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头晌,吃过早膳,季宝珠就同芳春、雨燕,接着剪窗花,边闲聊着,雨燕道:“舒贵妃娘娘也怪可怜的,孩子没了,又失了宠。”
季宝珠与舒贵妃同入宫门,最初几年,二人暗地里较劲,争宠,当年的季妃总是压她一头,直到季妃入冷宫。
季宝珠私下想,其实二人都是输家,没人真正赢过,在萧昂心里,女人永远都抵不上皇权重要。
可自己想明白了,舒贵妃却没想明白,宫里人风言风语都说舒贵妃受了很大刺激,一蹶不振。
季宝珠放下手里的剪刀,对芳春道:“同我去锦华宫看看。”
雨燕没想到自个才一提舒贵妃,主子就立刻想去看看。就也放下手里东西,去里间拿了大毛衣裳,服侍主子穿上。
季宝珠就只带着芳春出了门,刚走出熙和宫大门,朝东正要拐去,季宝珠又慢下脚步,朝西面看去,这时,芳春也回头看过去。
小声道:“主子,那好像是罗御女宫中的小嫱儿。”
季宝珠道:“那太监可是皇后宫里的?”
芳春细瞧瞧,道:“好像是皇后跟前的春公公。”
季宝珠道:“正是”,说吧,觉得就这样站着看不好,就转过红墙去,那远处二人侧身站着,像是没看见她们。
季宝珠心里犯了寻思,按说罗御女要搭上皇后,这有很高的难度,唯一解释就是,皇后主动搭上她,可这又是什么原因?唯一解释只能是针对自己而来,罗御女没想象的单纯,她要想向上爬,只能靠上皇后这棵大树,而本钱就是同自己住一个院子。
季宝珠一路想着,就来到锦华宫门前。
舒贵妃毕竟是贵妃,虽不受宠,但待遇不减,门前站着两个太监。
看季嫔行来,忙恭敬地道:“季嫔主子里面请,奴才们不用回了,回了贵妃主子也不理会。”
季宝珠就直接进去,绕过黄琉璃瓦影壁,看院子里无人,正殿门口站着个丫鬟,正东瞅西瞧,季宝珠进来一眼就看见,跑下台阶,迎着过来,蹲身道:“奴婢参见季嫔主子。”
季宝珠道:“起”,平素舒贵妃的宫人,都眼高于顶,对品级低的嫔妃正眼不瞧,可如今主子失宠,虽还居贵妃位,但已是昨日黄花,因此,这宫中逢高踩低,跟红顶白的惯用手段就都使了出来。
跟着这落魄的主子还不如另寻门路,攀上正得宠的妃子,也好作威作福。
这后宫里,人人心里都有个小九九,如今最得宠的要数季嫔娘娘,是以季宝珠所到处,奴才们巴结逢迎,这季宝珠也见怪不怪,这种风气,古代和近代都如此,人心易变,没几个靠得住的,季宝珠如今能信得过只芳春一人,荣宽据她观察应该比较单纯些,可搭上水桃,一门心思就扑在水桃身上,本就笨笨的,更加一根筋。
季宝珠问:“你主子在屋里吗?”
那宫女忙道:“在寝殿,只是……。”
季宝珠侧头看她一眼,听她可是,那宫女接着道:“可是早起贵妃娘娘不让梳洗,娘娘看了有个精神准备。”
这季宝珠也能料到,就由那宫女带路,进去东稍间。
一进门,季宝珠就暗自皱起眉头,只见舒贵妃披散头发,坐在妆台前矮凳上,一动不动。
那宫女紧走几步上前道:“娘娘,季嫔主子来看您来了。”
舒贵妃还是没动,身子也没转过来。
季宝珠敛身道:“嫔妾参见贵妃娘娘。”
舒贵妃方动了动,慢慢转身,季宝珠心一惊。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面如死灰,眼神空洞,呆呆的没有喜怒,全然不似从前那艳动后宫,高傲色绝,无人可比的舒贵妃。
季宝珠直起身柔声道:“姐姐,妹妹来看您来了。”
舒贵妃唇角一丝惨淡的笑,道:“妹妹坐吧,是来看本宫笑话?”
宫女搬来椅子,季宝珠亦笑笑,坐在离她不远的椅子上,道:“妹妹与姐姐一样,生死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舒贵妃有几分不是滋味,阳光照耀在她脸上,更加苍白,没有血色,苦涩地道:“我怎么比得了妹妹,妹妹现在正得宠,我已是凋零之人。”
宫女端上茶水,季宝珠接过,抿了口茶水,道:“姐姐也曾风光过,回头看看,可还算得了什么?”
舒贵妃听她的话,心里舒坦点,道:“我倒是宁愿在最风光时死去,让皇上能深深记得我。”
季宝珠看她痴迷目光,心为之感叹,都到这份上,还想着皇上那微薄的宠爱。
“妹妹说是吗?”
季宝珠听她问,答道:“妹妹不这么想,生命是父母给的,总得给父母个交代,是好是歹,都得活下去,自己命不足惜,可不能让亲人痛苦。”
提到父母,舒贵妃似有所触动。
季宝珠呆了不大功夫,就告辞出来了。
走出锦华宫宫门,芳春道:“奴婢瞧着怪可怜的,那眼神像活死人一样。”
季宝珠道:“哀莫大于心死。”
不过,季宝珠有点纳闷,萧昂昨晚不是来过,舒贵妃该打起点精神才是。
她不知道,萧昂从熙和宫出来,就被乾清宫的太监半路劫走了。
前朝有要事,文武大臣要面见皇上。
慈宁宫
吴太后半倚着榻上,同椅子上坐的永王聊着闲磕,太后道:“老十三,你的婚事自己是怎么想的,说来哀家听听。”
永王萧曌正了正身子,坐得更加笔直,道:“儿臣暂不想娶妻,儿臣常年在外,难顾家小,还是不连累旁人。”
太后摇摇头,似不信,道:“真像你说的,哀家觉得你是还忘不了当年……。”
萧曌截住话头,道:“非像太后所想,那事都过去十多年了,还有什么好想的。”
太后道:“季嫔你见过的,我怎么总有个感觉,季嫔说不出哪里像她,也许我人老了,多想。”
萧曌陷入沉思,过了好一会,道:“太后所言不假,儿臣也觉得像。”
太后悠悠怅然道:“不知皇上可曾这么认为。”
萧曌眼前浮现出那日舟中情景,涩着声儿道:“也许有同感吧。”
太后闭了下眼睛,在睁开,目光浑浊了,声音也显苍老,道:“这一晃数十年就过去了,大皇子,二皇子都走了十几年了,还有……哎!还提这个做什么,人也回不来了,当年,我好恨……”,说着,太后声儿有点苍凉。
萧曌低下头,想起很多年前……。
许久,萧曌从慈宁宫出来,大步穿过上林苑,行至太液池边,朝池水看了眼,脚步稍顿,稍事犹豫,就调转头,朝那片荷花池走去。
正午阳光驱散严冬的寒意,池上水雾散尽,静静的,没一丝波动。
萧曌站在岸边,许久,方转身,离开。
他走后,季宝珠从一棵老槐树后闪出,轻轻走到水边,蹲身,掬起一捧清泉,高高扬起手,水滴如珠玉般自指间滑落,晶莹剔透。
季宝珠缓缓站起身,徐徐转身,兀地一愣,不远处站立一人,似一道正午阳光温暖明亮。
对视片刻,季宝珠施施然一礼,璀璨声道:“见过永王。”
萧曌拱手,艰涩吐出一句:“小王眼拙,不识季充容。”
二人一下子静默,彼此尴尬的身份,在不似从前相处轻松。
这时,芳春从另一条小径上走来,正看到二人对面站着,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唤了声:“主子。”
季宝珠方展颜道:“失礼之处,永王包涵。”
萧曌盯着她的眼睛,笑道:“是小王把充容娘娘当成普通宫女,该死。”
季宝珠抿唇笑道:“永王何日离京?”
萧曌温和道:“节后回西北边镇。”
季宝珠福一福,先就离开,走不远,季宝珠回头,看萧曌仍站在原地,盯着她背影出神,季宝珠灿然一笑,扬声道:“北地也有荷花。”
季宝珠想象中北地苦寒,冰天雪地,难有这番景象。
萧曌清爽声儿道:“有,而且开花时能听见声音。”
季宝珠回身走了,心里想,待六七月真荷花开的时候,听听有没有像他说的声音。
季宝珠走回熙和宫,进了宫门,不自觉朝西偏殿看了一眼,没有动静,大概此时罗御女不在屋里,她一般是个闲不住的人。
来到正殿门口,刚要推门进殿,正巧赵胜推格子门出来,看见主子一躬身,道:“主子回来了,才御膳房送了午膳,就等主子回来,这大冬天,放一会就凉了,奴才才还说,等主子回来拿去小厨房热一热。”
季宝珠平素饭菜是御膳房统一做的,按份例,分派到各宫,当然在小厨房做也可,但季宝珠觉得费事,一般就现成的吃了。
赵胜说完,又朝里面努嘴道;“夏常在来了。”
季宝珠倒是微微一怔,水桃出屋子了,这时,棉门帘子从里卷起,原来是雨燕听见说话声,一看门外,是主子回来了,忙禀奏道:“娘娘,夏常在来了。”
季宝珠一脚迈进门槛,问:“几时来的”,说话同时看见屋里正坐着水桃,荣宽和春财陪在一旁。
雨燕接话道:“常在来了有时候了,单等主子回来,说要看看主子,给主子请安。”
这时,水桃站起来,季宝珠看去,水桃虽不似原来娇嫩,稍许病容,可还算有点精神头,这倒是有点意外。
水桃上前,要跪地叩头,季宝珠忙上前一把扶住,道:“你身子才好,不用多礼了。”
说吧,携了水桃进去西暖阁,西暖阁有地龙,因此,温暖如春。
季宝珠拉她坐在炕上,炕上烧得热,水桃不敢,只搭边对面坐在炕沿上,雨燕拉过个条绒褥子,给水桃垫在身下,水桃感动,双眼亮晶晶的闪动,道;“回熙和宫就像回家一样,春怡宫住着,每日冷清清的。”
季宝珠和颜悦色道:“以后你就把这当成家一样,想来就来。”
雨燕也道:“对,你闲着就来,熙和宫也能热闹一些,自打常在走后,冷清多了。”
水桃赧然一笑嗔怪地看了雨燕一眼,道:“别老常在常在的,听着不舒服,还是叫我水桃好了。”
季宝珠和气声道:“宫里有宫规,唤什么不打紧,人亲近就行。”
荣宽微黑的脸上泛着光,双眼闪耀,不似平常木讷,看着水桃乐呵呵的,少有的兴奋。
季宝珠想,其实水桃若想开了,就这样过下去,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