口还不忘冲屈林苑行了一礼,道:“屈老爷,主子还在前面,我这就去唤,屈老爷稍等。”
屈林苑道:“不急。”
文管家拎着小六出去,屋子里就剩下袁飞飞、裴芸和屈林苑三人。
自从袁飞飞大爷一样走进来起,裴芸就一直呆愣着,这回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他才回过神,第一件事就是把被子拽起来,把自己埋了进去。
屈林苑拉了拉被角,“芸儿,你这是做什么?”
裴芸把被子压得死死的,屈林苑也不好用力拉。他给袁飞飞使了个眼色。
袁飞飞走到床前,拍拍被子,“哭包子,你别憋死了。”
被子抖了一下,往床里挪了挪。
袁飞飞又想乐,一旁的屈林苑狠狠瞪她一眼,袁飞飞清了清嗓子,道:“哭包快出来,有好吃的。”
裴芸闷在被子里,低低道:“不吃。”
袁飞飞就等这句话呢。
“不吃好,不想吃别勉强。”她连忙把一包醋糖糕往自己怀里塞,一旁的屈林苑看得眼角抽搐。
谁知塞到一半的时候,裴芸忽然动了动,被子往下放了半寸,露出一双眼睛,小声道:“你……这是你带给我的吗?”
袁飞飞停下动作,“是啊。”
裴芸不说话了,就在被子里看着袁飞飞手里的醋糖糕。
袁飞飞恨得牙痒痒,碍着屈林苑在一边,她又问了一句,“想吃不?”
裴芸脸有些红,不着痕迹地点点头。
袁飞飞长叹一声,把糕点拆开。裴芸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袁飞飞把醋糖糕拿出来,抠抠搜搜半天掰下来一小块,递给裴芸。
裴芸接过来,放到嘴里。
还没等袁飞飞收回手呢,裴芸就吃完了,再次抬头看着她。
袁飞飞的脸瞬间绿了。
屈林苑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看着,心里险些笑得背过气去。
袁飞飞被迫无奈,又把刚塞进怀里的醋糖糕拿了出来,“要吃多少?”
裴芸迷茫地摇摇头。
袁飞飞深吸一口气,又掰了一块。
就在醋糖糕一块又一块被送进裴芸嘴里时,文管家回来了,他进了屋,来到屈林苑身旁,道:“屈老爷,主子已经在前面等着了,吩咐小的请屈老爷过去。”
屈林苑点点头,对裴芸和袁飞飞道:“我去去就回,你们两个莫要胡闹。”
裴芸恭恭敬敬地点头称是,袁飞飞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几块糕点上,都没有听见屈林苑说什么。
屈林苑轻笑一声,随文管家离开。
门关上,袁飞飞惊醒,“哎?人呢?”
裴芸道:“先生去见母亲了。”
袁飞飞“哦”了一声,然后马上堆了一脸笑,道:“行了行了,不吃了,你还病着,吃撑了容易噎死。”
裴芸皱着眉头,“哪有你这样……”
袁飞飞一边笑一边把剩下的糕点包好,塞进怀里,然后坐在屈林苑刚刚坐的凳子上。凳子不矮,袁飞飞坐在上面脚不沾地,一双小腿晃晃荡荡的。她看着裴芸,道:“你说,你好些了没?”
裴芸点点头,“好些了。”
“那怎么不去书院?”
裴芸的神情有些黯淡,他低声道:“我再……再休养几日。”
“养膘?”
裴芸霎时脸红了,支支吾吾道:“谁……谁养膘……”
袁飞飞大笑,道:“别捂着了,都埋里面了。”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将裴芸快要盖到脸上的棉被往下拉,裴芸来不及反应,“呀”了一声,被子被扯到了肚皮处。
被子下,裴芸穿着一件月白的里衣,未束腰带,领口微敞,露出里面干干净净的小胸膛。
裴芸浑身都红了起来,他连忙用手把衣服紧紧包起来,颤抖道:“你!这……这成何体统!”
袁飞飞倒是一脸不在意,抠抠耳朵,道:“屋里点着火盆呢,又不冷,你捂什么?”
裴芸简直欲哭无泪,他折着腰,脸埋在散开的长发下,手使劲地拉被子,“快给我!”
袁飞飞也不逗他,又把被子给他盖上了。裴芸吸取教训,手死死地拽着被子,一脸戒备地看着袁飞飞。
袁飞飞又乐了一会儿,觉得饿了,便跳下椅子,到小桌前细细查看一番。
桌上有粥有菜,也有点心瓜果。
袁飞飞拿筷子戳起一个绿绿的东西,问裴芸道:“哭包,这是啥?”
裴芸看了一眼,道:“是甜瓜。”
“哦?”袁飞飞闻了闻,“好香!”
裴芸扭过头,看着袁飞飞,轻声道:“你若喜欢,可以尝尝。盘子里的瓜果都很干净,还没……”
裴芸话才说一半,那边袁飞飞已经毫不客气地一口把瓜咬了下去。
“……”
“好吃!”袁飞飞拍手,又戳了一块,放在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
裴芸靠着床头,对袁飞飞道:“我听文管家说过,这是西胡独产的果子,西胡离崎水城很远很远,每年胡商万里朝京,才能带来一些。”
袁飞飞“唔”了一声,道:“那不贵死了?”
裴芸道:“还好……”
“是了。”袁飞飞瞥了一眼裴芸,乐道,“你住金山里,当然什么都还好。”
她本是开玩笑,谁知裴芸听见后,脸色立马白了白,也不说话了,转过身低头发呆。
袁飞飞拿筷子把盘子里的甜瓜戳了个遍,扎成一个甜瓜串串,拿到床前,“哭包,给你也吃。”
裴芸摇摇头,轻声道:“你吃就好了。”
袁飞飞皱眉,“你又怎么了?”
裴芸不说话,头更低了。
袁飞飞又好声问了几遍,裴芸还是不说话,袁飞飞心火一起,一下打在床上。
裴芸吓得一哆嗦,袁飞飞眯着眼睛,道:“我最看不惯你这副死人脸,有事就说,不说我就走了。”
裴芸被她一吓一凶,眼眶泛了红。
“你敢哭试试!?”
裴芸的泪珠断了线一样,噼里啪啦往下流。
袁飞飞败下阵来,抹了一把脸,叹气道:“行了行了,别气。”
裴芸听她这么说,心里更委屈,眼泪流得更厉害了。他虽然哭,却不出声音,把所有一切都往肚子里咽,只有眼泪唰唰地淌。
袁飞飞心里烦得不行,但吃了人的嘴短,何况她手里还握着赃物,她也不好再骂人家。袁飞飞试着伸手覆到裴芸背上,裴芸瞬间僵住。“给你顺顺气。”袁飞飞说着,手掌在裴芸背上一下一下地抚着。
裴芸起初不适应,慢慢地也就放松了身子,任由身后的小手上上下下。没一会儿工夫,裴芸止住哭声,只剩下不时的几声抽泣。
袁飞飞耐着性子,道:“好了没?”
裴芸低低地“嗯”了一声,袁飞飞立马把手拿开了。
她咬了一口甜瓜串串,道:“你把脸上擦干净些,等下先生回来了,别以为我欺负了你。”
“本来就是……”
袁飞飞没听清,“啥?”
裴芸摇头,不再说。
袁飞飞看着裴芸,他低着头,额前长发挡在脸前,半遮住眉眼,冷不防一看,还真透着些憔悴之意。
袁飞飞难得心软一回,道:“哭包,你多注意一下身子。”
裴芸抬头看她,袁飞飞道:“你伸舌头给我瞧瞧。”
裴芸看袁飞飞的神情不像是玩笑,问道:“为何要伸舌头?”
“你先别管,伸出来我看看。”
裴芸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张开嘴,把舌头慢慢探出去些。
袁飞飞看了一眼,道:“行了。”
裴芸抿抿嘴,道:“你是在给我看病?”
袁飞飞挑眉,“你知道?”
裴芸轻笑道:“母亲给我找的郎中也让我伸过舌头。”
袁飞飞哼哼两声,道:“他们都怎么说你的。”
“你先说说你的。”
袁飞飞道:“你浑身乏力,精神不振,少气低微,舌质淡,胖嫩,这都是气虚之兆。”
裴芸惊讶地瞪大眼睛,“给你说中了,郎中们都这样说过,你还懂医术?”
袁飞飞将嘴里甜瓜嚼得稀烂。懂个屁,不过她好歹跟马半仙混过几年江湖,不懂也能装懂,反正江湖郎中翻来覆去就这几套词。
袁飞飞看着裴芸满脸的崇敬,心里飘起来,道:“所以,你家里这么富裕,你的身子怎么这么弱,没人教你习武吗?”
裴芸摇摇头,道:“我喜读书,不喜兵武。”
“一点都不练?”
这一点上,裴芸倒是坚持己见,他看着袁飞飞,道:“我并非看不起习武之人,不论诗书还是武功,其中都自有大道,只是我认为,兵武过于暴戾,即便是救人,也易伤人,非我所好。”
袁飞飞咬瓜的嘴停下,看了看裴芸。
裴芸被他看红了脸,慌忙低下头,小声道:“你……你也别瞧不起书生,书生虽体弱,可……可也是有骨气的……”
袁飞飞盯着他看了半天,而后转过头,一口又咬下半块甜瓜。
裴芸还想说什么,外面忽然传来了吱吱哇哇的声音。
袁飞飞和裴芸都顿住,听着外面的声音。开始时断断续续,后来慢慢顺畅起来,没一会儿裴芸和袁飞飞都听懂了,外面有人正在吊嗓子。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回眸入抱总含情——痛痛痛,轻把郎推,渐闻声颤,微惊红涌——”
那吊嗓子的听来年纪也不大,唱调还有些不稳,但胜在嗓音嫩里带骚,一句词唱得百转千回,悠悠长长。
袁飞飞瓜都不吃了,走到窗口。
她没注意到身后的裴芸坐在床上,听着这动静,脸色铁青,浑身气得发抖。
外面的人还在唱:“试与更番纵,全没些儿缝,这回风味忒颠犯——动动动,臂儿相兜,唇儿相凑,舌儿相弄——”
“浑账!”身后一声怒喝,给袁飞飞吓得一蹦,她转过头,“你干什……”
裴芸脸色发黑,竟气得从床上下来了,他赤着脚,朝门口大步走过去,“来人!来人!”
他几声大叫,外面唱歌的也闭嘴了。没一会儿,就听楼道里噔噔噔的声音,一个小厮从外面进来,恭敬道:“少……少爷有何吩咐?”
裴芸满脸怒气,呵斥道:“外面是何人!?”
那小厮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苦着脸,道:“是前面训教的一个小娘,本来叫她练嗓子,可谁知道她跑这儿练来了,是小的没看住,这就把她带回去。”
裴芸怒气未消,“前院之事一概不许带入府中,你难道不知?”
小厮跪下磕头,不断认错,“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裴芸又狠训了几句,才让小厮离开。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境,忽觉背后一阵凉风,忙转过头。
袁飞飞不知何时,搬了椅子到窗边,此时开着窗子,她站在椅子上,手肘支在窗户边,一边吃甜瓜一边往下面看。
裴芸赶忙走过去,要把窗户关上。可刚一迈步,就见袁飞飞冲着院子里笑了,那目光好似与什么人对上了眼。
她托着下巴,朝外面道:“叫什么?”
静了静,院子里传来一道清亮黏软的声音,“落入风尘的凌花唷——”就算是报名,这动静也是夹着不伦不类的唱调。
袁飞飞放下瓜,哈哈大笑。
裴芸顾不上脚底冰凉,紧着几步跑到窗子旁,踮起脚把窗子关上,“别看!你别看!”
袁飞飞被他连拉带扯从凳子上弄下来,一脸奇怪地看着他,道:“你又怎么了?”
裴芸脸色难看,紧皱眉头不说话。
袁飞飞手里的甜瓜已经吃完了,就剩下光秃秃的一根筷子,她把筷子扔到桌上,扭头道:“怎了?”
裴芸光脚站在地上,眉眼低垂,脸上神情僵硬。
袁飞飞低头瞄了一眼,看见他的脚,伸手拉着裴芸的手腕往床边走。“上去上去。”她给裴芸推到床上。
这时裴芸才反应过来自己脚上冰冰凉凉。他在被子里蜷起腿,干坐着不说话。
袁飞飞道:“到底怎么了。”
裴芸面色有些犹豫,顿了半晌,道:“你……你别去瞧那些……”
“哪些?”
裴芸似乎觉得话语有些难以启齿,道:“总之,你莫要同那些人讲话。”
袁飞飞“哦”了一声,道:“你说的是刚刚那个凌花,她是谁?”
裴芸心中不愿讲这些,但也耐着性子同袁飞飞道:“我不知,应是前……是金楼的人。”
袁飞飞还想再问什么的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
袁飞飞转头,门被轻轻推开,袁飞飞先瞧见一只手,搭在门上,露出白白细细的四根手指,而后是一只脚,穿着一双小巧的金缕鞋,踩在青灰地面上,分外鲜艳。
“那些丫头都叫开了,说小少爷发了脾气,到底是怎么了?”不徐不缓的一道声音传来,而后一个身着艳丽华服的女人进了屋子。她不到三十的年纪,眉如远山线,面若白玉盘,头盘高鬟,插戴双蝶金珠步摇,配有青黛流苏发簪,嘴角带笑,步步含香。
袁飞飞目瞪口呆地看着来人。
那女子缓步来到床前,冲袁飞飞轻轻笑了一下,又转手摸了摸裴芸的头发,道:“丫头们都给你吓坏了。”
裴芸低着头,几乎不可闻地叫了声:“母亲……”
袁飞飞眼珠子瞪得更大了。
裴母看向她,“这位是……”
裴芸抬起头,道:“这是袁——”他看了一眼袁飞飞,道,“这是袁飞,是书院的同窗。”
裴母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袁飞飞,袁飞飞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半晌,裴母了然一笑,目光在裴芸和袁飞飞之间看来瞧去,越发考究起来。
就在这时,屈林苑也回来了。
裴母见到他,恭敬地行了一礼,轻声道:“今日劳烦先生了。”
屈林苑抬手挡下,道:“夫人这便见外了,芸儿多日不来书院,我也十分担心,今日正好得了空,就来瞧一瞧他。”
裴母看了看一旁的桌子,脸上有了些笑意,单手轻挡在唇前,淡笑道:“亏了先生及时到来,小芸这些天饭都不吃,谁说都不管用,可是急坏了奴家。”
屈林苑顺着裴母的目光看去,看见桌上的果盘少了大半,他转过来看了看袁飞飞,后者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屈林苑笑了,裴芸也躲在床里偷偷地笑了。
“能吃便好,吃了东西,身子好得快。”屈林苑道。
裴母道:“是啊。”
屈林苑与裴母又闲聊了一会儿,裴芸错开母亲的背影,带着笑意地看向袁飞飞,袁飞飞瞪他一眼。
“奴家叫人备了些酒菜,先生和小公子留下用膳吧。”
屈林苑摆手道:“夫人好意心领,今日天色不早了,袁飞家中恐会担心,我们这就告辞了。”
裴母也未强留,起身恭送。
屈林苑领着袁飞飞离开裴府,这时天已经全黑了,袁飞飞临出大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高高的金楼。屈林苑站在她身边,道:“瞧什么呢。”
袁飞飞摇摇头,“没有。”
屈林苑道:“你可知,这整座金楼全靠芸儿母亲一人打理。”
袁飞飞道:“他爹呢?”
屈林苑神色淡然地走在路上,道:“芸儿没有爹。”
袁飞飞“哦”了一声。
这回换屈林苑奇怪了,“你不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
“君子本不该背后嚼舌,但你情况特殊。芸儿从没有朋友,你是他的第一个朋友,有些事,我想告知于你。”
“你要说什么?”
屈林苑神情有些严肃,道:“你年纪虽小,人却精明,你也知金楼是个什么样的所在。裴芸母亲原叫金兰珠,祖上创下金楼,本来金楼代代掌柜都是传于嫡长子,到了芸儿母亲这一辈,却是一脉单传,不过幸而金兰珠头脑聪明,颇有商才,也将金楼打理得井井有条。”
袁飞飞打了个哈欠。
屈林苑又道:“可是……大概十年前,金楼发生一件事。”
“什么事?”
屈林苑道:“金兰珠爱上了一个人,也就是芸儿的生父。”
袁飞飞不耐烦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这个人是金楼的嫖客。”
袁飞飞:“……”
屈林苑道:“这件事当时闹得满城风雨,金楼大掌柜竟然爱上了一个嫖客,而且那人也非显贵人家出身,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浪客,无籍无户,游荡到了崎水城。并且那人没过多久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就是那时,金兰珠发现自己怀了孩子。
“她不顾周围人反对,坚持将芸儿生了下来,金家视其为耻辱,将芸儿拒之门外,金兰珠便在金楼后新建了一座府邸,抚养芸儿。
“直到现在,芸儿的父亲也没有回来过,而金兰珠也对此事闭口不谈,大家唯一能知道的,就是这个人姓裴。”
屈林苑声音沉重,袁飞飞则一手放在胸口,隔着衣裳一个一个地数着醋糖糕的个数,心里算计着这些等下够不够她和张平两人吃。
屈林苑讲完,静了好一会儿,袁飞飞也不给个反应,他停下脚步,双手抓着袁飞飞的肩膀,让她朝向自己。
袁飞飞被他掰过去,险些把怀里的糕点甩出去,“干什……”
“丫头!”屈林苑沉喝一声,袁飞飞闭上嘴。屈林苑神色凝重,定定地看着袁飞飞,“芸儿虽出身富贵,却过得很苦,丫头,就算先生求你,你待他好一点。”
“跟我有什么关……”
“丫头……”
袁飞飞看着屈林苑那一脸的苦涩,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行,行吧……”
屈林苑这才放开她,步履又轻松起来。
袁飞飞斜眼道:“你拿啥求我?”
屈林苑晃晃手指头,道:“你同我一路,总归不会吃亏。”
袁飞飞想了想,点头道:“好。”
屈林苑一直把袁飞飞送到南街,还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袁飞飞抬头看他,“我要到了。”
“我知道啊。”
“你送到这里就行了,我自己回去。”
屈林苑挑起一根眉毛,道:“我辛辛苦苦地走了大半天,你就打算这么打发我。”
“那你要怎样?”
屈林苑也不答她,大步迈上铁铺前的台阶,轻车熟路地推门而入。
袁飞飞跳脚道:“干什么!?出去出去!”她冲到屈林苑前面,推着他往外走。
不过屈林苑虽一介书生,但好歹也是个大男人,岂是袁飞飞一个八岁小姑娘能推走的,就在袁飞飞打算上点阴招的时候,张平听见声响,从屋子里赶出来。他好似刚刚放下铁活,袖子高高挽起,身上还冒着汗,头发也是湿漉漉的,一缕一缕打成结。
屈林苑正被袁飞飞撞得东倒西歪,见到张平赶忙求救,“张平张平!快来!”
张平见到袁飞飞这么“熊抱”着屈林苑也是吓了一跳,他两步过去,一手轻抓在袁飞飞脖子上,脚下一跺,袁飞飞顿感身子不稳,一下子被张平拎了过去。
张平皱着眉头冲袁飞飞比画手势,袁飞飞揉了揉脖子,赖声赖气道:“知道了,下回不敢了。”
张平站直身子,双手抱拳朝屈林苑恭敬行礼,屈林苑整理了一下衣袍,笑道:“免了免了,你同我还客气什么?”
张平将屈林苑请进屋,完全没有管后面的袁飞飞,袁飞飞一张脸黑成锅底。
屈林苑同张平坐到桌前,屈林苑玩笑道:“区区在下不请自来,还望张老爷赏口饭吃。”
张平也笑了,袁飞飞站在一旁看着。
她很喜欢看张平笑,她觉得张平笑得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不像马半仙笑得那么神神道道,不像裴芸笑得那么小心翼翼,也不像屈林苑笑得那么文质彬彬。他的笑很淡,很静,无声无息,却又暗含着一份独有的潇洒,就像家里那些沉茶一样,朴实廉价,有些苦涩,却回味深长。
张平摆摆手,又招呼袁飞飞过来,点了点桌上的茶壶。
“我去烧水!”袁飞飞干脆地取来茶壶,自己跑到伙房烧水。
屈林苑看着袁飞飞的背影,笑道:“有什么法子让她这么乖巧的,也教我两手。”
张平想了一会儿,而后轻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用过了饭,屈林苑告辞离开,临走前还夸了夸袁飞飞,“小丫头够聪明,字学得很快,就是不喜背书。”
袁飞飞扒着张平的腰,躲在他身后干瞪眼,张平一只手盖在她的头上。张平与袁飞飞将屈林苑送到门口,屈林苑心满意足地离开。
剩下两个人,袁飞飞又活泛起来,跑到屋子里取来一早藏起来的糕点,递给张平,“老爷你吃!”
张平接过来,看出是什么东西来,疑惑地看向袁飞飞。
袁飞飞解释道:“刚刚去见哭包,路上先生买来哄他的,没吃完就带回来了!”
张平点点头,领着袁飞飞进屋,把点心装在一个盘子里,放到袁飞飞面前。
袁飞飞道:“我吃过了,你看那些啃了一半的,都是我吃的。”
张平笑了笑,捡起半块放到嘴里。
袁飞飞马上问:“老爷好吃不?”
张平点头。
袁飞飞还要再给他,张平摆手,示意已经够了,袁飞飞把点心塞到自己嘴里。
张平趁袁飞飞吃得凶悍之时,取来纸张和炭块,袁飞飞凑过去,看见张平在纸上写道:裴公子身体如何?
袁飞飞认得“裴”,认得“子”,也认得“如”,随便一猜就猜到了,便对张平道:“还活着呢。”
张平拧眉看她,袁飞飞正色道:“他身子已经好些了。”
张平点点头。
袁飞飞看着张平,忽然小声道:“老爷,你知道不?那个打了我们的地痞刘四前几日叫病癞子给收拾了!”
张平有些诧异,看向袁飞飞,想了想,在纸上写道:你如何得知?
这回袁飞飞连看都不用看就猜出来了,道:“别人告诉我的!”
张平沉下一口气,接着写:何人?
袁飞飞支支吾吾道:“就是……是个路人。”
张平能信就有鬼了。
袁飞飞在张平深沉的目光下,终于顶不住了,道:“是街上的一个乞丐,我跟爹刚来城里的时候认识的。”
张平眉峰紧蹙,一脸犯愁地看着袁飞飞。她来到家中已经有些时日了,他却还不知她平日里都结交了什么朋友。
张平还在思索之际,袁飞飞又凑过来道:“老爷,我去瞧了那个刘四一眼,他叫病癞子打得就剩一口气了,一边脸都快被扇没了。”
张平一脸复杂。
袁飞飞一口咬下醋糖糕,“活该,狗咬狗。”
张平:“……”
袁飞飞吃完一块点心,把手指尖放到嘴里舔了舔,又道:“看不出来病癞子那老蛤蟆还有这么大的手劲。”她冷不防看见张平的神色,连忙道,“不过手劲大也没用,就会扇人嘴巴这么不入流的招数。老爷你知道吗?按我爹的说法,扇嘴巴都是女……”袁飞飞说到一半,就见张平霍然起身,“哎哟老爷!”袁飞飞吓住,仰着头看张平。
张平目光意味深长,抬手掐在袁飞飞的小下巴上,自上而下地看着她。
袁飞飞觉得有些痒,笑了两声,“哈哈,老爷你做啥,好痒。”
张平一口牙紧了松松了紧,最后还是长叹一声,松开了手。
袁飞飞觉得他有点奇怪,过去问:“老爷你怎么了?”
张平没理她,自顾自地喝茶,袁飞飞围在他身边,问来问去,张平就是不理会。最后袁飞飞手脚并用爬到张平膝盖上坐着,张平也没甩开她。
袁飞飞趴在张平身上,小声道:“老爷,我知道是谁害哭包的。”
张平胸口微微一动,将袁飞飞托起来。
袁飞飞看着他,道:“我不瞒你,我去见过刘四,他就说是一户姓江的叫他动的手。”她小声道,“老爷,城里姓江的最大一户是‘振晖镖局’,他们家老大叫江振天。”
张平一手支在桌子上,轻托着下巴,一语不发地看着袁飞飞。
袁飞飞说到神秘处,眼睛都眯了起来,她轻声道:“江振天……嘿嘿,咱们书院里,有个人叫江振越,老爷你说,名字都起得这么像,他们肯定是一家的。”
张平脸上轻松,没有表示。
没有表示就是最大的表示,袁飞飞知道,张平的意思就是这点关联,还不够。
“老爷你还记得我同你说的那个把戏吗?”袁飞飞做了个扔东西的姿势,道,“就是那个简直白送点心给我的把戏。”
张平一乐,点头。
袁飞飞又道:“那次我拿你给我的小狼去,他们都抢着要,最后就是那个江振越砸到的。不过可惜,半路先生来了,他没能拿成。那时先生是跟着哭包子一起来的。”袁飞飞一拍大腿,叫道,“所以说,他肯定是对哭包子不满已久,这次找到机会报复他!”
张平眯起眼睛。倒不是因为袁飞飞说了什么,而是因为袁飞飞那一下子是打在了自己的大腿上,他把那不老实的小爪子拿开。
袁飞飞兀自兴奋道:“老爷你说对不对!?”
张平把她老老实实地按住,转手在纸上写了四个字。
这四个字袁飞飞都认得。
勿要多管。
袁飞飞看着这四个字好一会儿,好似在权衡着什么,而后她开口,声音同之前比,平淡了不少。她道:“这不行。”
张平看向她。
“那天晚上一共三个人,其中有一个人,”她指着自己的脖子,道,“他拿刀比画在这里……”
张平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袁飞飞平静道:“老爷,我爹同我说过‘不舍眼前路,不留背后刀’。所以,就算现在不行也无所谓,因为不论多久,我绝对不会忘记他,也绝对不会放过他。”在说这番话时,袁飞飞的神情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孩子,她目光依旧清澈,眼底却隐约带着一丝猩红。
若是旁人,恐怕只会将这话当作孩童逞强的玩笑,可是张平不同,他走过血途,自然也认得出血色。
张平双唇紧闭,看向袁飞飞。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冰冷,考究。
不知过了多久,张平缓缓抬手,在纸上写了两笔。
两笔,一横,一竖。一个十。
十年为期,在此之前,不得动手。
袁飞飞忽然就懂了,她把那张写了“十”的纸叠了几折收好,拍了一下胸口,“答应你!”
张平淡淡地笑了,把袁飞飞摆正了,又取了张纸,写着些闲话同她聊。
袁飞飞有的字认得有的字不认得,不过她大多能猜到张平的意思,而且好些时候张平都还没落笔,袁飞飞就猜到了他想说什么,这一主一仆间,倒也“聊”得顺畅。
又过了些日子,裴芸来书院了。
袁飞飞的第一感觉是,他好像瘦了一点。而后她渐渐发现,裴芸比之前更沉默了。
从前他虽然不常同其他人说话,但也不至于现在这样一整天都不抬头。
除了向屈林苑行礼,还有与袁飞飞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会垂眉看她一眼,其他时候他都闷着头,捧着厚厚的书简卖力地读。
袁飞飞被屈林苑赶到了最后一排坐着,她趴在桌子上眯着眼睛看着最前面的裴芸,一直到最后下堂了,张玉来叫她。
“袁飞,走呀。”
袁飞飞懒洋洋地看过去,“哪去?”
“摸鱼呀!春鱼前些天就下来了,昨日肖竹未告诉你吗?”
袁飞飞想起来了,眼角扫过前面独独坐着的裴芸,想了想,道:“不去了。”
张玉瞪大眼睛:“不去了?怎么不去了,之前不是说好了。”
“不去了,饿了。”
张玉拉着袁飞飞的胳膊,笑道:“走走走,哥哥路上给你买糕点。”
袁飞飞跟他扯大锯,“不去不去,你自个儿吃吧。”
张玉磨半天无果,只得放弃,“那哥哥可先走了。”
“嗯。”
所有人都走后,袁飞飞叫前面,“喂。”
裴芸听见,转过头看着她。
袁飞飞道:“过来。”
裴芸也是听话,站起身径直来到袁飞飞身边,他走过来时低着头,双手轻轻抱在胸前。
袁飞飞支着腮帮子,看着小心翼翼的裴芸,“怀孕了?”
裴芸已经习惯了袁飞飞不着边的话语,他坐到袁飞飞身边,轻声道:“姑娘家,别乱说话……”
“你一天到晚都不起来,腿坐不麻吗?”
裴芸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了?”
裴芸犹豫道:“你……你不同他们一起去玩吗?”
袁飞飞漠不关心道:“不是没去嘛!”
裴芸低声道:“其实你不管我也无妨……”
袁飞飞对他都懒得不耐烦了,自己一个人折纸玩。
裴芸想起什么,忽然来了点精神,他碰碰袁飞飞的胳膊,“你看,这是什么。”
袁飞飞赏脸看了一眼,裴芸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
袁飞飞一看那红纸就坐直了。
“呀!”她圆溜溜的眼睛看向裴芸,“你藏得可真紧,快打开。”
裴芸轻笑着把纸包打开。
这是田素坊专门包糕点的油纸,因为怕漏油,纸包了好些层,裴芸有大家风范,一点一点地剥开。
袁飞飞等不及,一把夺过来,几下子撕开。
“哎哟,还是没吃过的!”袁飞飞捡起一块淡绿色的六棱糕,放到嘴里。
裴芸在一旁道:“这是豌豆糕。”
袁飞飞点点头,“不差。”她点了点纸包,“你也吃。”
裴芸摇摇头,“我不喜甜,你吃便好。”
袁飞飞也不客气,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裴芸坐在一边,看着身边的小姑娘脸蛋红润,吃得满脸碎屑,几缕打弯的发丝从额前垂下,轻轻细细。
袁飞飞吃着吃着,停下手,扭头看着裴芸,“你总看我做啥?”
裴芸似是有些入神,轻声道:“刚刚我说错了。”
“什么?”
裴芸目光移向袁飞飞的双眼,“我说错了,你不同他们一起也好,他们给得起的,我也可以。”袁飞飞愣住,裴芸缓道,“他们给不起的,我依旧可以。”
袁飞飞愣愣地看着裴芸,半晌憋出一句:“你要给我钱?”
裴芸轻笑一声,“你想要钱?”
袁飞飞摇摇头,道:“我要你的钱作甚?”
裴芸道:“那就是了。”
袁飞飞把下一块豌豆糕放到嘴里,道:“哭包,你的伤好利索没?”
裴芸点点头,顿了一下又道:“你、你别叫我哭……”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叫出这称呼。
袁飞飞在一旁笑得开心,道:“哟,最近哭得少了。”
裴芸脸红了红,道:“别拿我玩笑。”
袁飞飞忽然正色道:“喂,你知道是哪家动的手吗?”
裴芸脸上笑意渐失,眉头轻蹙,神色有些黯淡。
袁飞飞看了一眼,道:“好像是知道了?”
裴芸脸白了白,道:“也许吧。”
“你家里人查出来的?”
裴芸点点头。
袁飞飞一拍手,“要去寻晦气了?别忘叫上我。”她虽答应张平不动手,但可没说不去看热闹。
可她自顾自兴奋,没注意到一旁裴芸安静地低着头,不说话。
片刻后袁飞飞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哭包,怎么了?”
裴芸低声道:“我没有报官。”
“嘁!”袁飞飞还以为是什么事,“当然不报官,这种事就要以牙还牙,谁找官家!”
裴芸皱着眉,道:“都没有报官,自然也不会去寻仇。”
袁飞飞诧异道:“什么?不报仇?”
裴芸“嗯”了一声,眼睛盯着袁飞飞桌上的一沓纸,不作声。
袁飞飞压着火,又问了一句:“为何不报仇,他们差点打死你。”
裴芸淡淡道:“不是没死吗?”
袁飞飞猛拍一下桌子,站了起来,指着裴芸的鼻子大骂:“裴芸你个软脚虾!”
裴芸被她一吼,身子颤了颤,却还是忍着没说话。
袁飞飞一把抓住裴芸的脖领,将他扯到身前,上手就要打。
裴芸吓得一哆嗦,连忙拉住袁飞飞的手,“别打别打……”
袁飞飞也不是真想揍他,看见他这软绵绵的样子,狠狠咬了下牙就把他给推开了。推开之后她自己坐到书桌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拿起豌豆糕接着吃。
裴芸小心翼翼地再过去,端正坐下,道:“飞飞,你别气……”
袁飞飞转眼,“你叫我什么?”
裴芸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紧张得嘴唇都哆嗦了,但还是又叫了一遍:“飞飞……”
袁飞飞大怒,“别这么叫!”
裴芸缩了缩脖子,逞强道:“怎么了……”其实在裴芸心里,他知道这样亲昵的称呼不能随便叫出口,可他又觉得,像袁飞飞这样不拘小节的人,可能不会在乎。
她本就同其他女子不一样……
袁飞飞瞪着眼睛,“让你别叫!”
裴芸双手在衣袖里握成了拳,给自己鼓气,“怎么不能叫,凡事总要有原委,你总得告诉我为何不能这样叫。”
袁飞飞不说话了,定定地看着裴芸,裴芸低着头不敢回视。
忽然,袁飞飞笑了,拍拍裴芸的肩膀。
裴芸不明所以地抬起头。
袁飞飞道:“行了,总算出息了一把,还敢顶嘴了。”
裴芸脸色大红。
袁飞飞手里捏着豌豆糕,同他道:“我现在是袁飞,是男人啊男人!你见过哪家男人被人这样叫,要是被其他人发现我女扮男装怎么办?”
裴芸松了口气,“就因为这个?”
“啊。”
裴芸道:“不会在人前叫的,你放心好了。”
袁飞飞打了个哈欠,“我当然放心,你在人前话都不会说。”
裴芸也不驳她,坐在一旁淡淡地笑,他轻声道:“飞飞……”
“干啥?”
裴芸摇摇头。
袁飞飞狐疑地盯了他半晌,道了一句:“有病。”
裴芸的目光又重新回到桌面的纸张上,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最上面的那张纸,过了一会儿,他笑道:“飞飞,你的字真好看。”
袁飞飞被人夸还是很高兴的,“当然。”她拿起一张写好的纸,放到裴芸面前,“来来,给你仔细瞧瞧。”
裴芸接过来,放在手里端详片刻,道:“你为何这么喜欢写你家老爷的名字?”
“乐意。”
裴芸看着满纸的张平,忽然道:“飞飞,带我去你家中拜访一下吧。”
袁飞飞差点没噎到,她咽下点心,道:“什么?”
裴芸将纸放到桌子上,道:“带我去你家里拜访一下,可好?”
袁飞飞皱眉。
裴芸道:“我们相识也有一段时间了,而且……而且我也受你诸多照顾,我身体受伤之时你也曾来我家中探望,于情于理我都该登门道谢。”
他一口气说了一堆,听着好像都在理,袁飞飞看着他,在心里暗暗思量。
不久前,因为知道了自己结交乞丐狗八,张平好一顿不放心,之后也多次提及要少同闲杂人来往。袁飞飞挠了挠下巴,裴芸虽然总是被她嘲笑,又是哭包又是白馒头,可若单单论这个人,那就是马半仙嘴里的“翩翩君子,温润如玉”,整个书院都没有比他端正的。
要是把他领回去,张平一定会觉得自己改邪归正了。
袁飞飞爽快一点头,道:“行。”
裴芸见她这么快就答应了,心里一喜,道:“那我去准备些礼品,择日登门拜访。”
“择什么日。”她站起来,怕怕屁股,“走了。”
裴芸:“……”
走在回家的路上,袁飞飞一脸轻松,一旁的裴芸则是满脸愁容。
“我还是准备些……”
“你都磨十几遍了,能不能不说了。”
“可是……”
袁飞飞提点他道:“等下到了我家,你记得看我的眼色。”
“眼色?什么眼色?”
袁飞飞道:“自然看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裴芸明白过来,有些好笑,轻声道:“哦,我懂了,你是想让我帮你说好话。”
袁飞飞瞪他一眼,“就你知道!”
“你怕你家老爷吗?”
袁飞飞毫不犹豫,“怕。”
裴芸吃惊道:“想不到你竟会说怕。”
袁飞飞无所谓道:“怕就是怕,有什么想不到的。”
裴芸想了想,道:“我之前也见过你家老爷。”
“哦?在哪儿见的。”
裴芸道:“母亲曾去张家铁铺修补一柄剑。”他低着头走路,慢慢回忆道,“那柄剑破损得很厉害,母亲找过很多铁匠都不能修,可她很珍视那柄剑,说什么都不愿丢弃。最后,大概是两年前,她找到张家铁铺。
“本来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因为之前找到过许多铸剑名家。可是你家老爷手艺好得出奇,他让母亲将剑留下,一个多月的工夫就修补好了。那次取剑的时候,母亲是带着我一起去的。”
袁飞飞听得津津有味,她很喜欢听张平从前的事。她又想起什么,对裴芸道:“对了,那时张平能说话不?”
裴芸凝眉想了想,道:“记不太清了……好像没有说话。”
“噢。”袁飞飞点点头。
走了一会儿,袁飞飞领着裴芸来到自家门口的巷道前,对裴芸道:“快到了。”
裴芸道:“是了,我还记得这里,再往前走一走,拐个弯就是张家铁铺。”
袁飞飞和裴芸走进巷子,老远就听见清脆的敲铁声,袁飞飞道:“老爷在打铁。”她听见熟悉的声音,脚步变得轻快不少,转头对裴芸道,“哭包,你也得喊他老爷。”
“哎?”裴芸一愣,道,“为何?”
“让你喊就得喊。”
裴芸道:“好……好吧。”
“咚咚咚!”袁飞飞使劲叩门,“老爷!老爷我回来了!”
屋里打铁的声音顿下,没一会儿,门便打开了。
张平身穿一件黑色粗布薄衣,袒胸赤膊,满头大汗。他打开门,看见裴芸的一瞬,明显愣了愣,而后看向袁飞飞。
袁飞飞解释道:“这是哭……这是裴芸裴公子,上次他受伤,老爷让我去探望,他这次是专门来道谢的。”说完,她还特地强调了一下,“老爷,这是书院里最好的学生,读过的书比水缸还厚,诗书经典都是倒着背的,不信你问问先生。”
张平莞尔,站在后面的裴芸偷偷拉住袁飞飞的袖子,使劲用力,脸红得像熟了的虾一样。
张平腰里别着条擦手布,他拿出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招呼袁飞飞和裴芸进屋,自己去伙房准备饭菜。
裴芸跟在大爷一样的袁飞飞身后,急得额头都渗了汗,“你别这样说呀,我什么时候倒着背书了……”
袁飞飞毫不在意,道:“反正老爷又不会真的考你。”她领裴芸进了屋,指了指凳子,“坐。”
裴芸坐下去,袁飞飞又提醒他道:“我刚刚说的你都记得没?”
裴芸点点头。
“若是他问起书院的事,你挑好的说。”
“好。”
“还有。”袁飞飞指了指桌子上的纸和炭块,道,“老爷得写字跟你讲话,不过也无妨,你认的字总归比我多。”袁飞飞觉得指点得差不多,补充一句道,“最后!你对老爷一定要恭敬!”
裴芸被袁飞飞弄得紧张起来,恰好这时张平进了屋,裴芸马上从凳子上弹起来,恭敬地行了个大礼,“老爷好!”
张平顿时大窘,赶忙摆手,还朝袁飞飞使眼色。
袁飞飞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对裴芸点点头,表示对他的表现满意得紧。
张平只得自己上前,扶起裴芸,冲他比画了两下。
裴芸一脸茫然,张平抿抿嘴,无奈地朝袁飞飞看过去。
袁飞飞走过来,拍拍裴芸的肩膀,故作老成道:“行了,免礼。”
张平:“……”
裴芸直起身,张平招呼他坐到凳子上,而后冲袁飞飞比画了几下。
袁飞飞瞄了一眼。
问问他想吃些什么。
袁飞飞心里翻了个白眼,冲裴芸道:“老爷问你,炒肉丝喜欢不?”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加鸡蛋的。”
张平微微一讶,以为袁飞飞没有看明白自己的意思,摆摆手,又慢些比画了一句:不是这个意思。
袁飞飞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又扭过头对仔细听话的裴芸道:“还有面汤,喜不喜欢?”
张平:“……”
肉丝炒鸡蛋、煮面汤,这两个是平时袁飞飞最喜欢的菜,要是这时候张平再看不出袁飞飞的小把戏,那他这二十几年也算白活了。
裴芸深吸一口气,对张平恭敬道:“回禀老爷,晚生吃什么都可以。”
张平看向袁飞飞,这回他连手势都懒得比画了。袁飞飞觉得差不多了,清清嗓子对裴芸道:“不用叫老爷了。”
裴芸一时顿住,“那……那……”
张平探手从桌子上取来一张纸,拿着炭块在上面写道:不必拘束,单论辈分即可。写完,张平对裴芸淡淡一笑。
或许是这笑容让裴芸放松了些,他轻声道:“那……那晚辈斗胆想以叔侄之辈相称可好?”
张平点点头。
裴芸也笑了,朝张平拱手道:“小侄裴芸,见过平叔了。”
张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在纸上写道:不知有客前来,家中未有准备,只有些粗茶淡饭,还望莫弃。
裴芸连忙摇头,“怎会,是小侄叨扰了。”
张平放下炭块,转身出屋准备饭菜。
张平离开后,裴芸看到袁飞飞正在嗑桌子上的瓜子。他腰板挺直地坐在凳子上,对她道:“平叔人真好。”
袁飞飞哼哼一声,“那当然。”
裴芸面含笑意,盯着桌子没说话。
袁飞飞看过去,道:“想啥呢?”
裴芸轻声道:“我得好好谢谢平叔才是。”
袁飞飞一摆手,“不就是去看了你一次,怎么没完没了地谢。”
裴芸摇摇头,道:“不是谢这个……”他一双手摆在腿上,朝袁飞飞笑道,“平叔心善,不仅收留了你,还送你去学堂读书识字。”
袁飞飞往盘子里丢了个瓜子,道:“不是收留,是买下的我,买下的懂不懂?”
裴芸轻笑出声,“嗯,懂。”
袁飞飞瞪他一眼,转而道:“不过,老爷的确是个好人就是了。”
“飞飞,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袁飞飞干脆道:“不记得了。”
裴芸:“……”
“哈哈哈。”袁飞飞看着裴芸一脸震惊的表情,顿时乐出来。
裴芸松了一口气,小声道:“你又吓我。”
袁飞飞不屑道:“什么胆子!”
“那个时候你真凶。”
“现在不凶了?”
裴芸笑道:“不凶了。”
袁飞飞顿时一颗瓜子扔过去,正好打在裴芸的眉心上。裴芸“哎哟”一声捂住头,一脸怨气地看着袁飞飞。
袁飞飞吊着眉梢,“现在不凶了?”
裴芸委屈道:“哪有女孩家总让别人说自己凶的……”
袁飞飞白他一眼,没说话。
裴芸四下看了看,又道:“飞飞,这是平叔的房间?”
“啊。”
裴芸转过来,脸有些红,轻声道:“那、那等下我能去你的房间看一看吗?”他见袁飞飞看过来,慌忙道,“我不是……不是……”
他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什么来,袁飞飞已经奇怪道:“什么我的房间,这就是我的房间啊。”
“什么?”
“这是张平的屋子,也是我的,怎么了?”
裴芸愣神好久,猛地反应过来,从凳子上跳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袁飞飞。
袁飞飞笑了,道:“又怎么了,这么大反应,难道你以为人人家里都像你那里似的,十几间屋子来回挑。”
裴芸一脸激动,道:“不……不是,你怎么能……我是说你怎么能……怎么能住这里!?”
“不住这里住哪儿?”她手指头往后指了指,道,“那边是伙房。”指完,又换了一边,“那边是张平打铁的房间。”然后她朝正后方比画了一下,“里面还有个小柴房。”最后她双手一摊,道,“你说我住哪儿?”
裴芸一口气憋在嗓子眼,憋得满脸通红,“可是……可是再怎样也不能……”
袁飞飞打了个哈欠,完全没有把裴芸的话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