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裴芸没有去学堂。
他的贴身小厮小六特地跑了一趟,在亭廊内同屈林苑说了好一会儿,那时学童们都在屋里读书,屈林苑回来的时候,面色有些难看。
下堂后,袁飞飞被屈林苑留了下来。
“昨日是怎么回事,听芸儿的随从说,你们遇险了?”
想到还得重新讲一遍,袁飞飞简直烦透了,不过屈林苑的神情十分凝重,她无法,只得有气无力地又嘀咕一遍,只不过她隐瞒了狗八的事情,也并没说出病癞子的关系,“就这样,也不知道他得罪了谁,昨日回去他们家里问出些什么了?”袁飞飞道。
屈林苑摇摇头道:“没有,那随从同我说,芸儿自昨晚回家起便一声不吭,问什么都不说。裴老夫人都急坏了。”
说罢,他皱着眉头,细细想了一会儿。
袁飞飞问道:“你在想啥?”
屈林苑朝她摆摆手,道:“无事,你先回去吧,路上千万小心。”
袁飞飞没动,道:“你在猜是谁干的?”
屈林苑还在思索,没有回答她。
袁飞飞怒道:“昨儿个可是我把他救下来的!我也挨了打,你凭什么不跟我讲!?”她叫着叫着,还把袖子撸起来,露出青紫的一块,“你自己看!”
屈林苑吓了一跳,赶紧把衣裳给她放了下来,“你这是做什么,快别闹。”
“你快说!”
屈林苑无奈道:“不是我不说,是我也在猜。”
“平日谁跟他家有仇?”
“呵。”屈林苑苦笑一声道,“同金楼裴家有仇的可多了去了,所以才难猜。”他寻思着,又小声道,“不过,若按你的说法,这凶手的手法未免也太过于单薄,连你们这么小的孩子都能从他们手里跑掉……”
袁飞飞瞬间奓毛,“什么意思!?看不起人?”
“不是不是。”屈林苑连忙道,“只是觉得这些人并非真的想下杀手,不然三个大汉,面对你们两个小娃娃,怎样都得手了。”
“嘁……”袁飞飞冷嗤一声,道,“他们的确没想杀人,有个人还说什么主子不让弄出人命。”
屈林苑一拍手,“是了是了,这样说来,那伙人只是想给裴家一个教训而已,所以应该不是什么大仇家。”
“你知道是谁了?”
“不知道。”
“……”袁飞飞再不想跟他废话,转身走了。
有了昨日的教训,现在什么都不及回家重要。最近不能再惹事了,袁飞飞边走边想,装也得装几天才行。不然……
她回想起昨晚,那个站在冷风中看着她的张平,忍不住又一哆嗦。想不到张平生起气来这么吓人,就像房檐上冻着的冰锥子一样,扎不死人也凉死人。
回到家,院子门四敞大开,袁飞飞大踏步地走进去。
张平正在做饭。
袁飞飞挤到伙房里,扒着灶台,“老爷,做啥呢?”
张平拿饭铲点了点锅,示意她自己看。
袁飞飞往里一看,土豆。“香哎……”袁飞飞紧着鼻子猛吸气。
张平让她回房等着,袁飞飞懒洋洋地点点头,打了个哈欠,抬手抻了一个懒腰。抻了一半就顿住了,扭了扭身子往外面走。
张平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探究。
晚饭时,袁飞飞照例拉着张平东一扯西一扯,讲些一日的见闻。说着说着,她想起一件事来,“老爷,米店老头家的狗生崽了,你知道不?”
张平饭吃得不紧不慢,夹了一筷子咸菜叶到袁飞飞的碗里,随后扒了口饭,摇摇头。
袁飞飞兴奋道:“我回来的时候还瞧见了呢,就巴掌大的小黑狗,像耗子一样!”她一边吃一边比画,喷了张平一脸饭粒。
张平瞪她一眼,袁飞飞完全不当回事。
“老爷,我去向米老头要一只呀。”
张平瞥她,意思是你要来做啥。
袁飞飞正色道:“看门。”
张平嗤笑一声,闭着嘴巴摇摇头。
袁飞飞觉得他看出自己的小心思了,也不在意,大方道:“要来玩的。”
张平拿筷子头敲了她的小脑袋一下。
袁飞飞捂着头,大叫道:“下了一大窝呢,米老头养不了那么多,我去要一只是帮了他大忙!”
张平放下筷子,比画了两下。
袁飞飞不耐烦道:“不会忘了学字的,我现在已经学了很多字了。”她说完,还朝张平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我的字写得比老爷好看多了,先生都这么说。”
张平脸一黑,捏了她一下。
这话倒是不假,屈林苑的确说过这话。
袁飞飞学习虽晚,字却写得异常好。第一日的时候屈林苑刚教会袁飞飞握笔,下午袁飞飞就把满桌子的纸张全写满了张平的名字,屈林苑拿起她写过的最后一张,那个时候“张平”二字已经全然看不出是刚刚学会握笔的孩子写的了。
屈林苑诧异道:“虽是少了些章法,可乱也有乱的韵味,你这娃娃也是奇了。”他捏起袁飞飞的小手,看了两圈,“这么小的手,能稳成这样,不错唷。”
或是性情缘故,袁飞飞写字的时候从没有其他孩子的谨慎工整,若是记下的字,她从来都是一笔挥成,没半点含糊。
“现在先生天天叫我写字,不过也好,不念那些破经文的话,做啥都行。”袁飞飞叼着筷子,继续磨张平,“老爷,你就让我要一只吧。”她抻着张平的袖子,拉得他饭都吃不了。
张平松开她,站起身去一旁取来薄纸,回来将饭碗挪到一旁。袁飞飞“啪”一下将筷子按在桌上,摩拳擦掌道:“想考我是不是,来呀!”
张平拿着炭块,想了想,刚要下笔时被袁飞飞拉住了。
张平斜眼看她,袁飞飞道:“说好,要是我认得了,就让我去要狗。”
张平一笑,点头。
袁飞飞指着纸,“快写快写。”
张平手腕一转,在纸上写了四个字。
字都不难,袁飞飞高兴地念着:“可——是——有——有什么……”她看着最后一个字,好像有些熟悉,她摸着下巴,细细地回想,“明明见过的,老爷你别催,我肯定想起来。”
张平本也没打算催她,写过了字,便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
烛光一闪,袁飞飞猛然忆起这是什么字,身子瞬间就僵硬了。
可是有伤?
她这几日都没洗澡,就是怕被发现身上的伤痕,连睡觉都很小心,张平是怎么知道的?
袁飞飞偷偷转眼,看了看张平,张平也在看着她,神情平淡又专注。
袁飞飞心虚地哈哈大笑,摆手道:“不认得不认得,我不去要狗了。”她边把纸张胡乱一收拾,边道,“老爷咱们接着吃饭,吃饭吃饭。”
张平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带,把袁飞飞转了过来。另一只手拉住她的袖子,往上一撸,袁飞飞来不及反应,右臂整个露了出来。她的胳膊被那人抽过几下,现在还能清楚地看见暗红的巴掌印。
“呀呀,老爷你轻点!”袁飞飞想抽出手,谁知张平虽没怎么用力,可手掌像个铁箍一样,怎么拉都拉不出来。袁飞飞抬眼,看见张平皱着眉头看着自己。
她无法,只得编派道:“昨日……昨日同人打架了。”她见张平脸色不善,马上又道,“小架小架,就拉扯了一下,没大事。”
张平不语,反手在纸上写了两个字——何人。
袁飞飞道:“街上的,不认得。好像是喝醉了。”她讨好地朝张平笑道,“老爷,所以那天我才回来得有些晚,我可不是贪玩的。”
张平松开手,出屋。
袁飞飞跟在他后面,被他拦住。
张平烧了一盆热水,取了手巾板凳,要给袁飞飞洗澡。
袁飞飞躲到后面,说什么都不洗,“今天太晚了,明天……过几天再洗!”
她不敢洗澡,因为肚皮上的伤是最重的,那根本不是什么小打小闹,她怕张平会怪罪。“老爷我困了,我要睡觉了。”说完她就往床上钻。
张平坐在小板凳上,长臂一伸,跟提溜鸡崽子一样把袁飞飞拎了回来。他胳膊肘夹着袁飞飞的腰,轻轻一提,另一只手将袁飞飞的鞋子一脱,然后给她放到了热水里站着。
袁飞飞哇哇大叫,“裤子!裤子都湿了!”
张平也不在意,抻着袁飞飞的衣裳领子,往上一拽,小衣服一下被脱了下来。
袁飞飞反应甚快,马上弯下腰,蹲到水里说啥也不起身。
张平拍拍她的后背,袁飞飞叫道:“自己洗自己洗!”
张平被她逗乐了,笑了一声。
袁飞飞拧着眉头瞪他,“别笑!”
张平不言语,拉了拉她没反应,伸出一根手指头,在袁飞飞的肋骨上轻轻一戳。
“啊哈哈!”袁飞飞一抽,一下子起来了。
当然,肚皮上那块泛着青黑的血印子也露了出来。
张平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袁飞飞再想掩饰已经来不及,张平抓着她的手,扯到一边,直直看着她肚子上的伤。
袁飞飞手腕抖了起来,小声道:“不……不小心摔的。”
张平的目光从她肚子上转到她眼睛上,袁飞飞本还想再编两句,但看见张平的神情后,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张平咬着牙,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袁飞飞。
“啊——”张平指着袁飞飞肚子上的伤,长长地“啊”了一声。
张平的声音很低,有些哑,听着就像透风的筛子,又像生了锈的铁器。这算得上是袁飞飞第一次听见张平的声音,他之前虽也出过声,也不过是鼻腔挤出来的笑意。
不过,虽然听见了,可袁飞飞一点也不高兴,这样的声音,让她心里说不出地泛酸。
张平手指发颤,定定地看着袁飞飞。
袁飞飞长叹一声,“命苦,第三遍了……”
她泡在水里,将裴芸那事又讲了一遍。张平是自己人,袁飞飞把狗八的事情也说了,“老爷你是良民,可能不知道那个病癞子,之前我爹跟他打过交道,他手底下都是些混混,收钱干活。我也跟先生讲了,他说现在还猜不出主谋是谁。”
张平一语不发,静静地听袁飞飞的话。
“老爷……我可没有挑事,我是好心救人啊!”袁飞飞一边往身上撩水,一边慨叹,“我是想跟老爷学,要当好人,你别怪罪我……”
张平静了一会儿,重新挽起袖子,洗好手巾给袁飞飞擦身子,今日他下手格外轻。
袁飞飞都乐了,“哈……好痒,哈哈老爷你使劲点……哈哈哈。”
张平面色本还有些黑,结果被袁飞飞嬉皮笑脸地一顿笑哈哈之后,莫名其妙地也乐了。他无奈地看着袁飞飞,使劲按了按她的脑袋。
洗过澡,袁飞飞被张平安安稳稳地摆到床上,然后张平取来两罐药瓶,给袁飞飞上药。
药末落在袁飞飞的肚子上,疼得她小脸煞白,不过出人意料地她一声都没吭。
张平微微诧异,抬头看了她一眼,袁飞飞咧嘴一笑,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直到张平给她上好了药,袁飞飞一直没出声。
张平拿起药瓶,临走时又按了袁飞飞的脑袋一下。这一下比之之前,好似又有了些别的含义。
当晚,袁飞飞卸去所有心事,睡得哈喇子流满脸。
夜晚,静悄悄的。
二更云,三更月,四更天。
不知过了多久,张平从床上坐起,慢慢穿好鞋子,随手披件外袄,出了门。
高悬的月,冷冷俯视大地。崎水城早已陷入深眠,刚出正月,各家各户的红灯笼摘得差不多了,夜里就格外阴暗。
崎水落城已经有近两百年,城镇各处分布已不知不觉形成定势。
以城中靠南为贵,住有官员和世家大户,而后是东面,住着城中出了名的商贾,再来是西和北,都是以普通百姓为主,崎水城一些闲杂势力也多聚在西北面。
此时,崎水北郊一个不起眼的小茅屋前,两个人正打瞌睡。
想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睡着不容易。他们捂着破旧的大袄,缩成一团,手插在腋下。不过就算这样,他们也不能全然入睡,只是忍着寒冷,闭上眼睛休息一下罢了。
不多时,黑暗中缓缓行来一个人影。
一直到那人影走到当前了,这两个人才有所察觉。其中一个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抬头就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罩在面前,黑乎乎的,煞是吓人。
“哎哟,啥这是?”那人叫唤一声,想站起来,可蹲久了,腿麻得很,一时站不起来就在地上嚷嚷。
“谁啊,黑灯瞎火乱走什么?”
人影不语,在他面前直直站定。
那人活动一下腿脚,从地上站起来,踹踹身旁的同伴,“起了!”
他身旁的人也醒过来,打着哈欠站起身,同样看着那道人影,“谁,报上名来。”
人影还是没有动静,只是迈开步,就要往小屋里进。
“哎哎。”看门的两个推搡了人影一下,“什么人,别给哥几个找麻烦。”
人影肩膀被推了一下,步伐微微一滞,他缓缓抬起脸,月色照耀着一张平凡沉默的脸孔,正是张平。他比那两个看门人高出不少,没有向后退,现在一语不发地站在他们面前,无形的压迫感迎面而来。
那两人也觉得来者不善,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另外一人会意,扭头进了屋子。
剩下的人与张平对面而立,他侧身挡在门口,不给张平进入的机会,“你到底是什么人,来这作甚。”那人面色不善,又问了几遍,可不管他怎么问,张平都没有反应。
“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久问无答,那人怒气上头,手握成拳,对着张平的脸就挥了过去。
张平脖颈平平一仰,躲了过去。
“狗娘养的!”那人接着又挥了几拳,拳拳朝着张平的头攻去,张平抬首、侧身、移肩、转腰,一套下来,那人竟是一下都没碰到。
“妈的!”那人忍不住骂了一句,自知碰见了硬茬子,也不再出招。他退后两步,等着屋里来人。站开了后,他无意瞄到地面,发现张平的脚自从迈出第一步后,自始至终都没挪过地方。
“……”他提防地盯着张平,后者一脸平淡地站着。
他只觉得这人瞧着有些面熟,可一时还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屋里走出来几个人,除了刚刚进去的那个,还有三人。他们都穿着破旧的棉袄,头发凌乱,满脸胡楂,其中两个还打着哈欠,显然是刚刚被叫醒的。
“胡头,就是他。”领道的人一指,众人都看向张平。
被叫胡头的是个四十几岁的佝偻男子,身子瘦弱,面色灰白,浑身散着烟膏的味道,他眼睛半闭半睁,迷迷糊糊地看过去,“小子,你是哪路的,来这里是卖活还是买活,若都不是……”
张平不言不语,又迈一步,胡头眉头一皱。
“那就是来找碴的了……”胡头轻轻一仰下巴,身旁两人瞬间蹿了出去。
一人抡拳瞄上,一人扫腿瞄下,上下齐攻,比刚才那守门的混混不知快了多少。
张平依旧双唇紧闭,眼睛发亮。
腿先至,张平平地一跃,就在同时拳头也到,张平不出手,只在半空中扭转腰力,硬生生地反身立于拳腿之间,两腿一探,一脚抵在出腿之人腹部,一脚托在出拳之人背上。
那两人只觉得一阵大力从张平的脚尖袭来,同时听见一声沉喝。
左一个,右一个,两人在空中画了个圈,被甩出两丈远去。
同时张平借由这股巧力,刚好转正身子,轻轻落地。
再迈一步。
胡头彻底睡醒了。
“这一手……屈家的浑元路数……”难道是屈家的人?胡头马上打消了这个想法,不可能,屈家不会来找他们麻烦,那么……
胡头忽然想起一人,他霍然抬头,细细地盯着张平,似是想从他眉眼间寻得蛛丝马迹,“果然……”胡头拍拍手,招呼那两个人回来,“你且在这里等着。”他说完,就朝屋里走。
张平站在后面,没有继续向前走。那几个被他放倒的人都回到屋门口,站成一排守着。
张平也没妄动,站在夜色里静静等待。
不多时,胡头重新从屋子里出来,招呼了两声,“进来吧。”
张平步伐沉稳,跟在胡头后面,进了屋子。
这房子外面瞧着破烂小巧,进去之后却能看出是内含乾坤,屋门口有一道挡风,绕到后面,但见屋中什么摆件都没有,只有地上一个半丈宽的地道。地道貌似不深,站在外面还能隐约看见里面透出来的亮光。
“进去吧。”胡头在张平身后凉凉地说了一句。
张平斜眼看了他一下,而后顺着地道的梯子,向下走去。
胡头跟在张平后面,一道下了地道。
梯子下面是一个很大的地窖,空荡荡的,压着几块大石,地窖中间有一个火盆,星星点点地燃着,最里面有几张木头长凳,现在正有几个人趴在上面睡觉。
张平下来的时候弄出了点动静,睡着的人晃动了几下,差点没摔下凳子,打了个激灵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他们看着张平,三三两两聚集到地窖中央。
张平没有看他们,下了梯子后便向地窖最里面走。
两个人上来好似想拦住他,地窖里传来一句话,“都让开。”那声音低哑而麻麻的,就像是一口痰卡在嗓子眼一样,上不去下不来,听着十分恶心。
众人听见命令,纷纷让开道,张平走上前。
在地窖的最深处,坐着一个人,披着厚厚的外衣,缩脖端腔,头上没几根头发,稀稀疏疏的,脸上青一块黄一块的全是疙瘩,流着黏稠的脓水,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
这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袁飞飞提过的病癞子。
张平来到他面前,病癞子睁着一双昏黄的眼睛,慢悠悠道:“小哥儿……稀客唷。”
张平起手,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好的纸,隔空扔给病癞子。
病癞子接过,打开一看,眯起眼睛思忖起来。
张平微微颔首,目光深沉,直直看向病癞子。
病癞子被他这么一瞧,嘿嘿地笑了两声,道:“你莫要这么瞧小老儿,这又不是小老儿找人做的。”
张平皱眉。
病癞子道:“冤有头债有主,小哥儿你可瞧准了人才行……”
张平抬手,指着病癞子手中的那张纸。
病癞子阴阴地一咧嘴,道:“十八堂里买卖明朗,进出的是哪些个人小老儿也不糊涂,没必要骗你。不过……”
病癞子一顿,张平静等下文。
病癞子静了片刻,又道:“这人,小老儿是识得的。”
张平上前一步。
病癞子抬手,五根如包裹着鸡皮一样的手指头拦在张平面前,他阴沉地吊起眼皮,笑得滋润,“可是,小哥儿也不能平白知道……”边说,他两根手指一掐,捏了捏。
张平挑眉,病癞子一脸贪相,道:“你来寻我,不就是要找人吗?”
张平冷笑一声,从腰间摸出半吊钱,扔给病癞子。
病癞子接过,放在手里仔细数了数,“嘿嘿,小哥儿来,来。”他把半吊钱揣进怀里,招呼张平过去。
张平来到他身边,病癞子站了起来。他个头本就不高,又驼着背,站在张平面前足足矮了两个头,张平脊背挺拔,也不迎合他弯下腰,只垂着眼睛看着他。
病癞子仰着脖子,对张平说了几句,“小哥儿,刘四这回惹了大祸,就算你不管,金楼的那几位也不可能善罢甘休,何不坐享其成呢?”
张平一语不发,冷冷地看着他。
病癞子看懂其中含义,低低地笑了两声,道:“好好,小老儿多言,小老儿多言。小哥你记得我的话,出了门,朝这边走……”
病癞子点明那犯事的刘四的位置,刚一说完,张平就转过身,朝外走去。病癞子在他身后刺耳地低笑,“小哥儿,小老儿听说那便宜丫头进了你家门唷……”
张平脚步一顿。
病癞子又道:“小老与她师傅有过一面之缘,啧啧,小老还记得那丫头,可真是又机灵又水灵……”病癞子啧啧称赞,刚要再说什么,忽然看见张平转过脸来。
四目相交中,病癞子打了个寒战,没敢再说话。
张平在众人的注视下,安静地离开。
他走后,地窖里的人该睡觉的睡觉,该守夜的守夜。胡头来到病癞子身边,低声道:“这个可是……”
病癞子一抬手,拦住话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胡头嗤笑一声,道:“那事之后,这家伙就一直埋在西街的铁铺子里面,多久见不到一次,险些给他忘了。”
病癞子又嘿嘿一笑,道:“这不是出来了吗?”
胡头道:“他可是来问前几日金楼的那件事?”
病癞子点点头,道:“没错。”
胡头道:“早时金楼来了个侍卫,将门口的包家兄弟给打了,找到我时我就推说这事跟咱们没有干系,他无法,也就走了。”
病癞子咳嗽两声,朝旁边吐出一口黄痰来,“本就没干系!呵,大事不大,小事不小,只怪那几个草包半点能耐都没有,吓唬个人也能出了岔子。这事扯到了金楼,咱们甭管。”
胡头点点头,静默片刻,又道:“这哑巴张……为何会打听此事?”
病癞子听见这话,淫淫一笑,也不作答。
胡头自顾自道:“我记得从前他话也不多,蔫声蔫气的,出来打交道也总是跟在金阔身后……”
病癞子闭上眼睛,半晌,缓道了一句:“胡头,你可别也瞎了眼睛啊……”
刘四今年二十有六,祖籍中南,祖上随着南商来到崎水地界,落下户籍。年幼时父母便撒手人寰,只剩下花甲祖母留在家中。
刘四自小不学无术,大字不识一个,名字都认不全。打记事起就同崎水城的地痞无赖们厮混,干些偷鸡摸狗的小人行径。光崎水城的地牢他就进去过六次。
所幸他胆子不算大,最多也就搞些偷偷摸摸的小事,走了这么多年的狗屎运,也没惹出过什么大祸。
所以当他被人从床上拉起来的时候,还懵懂地不知所措。
明月高悬,刘四躺在床铺上,挠着草包肚皮,睡得正酣。
刘四家只有一个主屋,一个偏房。刘四将自己的老祖母赶到阴冷的偏屋,自己睡在主屋里。他这房子举架单薄,没槛没院,外人想进只需越过一道几尺高的栅栏就好。
张平从病癞子那里出来,按照指路,来到刘四家门口。他在门口微微看了一眼,而后迈步进入。
张平穿着一双结实的黑色布鞋,牢牢扎起。他的步伐沉稳矫健,走在青黑的地面上一点声响都没有。他站在门口,左右两间房分别瞧了一眼,推开了主屋的门。
里面昏暗一片。
张平来到床边,看见床上裹着一层棉被,高高隆起一块。张平走过去,抓起棉被一角,直接掀开。
一个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里面。
刘四睡得正爽的时候,忽然觉得周身一阵寒冷,被凉风一激,他打了个哆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床前。刘四险些没尿出来。
“鬼……鬼!”他颤颤巍巍地要大叫出声,张平一探手,将他的嘴封得严严实实。
刘四那张脏脸被张平的手一捂,鼻子嘴全封得严严实实,一口气出不去进不来,憋得他满脸涨红。
“谁……唔,唔!”刘四吓得半死,张平捂住他的嘴,拎着他的脖颈子往外走。刘四想挣扎,奈何张平手劲大得出奇,按着他的脖颈,他只稍稍想抬起头来,便有拗断脖子的危险。
就这样,刘四穿着里衣,赤着脚,被张平一路拖了出来。
一直到离开家门百步远,张平才将捂着刘四口鼻的手松开,这时刘四已经被憋得只剩下一口气了,身子瘫软。张平拎着他,朝来时的路走去。
再回到病癞子那里时,门口的人只瞧了他一眼就放他进去了。张平将刘四扔进地道,刘四从一丈多高的地方摔下去,掉到地上叫个不停。
他这一叫唤,地窖里的人都醒了个七七八八。
病癞子和胡头坐在地窖最里面,好似一直在等着张平回来。
张平顺着梯子下来,拽着刘四的后脖领,使劲往前一送,刘四就跟条土狗似的,被扔到病癞子脚下。
“哎哟,哎哟喂……”他揉着自己被磕疼的胳膊肘,叫唤着抬起头。
病癞子拄着一根拐棍,正笑眯眯地看着他,“小四子,多日不见,可好呀?”病癞子的脸上坑坑洼洼,笑起来也是一脸狰狞。
刘四看见病癞子,脸上顿时一僵,而后低眉顺目地讨好道:“癞……癞爷……”他这会儿有些反应过来了。脚下是最先感觉到疼的,他被拉出来的时候光着脚,一路扯过来脚底磨掉一层皮,现在火辣辣地疼。
他一下子就跪到病癞子面前,抱着病癞子的腿,哭号道:“癞老爷,你可要为小的做主啊!”
病癞子低头瞧他,“嗯?”
刘四指着站在后面的张平,“癞老爷!这小子欺负上门了啊,小的无能,给十八堂丢人了!”
病癞子将手里的拐棍捏着转了转,笑眯眯道:“这先不提,小四子,你近来上哪儿发财了呀?”
刘四手上一顿,干笑两声道:“癞老爷……我能发什么财啊。”
病癞子盯着他看,刘四被病癞子昏黄的老眼一瞧,禁不住低下头。病癞子摇摇头道:“小四子……”
刘四哆嗦了一下,病癞子忽然举起拐杖,朝刘四的肩膀砸下去。
“哎呀!”刘四捂着肩膀,跪倒在地。
病癞子缓道:“你不老实。”
“癞爷冤枉啊……小的冤枉啊。”
病癞子捂着嘴,好似刚刚那一棍子动了气门,又狠狠地咳了起来。咳过之后,病癞子道:“小子,阳面有阳面的道道,阴里有阴里的规矩,你若硬要走偏岔,也没人拦着,只不过你需走得利索点。若是被人抓了尾巴……”病癞子说到这,抬头瞄了张平一眼,又道,“那你可得自个儿担着了。”
刘四似乎知道了病癞子所指之事,眼神游离,想找些理由搪塞过去。
病癞子对这些个地痞混混再了解不过,他弯下腰,贴着刘四的脸。
刘四险些被那泛臭的脸熏得背过气去。
“爷问你……”病癞子小声道,“你得了哪家的银钱……”
刘四缩着身子,道:“小的……小的有什么银钱拿……”
病癞子起身,又是一拐砸下去,“你不老实!”
“哎呀!”刘四被打得四处乱窜,还没跑几步,就被旁边的胡头丢了回来。
病癞子又弯下腰,笑眯眯道:“小四子,你得了哪家的银钱呀?”
刘四不敢再瞒,咬牙道:“江……江家的……”他跪爬到病癞子面前,叩头道,“癞爷,小的不久前得罪了平家少爷,家里叫人砸了个遍,正月里分文钱都拿不出来!小的也是没办法啊!”
病癞子甩开刘四,“江家?振晖镖局的江家?”
刘四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正是,是江家随从寻到我,说要找个人晦气,给江家小少爷消消火。小的实在是缺钱了,要么定会来知会癞爷的!”
病癞子皱眉道:“江家小少爷……同裴小公子有何关系?”
刘四道:“说是一个书院的,别的就不知了。”
病癞子思索片刻,刘四抱着病癞子的裤腿,道:“癞爷,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病癞子低头看他一眼,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而后他看了看张平,缓道:“小哥儿,你瞧着办吧。”
刘四不明所以,连连朝病癞子磕头求饶。结果病癞子就像没事人一样,坐回长凳,闭目养神。刘四见状,扭过头,瞪着面无表情的张平,大叫道:“你究竟是何人!?”
张平自然不会答他。
刘四从地上站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张平,“你可是裴家的苦主?不……裴家没你这号人物,难道你是……”
刘四还在猜测,张平已经上前一步,地窖中的人都以为张平是要上前理论,可张平没有。
刘四眼神跟着一动,只觉得张平胳膊似乎是抬了起来,可之后便什么都不清楚了。
地窖里的一巴掌,声音又沉又脆,有些像新年里第一声闷响的炮仗,又好似地窖里不慎打翻的酒坛。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张平一巴掌挥过去,扇在刘四的脸上,而后他收回手,一个停顿都没有,转身离开。
刘四直挺挺地倒向右方,趴在地上半天没动静。
张平已经离开许久,众人才缓缓围上去。
刘四被扇的那半张脸朝上,嘴角已经吐出了血泡。半张脸没一会儿就肿了起来,因为内劲太强,连巴掌印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开始泛紫的脸孔。刘四的左眼睛像是闭不上了一样,几道浓浓的血痕顺着眼角爬上眼珠子,最终汇聚在无神的黑瞳上。
“这……”
“死了?人死了吗!?”
“闹人命了?闹人命了!?”
众人围着刘四,你一句我一句,有人想上前一探刘四的鼻息,病癞子低沉道:“都住手。”
大伙让开,病癞子上前,用拐棍钩着刘四的脸,扒拉了几下,“没死,晕过去了。”
众人恍然,再看看地上口水都流出来的刘四,只觉得这一巴掌扇得太过于匪夷所思。
“从前还以为只有娘儿们才扇巴掌呢……”一人道,“想不到这扇嘴巴子也能扇成这样……”
病癞子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刘四,半晌,道:“把人丢出去,碍眼!”
众人垂首称是,两个人抬着刘四往上面走。
刘四的身子异常重。但凡江湖里摸爬的人都知道,人的身子越重,离死就越近。抬着刘四的两人只觉得身子边阴风阵阵,赶紧加劲把他拉出地窖。
另一边,张平做过所有的事,朝家走去。他走路的时候习惯微微垂着头,看着前面的地面。
做了这么多事,天却还是黑的。
张平抬起头,看见天边一轮白月,分外冷漠。
回到家,张平觉得时辰还早,打算休息一下。
他脱了衣裳,没有回到床上,而是坐在凳子上,等身上的寒气散得差不多了才进到被窝里。
他掀起被角的时候,袁飞飞扭动了一下。
张平顿住,抬眼瞧她。
袁飞飞当然不是醒了,只是换个更舒服的姿势睡而已。
张平就着微弱的光,看见袁飞飞伸着胳膊叉着腿,张着一张红润的小嘴,嘴边还有淡淡的银丝,简直睡成了痴呆。
“呵……”张平笑了,伸手在袁飞飞的嘴边抹了抹。
袁飞飞咂咂嘴。
张平将被子重新盖严,躺在袁飞飞身边,入了眠。
翌日恰好是书院放假,袁飞飞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蒙蒙眬眬间,袁飞飞觉得自己好像在坐小船,随着水波一上一下,晃晃悠悠。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像条泥鳅一样,横甩在张平的肚子上,张平和衣躺着,双手枕在脑后,不知醒了没有。她歪过头,感觉到张平一呼一吸间,小腹微微起伏。
怪不得像坐船……袁飞飞脑袋垫在张平的肚子上,下巴扭来扭去。
张平被她突然一折腾,微微岔了气,笑出声来。他伸出一手,捏着袁飞飞的小下巴,也不睁眼。
袁飞飞被他一掐,不能动了。她使劲扭,还是挣不开。
“嘿嘿嘿嘿。”袁飞飞满脸堆笑,就着张平的手趴着,道,“老爷,你今儿怎么起这么晚?”
张平微微睁眼,懒洋洋地瞄了她一眼,又闭上了。
袁飞飞往前拱了拱,道:“老爷,你赖床了。”
张平哼笑一声,捏着她的下巴,往上抬了抬,意思是你也好意思说别人赖床。
袁飞飞浑身放松地趴在张平的肚子上。外面艳阳高照,阳光透过窗子缝照进来,打在袁飞飞的背上,暖暖的。她又躺了一会儿,见张平还没有要起身的意思,赖皮道:“老爷,赶紧起了吧。”
张平不动。袁飞飞又道:“你不起咱俩怎么吃饭呀。”
张平松开手,又枕回头下。
袁飞飞瞧这阵势,瞪大眼珠子,“你不是让我自己做吧!?”
张平睡得安稳。
袁飞飞爬起来,双手按在张平的胸口,来回推搡,“老爷!”
张平体格强壮,平躺下去,一身结实的肌肉高高隆起,两胸之间一道明显的深纹,一直延伸到上腹。袁飞飞的小手就放在这交叉的地方,揉来按去,这点力气放在张平身上,疼是不至于,可耐不住痒啊。张平忍了一会儿,然后终于受不了了,胳膊一摆,将袁飞飞拨弄到一旁。
袁飞飞像个春卷似的,“哎哟哎哟”地转了两圈,滚进床里面。她再接再厉,爬到张平身边,搓他的胳膊,“老爷……”
张平像死了一样,闭着眼睛就是不动。
袁飞飞晃了半天无果,龇牙“嘁”了一声,从床上跳下去,自己穿好鞋子出了屋。
她推开门的时候,往后看了一眼,张平半睁着眼睛,两条结实的长腿搭在一起,正一脸轻松地看着她。
屋子外的阳光照进来,让张平轻轻眯起眼睛,他的面容在晨光中显得七分懒散,三分温和,就像是半炷香后的开水,依旧滚烫有力,却不会伤人。
袁飞飞忽然乐了,朝后面摆摆手,道:“老爷,你自个儿饿着吧,我走喽!”说罢,她带好门,跑出屋子。
她去做饭了吗?开什么玩笑。
袁飞飞欢腾地跑出院子,一路朝着北街走。路过米店的时候,她站住脚,扒着门口叫道:“掌柜的!还有狗吗?”
大清早,米店刚开张不久,袁飞飞一嗓子把看店的老头叫了出来,“你个女娃,半点端正都没有,大早上乱嚷嚷什么?”米店掌柜是个六十冒头的老汉,头发花白,身形佝偻,不过精神不错,此时他手里还攥着条清扫的长巾,来到门口甩了几下。
袁飞飞道:“上次答应我的狗,你没给别人吧?”
老头一笑,道:“狗倒是还在,只是你家老爷应许了吗?”
袁飞飞满不在乎道:“还没,不过快了,我过些日子再来,你可千万给我留着。”
从铁匠铺到秀坞书院的路上,这家米店是必经之路,袁飞飞一来一去,同米店老掌柜倒是混熟了。
米老头朝她一笑,道:“好,给你留着就是。”
袁飞飞朝米老头像模像样地作了一揖,然后又走了。
顺着长街,袁飞飞一路来到北街头上,这里来往人多,摆摊的也多,热热闹闹的。袁飞飞四下看了一眼,然后朝着一面灰扑扑的墙走去。
墙下蹲着几个要饭的乞丐,袁飞飞过去,瞄中一个人,叫了一声,“喂。”
然后她转身进了巷子里,乞丐堆里站起来一个瘦弱的身影,跟着袁飞飞一起进了巷子。
两墙一挡,杂音少了不少,狗八把头上盖的帽巾摘下,靠在巷子的一面墙上,垂着头道:“你来做啥?”
“我不是说了会来找你吗?”
狗八“哦”了一声。
袁飞飞道:“怎么样,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什么消息?”
袁飞飞皱眉道:“那个病癞子的手下,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狗八的神色有些复杂,他看着袁飞飞,道:“你是想给金楼的那个公子哥出头?”
“呸!”袁飞飞啐了一口,冷道,“我出他奶奶!”袁飞飞猛地掀起衣裳,露出肚子上的伤口。昨夜张平给她上了药,可就算这样,肚皮上那块青黑的印记也格外明显。
狗八看着袁飞飞的动作,赫然瞪大眼睛,哑口无言。半晌才挤出一句,“你这是干啥!?”
袁飞飞阴狠地眯起眼睛,“这伙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先从你知道的那个下手。你不用怕,不用你去,你只要告诉我人在哪里就行。”
狗八目光游离,看看这看看那。
袁飞飞厉声道:“快点!”
狗八最终看向袁飞飞,道:“不是我不说,刘四昨天晚上被教训了。”
“嗯?”
狗八道:“堂里面早上传出来的,说昨晚刘四给人揍了,现在就剩下一口气了。”
袁飞飞放下衣服,道:“哭包子家找来了?”
狗八摇摇头,道:“不知道,不过没这么快。可能是病癞子自己教训的。”
“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狗八道:“要刘四真是帮手的话,那他擅自收了银子没孝敬病癞子,病癞子肯定会寻他晦气的。”
袁飞飞点点头,“抽份子嘛,我知道。”马半仙跟她讲过。
狗八看着皱眉思索的袁飞飞,问道:“你想报仇?你不怕?”
袁飞飞看他一眼,“怕什么。”
狗八转头看了看,确保巷子里只有他们俩,然后小声道:“刘四再怎样也是十八堂的人,他要是有什么事,病癞子不会放任不管的。”
袁飞飞笑道:“那天砸人怎么不见你这么胆小。”
狗八脸一僵,扭头道:“那时情急,没想那么多……”
袁飞飞面无表情地看着狗八,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嘴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此事与你无关,不管他要了我的命还是我要了他的命,都不会拖累你。你告诉我,刘四家住哪里?”
袁飞飞的声音放轻了,比平日少了些戾气,多了点温柔,轻吹在狗八的耳边,让他不禁缩了缩脖子,“你别玩笑,什么杀人。”
“哈哈。”袁飞飞笑着直起身,仰着脖子道,“没错没错,开玩笑的,不会杀刘四。”
狗八松了一口气。
袁飞飞接着道:“我要杀的不是他。”
他抬眼,看见袁飞飞的脸。他分辨不出她到底是认真的还是说笑的。
袁飞飞乐呵呵地道:“快快,我去瞧瞧那个刘四。”
狗八咬咬嘴,道:“他家离这儿不远,半炷香就到了。”
袁飞飞兴奋道:“那敢情好,省得走远路了,给我指指。”
狗八没说话。
袁飞飞:“嗯?”
狗八深吸一口气道:“算了,我跟你一起去。”
袁飞飞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狗八已经转过身。
“跟我来。”
狗八带着袁飞飞从巷子的另一个口出去,往后面绕。一路上狗八都用帽巾围着头,袁飞飞跟在他后面,道:“你蒙得这么严实做什么?”
狗八闷声闷气道:“你别管,跟着就是。”
袁飞飞哼笑一声道:“你脾气倒是大了不少。”
狗八:“……”
果然没走多久,他们来到一座房子前,袁飞飞淡淡看了一圈,然后顺着墙根摸了进去。
狗八拉着她的袖子,小声道:“还是白天呢,你就这么去?”
袁飞飞道:“嗯,你在这里等我。”
袁飞飞甩开狗八,踮起脚来到屋子门口,这小屋的窗子开一丝缝隙,想来是为了通风。她从窗缝往里看,瞄到一个老妪坐在床边烤火。床上躺着一个人,被子盖到了脖子处,死气沉沉的。
那个就是刘四了……袁飞飞转眼看向那个老妪。
这是谁?袁飞飞只看了一眼就转过身,背靠墙蹲了下来。她卷起一边的碎发,在手指头上转了转,而后一撒手,站起身,也没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屋里的老妪和一旁偷看的狗八都吓了一跳。
老妪哆嗦了一下,抬头看见袁飞飞,一时呆愣,没反应过来。
袁飞飞先开口道:“我被老爷叫来问他些事情,问完就走。”
老妪端着肩膀,看着就像没脖子一样,她脑袋转得慢,听见袁飞飞说是被派来的,下意识就躲到了一边。
袁飞飞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差点没乐出来。
刘四这张脸现在正肿得厉害,半张脸的骨头都裂了,眼角也碎得干净,青黑红紫铺了一片。这在外人眼里格外恐怖的一张脸,在袁飞飞眼里却一点害怕都没有。“真是喜庆啊……”她小声道。
她个子小,踮起脚将头伸到床里。这床和被子上都有浓浓的腐湿气,还夹杂着一点久久不洗呕出的酸味。
袁飞飞在刘四耳边小声道:“喂,是哪家给你钱,让你去做那些幺蛾子的?”她问过之后就歪过头,把耳朵贴在刘四的嘴唇边。
刘四整个有气进没气出,躺在床上没动静,也不知听没听到袁飞飞的问话。而且,他躺着还不时地痉挛抽搐,吓袁飞飞一跳。
“哎哟……”袁飞飞抬起脑袋,撇着嘴看着刘四。她又问了几遍,刘四完全昏死了的模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袁飞飞转头,看见刚刚那老妪哆哆嗦嗦地躲在火盆后面,头也不敢抬。她皱起眉头,又转过来,在刘四耳边轻声道:“刘四,病癞子让我来问问你,是谁托你帮忙的……你若不想再挨揍,就干脆地告诉我。”
刘四听见病癞子的名字,浑身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他眼角碎裂,睁不开,就紧紧闭着,眉头皱在一起,呼哧呼哧地吐气。
袁飞飞见他有动静了,连忙又凑过去,“谁……大点声说。”
刘四好似想要张嘴,可因为疼痛,张了一半就歪了,扭得不成形状,“江……”
“什么?”
“江,江……”
袁飞飞看着他的嘴型,“江?”她皱眉,又问道,“江什么?哪家的?”
刘四嘴里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个字,上气不接下气,听得袁飞飞直想一巴掌扇过去。
“嘿嘿,”念头一起,袁飞飞笑了,道,“别说,你这脸还真像是巴掌打的,叫病癞子抽了?”她拍拍衣服,不再看他,转身出了门。
袁飞飞刚出来,狗八马上迎了上去,“你就这么进去了?”
“要不怎的?”
狗八瞪着眼睛,道:“你不怕给人抓了?”
袁飞飞一胳膊给他扒到一边,“烦啊。”
狗八没防备,被袁飞飞给推到地上,坐了个屁墩儿,袁飞飞哈哈大笑。狗八气得咬牙,从地上爬起来,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转头就走。
袁飞飞没想到他会走,赶忙从后面追上去,“哎哎,你做啥,往哪儿去?”
狗八恶气道:“别跟着我!”
袁飞飞嬉皮笑脸道:“生气了?”
狗八用帽巾把头蒙住,不去看她。
袁飞飞道:“别蒙了,你那身破布脏得紧,你不嫌臭呀。”
狗八充耳不闻,脚步越来越快。
袁飞飞跟在后面,见狗八一直不理她,低笑了一声,伸出手去。
狗八是个乞儿,穷得要死,根本没像样的衣裳,身上穿的东拼西凑,左一条右一块,零散得跟抹布一样。
袁飞飞稍一瞄准,就抓住狗八屁股后面的一条碎布,然后使劲一扯,又将狗八拉了个屁墩儿。
“滚蛋!”狗八脸上气得通红,爬起来就是一拳!
袁飞飞多灵巧,哪能被他打中,她侧身一躲,赶忙站开,笑道:“呀呀,你还打我?”
狗八死死盯着袁飞飞,袁飞飞好声道:“别气。”她上前,狗八下意识地想躲开,袁飞飞拉住他的手,“哟,你手这么凉。”
狗八的手确实冰凉,而且骨瘦如柴,捏在手里就像一捆柴火棍一样。狗八马上想把手抽出来。
袁飞飞使劲握住,道:“别气,走,我给你赔罪去。”
狗八被袁飞飞拉着,挣也不是,不挣也不是,最后只得跟着她走。
他没好气道:“上哪儿?”
袁飞飞神秘道:“好地方。”
原来袁飞飞说的好地方就是包子铺。
狗八和袁飞飞来到包子铺外面,这时已快到正午,包子铺里很是热闹,他们离着老远的时候就闻到香香的包子味了。狗八有点直眼了。
袁飞飞拉着狗八大摇大摆地往店里走,门口小二看见了,赶忙拦住。
“哎哎,小叫花子,往哪儿进呢?”
袁飞飞还没反应过来小二拦的是谁,直到人家站到面前了,她才抬起头,一脸奇怪道:“做啥?”
店小二打量了袁飞飞一眼。
张平的打铁铺子收入不算很多,却也还凑合,加之这几年张平一个人生活,他平日也没什么喜好,银钱多是留着,几年下来也算有些积蓄。
现在家里来了个小祖宗,张平给袁飞飞花钱一点不小气,给她买布做衣,打点上学,天天三顿饭一顿也不落下。这些日子下来,袁飞飞身子骨结实了,脸也红润了,加上她一双灵巧的眼睛,滴溜乱转,精明显露,看着当真就像哪家的小公子一样。
小二脸色立马好看了些,对袁飞飞道:“小公子,要买包子?”
袁飞飞点头。
小二让过身,“来来,店里坐。”他侧过身,不着痕迹地轰赶狗八,“一边去!”
狗八抽回手,袁飞飞正瞪大眼睛看包子,一不小心给他抽了回去。袁飞飞转过头,刚好看见店小二推狗八,“出去出去!”
袁飞飞上前一步,狗八忽然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他的目光很平淡,平淡之中的人情冷暖与世情百态,早已麻木。狗八转过头,走到店铺外面,顺着墙根蹲下。
袁飞飞看了一眼,转过身走进店里。
店小二在后面殷勤推荐,“小公子,想买什么包子?肉包素包都有。”说完,他还忍不住多嘴道,“小公子啊,你可少跟那些叫花子往来,你心善,可这些人要是得了好可会赖上你的。”
“是吗?”
“可不是,蝗虫一样,小公子可当心。”
袁飞飞不知想到什么,笑得开怀,“好啊。”
她在包子铺买了几个肉包,店家把包子包在油纸里,捧在手里热乎乎的。出了店铺,她一手把包子揽在怀里,一手拽着狗八的衣服袖子,“走走走。”
狗八被她扯了个踉跄,勉强站稳,“走就走,你别拉我!”
袁飞飞和狗八来到街角,找了个背阴的地方坐下。袁飞飞把包子从怀里拿出来,在狗八面前晃了晃,“想吃不?”
狗八眼睛一直跟着包子转,嘴里还不服气道:“神气什么……”
袁飞飞不再逗他,把油纸拆开,里面圆滚滚软绵绵的包子露出来,狗八咽了咽口水。
袁飞飞道:“我早上也没吃,咱俩一人两个。”
她把油纸放到地上,两人一人抓了一个包子,啃了起来。
袁飞飞吃着冒油汤的包子,肉香满溢,她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让他一个人饿着吧,哈哈。”
狗八吃得凶,几口把包子咽下,吐字不清地道:“谁……谁饿着……”
袁飞飞道:“我家老爷,早上赖床不做饭,现在肯定饿着呢。”
狗八奇怪道:“你家老爷?哑巴张做饭?那你干啥?”
袁飞飞一巴掌呼过去,“叫什么!?”
狗八捂住头,“张老爷,张老爷……”
袁飞飞冷眼看他,“你再敢叫他哑巴,我把你的舌头也拔了。”
狗八心里不服,可也不敢再说什么。
袁飞飞咬着包子,边吃边道:“我问你,城里有没有哪户姓江?”
狗八抬眼,“城里有七八户姓江。”
袁飞飞想了一会儿,道:“最大的那户是谁?”
狗八道:“振晖镖局。”
袁飞飞吃完了包子,从地上随手捡了根草棍,叼在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咬着。
狗八也吃完,蹲在地上,长舒一口气道:“好久没吃过包子了……”
袁飞飞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消气了?”
狗八脸一僵,恶声道:“你若下次再忘恩负义,就别找我了。”
袁飞飞笑了两声,又道:“那个什么‘振晖镖局’,你知道多少,给我讲讲。”
狗八道:“我知道的也不多,振晖镖局在崎水城是个小镖局,不过据说他们的新当家江振天很厉害,曾经押过皇镖。”
“唔……”袁飞飞兀自想着,眯眼自语道,“江振天……江振天……听着耳熟呢……”
袁飞飞在一旁思索,狗八就蹲在地上,无聊地扯油纸。
“啊!”袁飞飞忽然大叫一声,吐了嘴里的草根。
“江振天、江振越!”她扭头,双目大睁地看着狗八,“江振越是江振天的什么人?”
狗八被她吓了一跳,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没听过。”
袁飞飞蹲到狗八身边,笑呵呵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她站起身,拍拍屁股道,“今日就到这,我走了!”
说完,她风风火火地离开,狗八连忙站起来,“袁飞飞——”
袁飞飞已经走了几丈开外,听了叫声也没回头,高高地一摆手。
狗八看着她的背影,朝一旁吐了一口,“白眼狼……”
袁飞飞搞清原委,就不太着急了。小人报仇,一辈子也不晚,嘿。
她跑回家,推开院子门,就听见房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袁飞飞跑到铁房,张平正专注地敲打铁器,看模样像是锄头。
袁飞飞刚进屋张平便察觉了,他放下锤子,冲她比画了个扒饭的手势。
袁飞飞哈哈大笑,“早吃过啦!老爷你还饿着?”
张平听她说吃过,就不再担心,拾起锤子又抡了起来。
袁飞飞凑过去,险些被砸铁的火星烧到,“哎哟!”
张平又放下锤子,拎着袁飞飞的脖颈,给她“丢”了出去。
袁飞飞不死心地凑过来。
张平抱着手臂,山一样挡在袁飞飞面前。
袁飞飞赖皮道:“老爷,我不捣乱,就瞧瞧热闹。”
张平伸出一根手指头,点在她的眉心处。
还没等袁飞飞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忽然就觉得一股巧力从额头传过来,她如站在云端,一个不稳,一下坐到地上。
袁飞飞抬起头,看见张平懒懒一笑,冲她随意一摆手,而后进了屋子。
意思就是:老爷在忙,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袁飞飞盘腿坐在蒲垫上,面前书桌上摆着两份书简,此时书简正摊开着,旁边是一个端正的红木笔山,上面雕刻着吉祥云纹图案。袁飞飞嘴里叼着笔杆,眼睛瞧着那些花纹发呆了。
前面几步远处,屈林苑正闭着眼睛念读书经,他念一句,底下的学童摇头晃脑地跟着念一句。
屈林苑在读书的时候很有讲究,语气平滑和缓,言辞流畅,调子随着书中内容,时强时弱,时高时低,听起来抑扬顿挫,又万分和谐。
袁飞飞刚来书院的时候,听这动静,半个时辰撑不到就会栽倒在桌上呼呼大睡,现在听惯了,偶尔也能从中感觉出些许韵味来。
屈林苑负着手,在学堂中缓步走来走去,走到袁飞飞面前,斜眼看了她一眼。
袁飞飞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笔山,完全没有注意到屈林苑。
两本书简念过一轮,屈林苑泡了杯茶,让众人各自背书。
袁飞飞有些回过神,把笔摘下来放到笔洗里涮了涮,蘸墨,在纸上唰唰地写着什么。
屈林苑跷着腿坐在书堂正前方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茶盏,不时轻抚,白烟迂回而上。他打了一个哈欠,随意往屋子里一看。而后瞧到什么,屈林苑微微一笑,端着茶走过去。
袁飞飞写字写得正爽,肩膀忽地被拍了一下,她胳膊一跳,好好的一笔竖硬生生地拐了个弯,撇得老远。她瞪着眼珠子扭过头,屈林苑微弯着腰,看着她写的东西,抿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