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然赶到飞景宫时,宫外仍跪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哭泣声此起彼伏。戚然赶来时的脚步很是匆忙,但到了飞景宫前时,却堪堪停住。
李笑妹仍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抬头看向戚然。虽然一个多月没见,但他的脸上丝毫不见风尘仆仆之色,只是比起周围之人的哀恸,他的表情着实有些漠然。
“陛下还在飞景宫中吗?”他冷声问道。
“回殿下,陛下刚去不到一个时辰,奴才们都不敢动,就等殿下您回来。”戚琛的贴身太监一边抬着袖子遮住嘴巴,一边抽噎着说道。
戚然没再多问什么,移开了视线,落在跪在一旁的李笑妹身上。她只来得及留意到他视线在自己的身上微微一顿后,便只看得到他拂袖走进飞景宫的背影。
戚然在飞景宫呆的时间很短,甚至不如夏侯南长。待到重新走出飞景宫时,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说了六个字:“葬礼如常举行。”
礼部效率很高,很快便按照往年的规模为戚琛举行了国葬。葬礼一共进行了七日,戚然每日都会准时出席,但不管周围人如何跪在陵墓前痛哭流涕,他却始终保持着冷漠的表情跪在一侧,仿佛逝去之人与他并无多少干系。
李笑妹虽然住在宫中,但并未有任何封号或身份,她只能与众侍女一同跪在殿外,每日等到夜深人静戚然从殿内出来时,才能见上他一面。他的脸比起前几日又瘦削了不少,但表情依旧有些冰冷,看起来让人难以靠近。
她就这样守了三日。但第三日深夜,戚然从殿中出来时,虽然她跪得很远,但他终于还是从一群侍女中一眼发现了她。他简短地下了一道命令,她便被几个侍从半强制性地送回了梓玉宫。
也许正是因为戚然的这份冷静与漠然,葬礼期间并未出现什么大乱子,而夏侯南在参加完第一日的下葬之礼后,便病倒在家中,之后并未出席剩下的守丧之礼。
七日葬礼结束的那一晚,快到深夜时,戚然的贴身侍从敲开了梓玉宫的门。
“是阿然有什么事吗?”李笑妹这几日睡得并不好,见到侍从后更是有些担心起来。
“不,李小姐,此次是奴才私自前来的。殿下这几日并不太好。过几日便是登基大典,奴才担心他的身子扛不住,所以迫不得已想请李小姐去劝劝殿下,现在只有您的话殿下才肯听了。”那侍从欠了欠身子,声音里带了一丝忧虑。
“我现在就去。”
前几日因着葬礼之事,李笑妹并不敢轻易去找戚然,如今听到侍从这样说,她一下子拿了披风,简单对月香吩咐了几句后,匆匆向着然兮宫走去。
然兮宫里静悄悄的,李笑妹踏进去后,只觉得连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都格外清晰。她心下有些焦虑,紧了紧披风后向着内殿走去,没走几步,便看见了趴在桌上的戚然。
她的心重重一跳,几乎是连奔带跑地赶到了桌前,当发现他只是睡着了后,心才重新安定下来。她拨了拨灯芯,让灯光更加明亮一些后,方才细细打量起他来。
虽然这些时日他在葬礼上保持着平静,但如今他趴在这里直接睡着,就连她刚刚奔跑过来时发出的响动也没能惊醒他,可见他一定是累极了。只是……她轻轻抚着他的眉眼,为什么他就连睡梦中眉头也蹙得这样紧?
她的指尖刚刚触上他的眉头没多久,便看见他紧紧地拧住了眉毛,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似乎陷入了一场无法醒来的可怕梦魇。
她连忙摇了摇他的肩膀,“阿然,醒醒。”
戚然终于睁开了眼睛,在看到她的瞬间怔忪了片刻,随即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喃喃道:“我刚刚做了个噩梦。”
“你梦见什么了?”她很少见他露出这么无助的表情,不由得伸手拍着他的肩膀,轻声问道。
“我梦见父王去世了……”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嘶哑。
李笑妹的手一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戚然在她的沉默中渐渐清醒了过来。他松开了她,重新将身子靠回座椅上,带了一丝苦笑说道:“我在说些什么,明明才处理完他的葬礼。”
“阿然,其实……对于陛下的去世,你很难过吧?”她伸手将他身上的披风重新系好。
“呵,在意?去世了,登基的便是我,有什么可以难过的?”他的脸色重新恢复了这几日葬礼上的冷淡,转过脸去看着窗外。
李笑妹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顿了半晌,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那轮明月,喃喃道:“我只是在想,这些年来,我努力想在他面前证明自己,想让他注意到我,想让他为放弃我而后悔,可是现在他却突然说走就走,那么现在的我……该向谁证明自己?”
“阿然,如果陛下一直都在注意着你呢?”她伸了手,轻轻地抚了抚他散落下来的长发。
“注意我?你别逗我开心了,这么多年,他从未正眼看过我,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我自己努力得来的,他什么也没做,如果他肯分分毫的注意力给我,便不会是现在这番模样。”戚然冷笑出声。
“如果我说,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你的身上呢?”
戚然微微一愣,但却下意识地别过脸去。“有一个父亲,他曾经犯了很不好的错误,后来的他想要悄悄地弥补,但却笨拙到不知道该怎样表现自己。”李笑妹捧着他的脸,强制性地让他看着自己,缓缓地将戚琛之前和她说的事情说与了戚然听。
戚然听完后,反而平静下来,表情并未有太多变化,只是淡淡地说道:“是吗?”
李笑妹没有想到戚然反应会如此冷漠,张了张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接下去。
“躲了二十年,逃了二十年,临到头了,轻飘飘一句‘我爱我的儿子’,就这样撒手离开了,让我相信他是真的把我当儿子看待,如果换做是你的话,你会原谅他吗?”戚然唇角挂了一丝漠然的笑意。
“阿然……”虽然他的表情看起来漫不经心,但眼里那丝一闪而过的痛意却落入了她的眼中。她曾以为将事实说与他听,他便会原谅戚琛,可是他眼里狠狠压着的支离破碎痛意却让她又有些懊恼,在他最疲惫的时候将这些事情告诉他,真的是正确的决定吗?
她不知道该怎样安抚他,只能上前一步,伸手将他抱住。他迟疑了片刻,也缓缓抬了手,回抱住她的腰。
他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就在她以为他已经睡过去时,他喃喃开了口:“刚刚在梦中时,我见到了他,我想问他,这么多年来,究竟是否将我当做他的儿子来看待,但梦终究醒了,我也再不会有机会问这个问题了。”顿了顿,他将脸埋在她的怀中,声音闷闷的,带了一丝沙哑说道,“也许我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恨他。”
她吸了吸鼻子,紧了紧抱着他的手。她知道,他很别扭,别扭到说不出原谅的话,但在戚琛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个希望父亲多看自己一眼的孩子。即便在葬礼上拼命掩饰自己的情绪,但戚琛的死,他却比任何人都难过。其实从他做那个梦开始,他的内心,其实便已经是原谅他了吧?
“我只有你了。”他低低地说了这样一句。李笑妹能感觉到贴着他的脸的那部分襦裙有了微微的温热润湿。
戚琛去世第九日,一病不起的夏侯南也终究走到了油尽灯枯之境。
弥留之际,黎遥守在夏侯南的床前,安静地看着躺在那里的他。在黎遥的印象中,夏侯南手段狠厉,做事干脆果敢,这世间像是从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他,除了那一个人。
黎遥知道他的目光永远只落在那一人身上,如今那人逝去,他也像是失去了生存的支柱,身体迅速衰竭下去。如今他躺在床上,呼吸微弱,散开的头发里,白发清晰可见。黎遥终是觉得他像是一个年逾半百的人了。
“剩下的事情我已经交代清楚,之后就交于你了。”夏侯南淡淡一笑,“没想到我在这官场纵横多年,最后来送我最后一程的,会是阿遥你。”
黎遥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问道:“主上,你可曾后悔?”
“后悔?”夏侯南眯了眯眼,一笑后说道,“阿遥,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有些事情如若太过于执念,终会将你拖入深渊。也许从一开始,我便已经在那深渊中了,但我却并不后悔。”
窗外的蝉叫的很是热切,夏侯南半眯着双眼,缓缓扭头看向窗外,唇角似有一丝解脱的笑意。
黎遥遵照夏侯南遗嘱,并未将他的葬礼大肆铺张。虽然夏侯南非皇室成员,并不能葬在皇陵中,但戚琛在世时曾在皇陵后开辟了一片土地,专门安葬功臣。夏侯南最终被葬在了皇陵后。从他的陵墓看过去,隐约能看见戚琛的陵墓。就像是两人在世时,夏侯南永远站在戚琛身后,远远地看着他一样。
李笑妹最终还是来参加了夏侯南的葬礼。那一日雨下的很大,她撑着伞,陪着戚然前来祭拜。在离开时与他有了短暂的见面。
“你还恨他吗?”黎遥问道。他见她的伞太小,风雨又太大,她的肩头已然被润湿了一点,不由得下意识地将手中的伞倾斜过去,为她挡住雨滴。
她静了几秒,开口道:“他现在已经去世,但让我说一点不恨,肯定是假的。但是如果让陆路知道我仍然为一个去世的人纠结一生的话,肯定会骂我,所以从现在开始,我会试着不去恨他。”顿了顿,她仰脸看向他,眼中是真的有了担忧之色,“黎遥,我知道他去世了你肯定不好受,你要好好的。”
他握着伞柄的手微微一紧。就在这时,戚然站在远处叫她。她应了一声,对他说了一句“下次来看你”后,便提着裙摆匆匆向着戚然走去。
他看着她奔到戚然面前,戚然一边低声斥责她连伞也不会好好打,一边抬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的伞下拉,她挠着头,傻傻地笑了起来。
他突然想起夏侯南在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自知此生做过太多不该做的事情,早该万劫不复,但我却能够远远地看着一个人,守着一个人,上天给与了我这种幸福,也算待我不薄,阿遥,你说是吗?”
远远地看着一个人,守着一个人,这也是……一种幸福吗?他执着伞,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