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天冷了,心凉了。
这日,季宝珠的大嫂文氏突然来看她。季宝珠和文氏走在寝殿后的小花园里,僻静无人。
短短数日,季宝珠已长颦减翠,文氏看她形销骨立,很心痛。
不忍告诉她,可又不能不让她知道,斟酌许久,才小心地道:“有个坏消息,妹妹听了别急。”
季宝珠竖耳听着,心道:如今还能有什么更坏的消息。
文氏看她身子羸弱,怕受不得刺激,不敢冒失,留心她面色平静,方道:“晋军得胜,不日还朝,具前方奏报,二弟战场失踪,婆母得知,卧病在床,公爹整日不发一言。”
季宝珠苦笑,清楚地知道,二哥凶多吉少,这话不能说,让季家的人空有一分希望,好过绝望。
文氏看此处僻静无人,悄悄地道:“爹让我嘱咐你在宫中务必小心,二弟失踪和你这次出事,大有来头,想当初,借你害乔御女的事,皇上迫公爹交出兵权,皇上登基这些年,视季家如鲠在喉,公爹万事小心谨慎,也躲不过一劫。”
这长时间没人提起那男人,猛然听到,季宝珠心被针刺了一下,隐隐作痛,她以为心早已麻木,历经生死,她看淡了。
萧昂对季家是欲除之而后快,自己只是枚可利用的棋子。
季云海自己这世的爹,也非等闲,能从蛛丝马迹中很快扑捉到危险的信息,可谓老辣,根本不似母亲所说的愚忠,不管怎么自己没的选,她名分上是季家的人,她的命运牵动着季家上百口。
季宝珠朝四周看看,没有人影,只风吹竹叶细微响动,头凑近文氏,附耳极细的声儿道:“告诉爹千万不能有不臣之心,任何事都瞒不过他,网已撒开就等着收网,眼下以静制动,以退为进,称病不出,同朝中官员少来往。”
文氏惊异望着她,这是那曾经不谙世事,骄横跋扈的小姑子?这突然的转变,令她一时难以置信。
季宝珠这也是无奈之举,她有必要提醒季云海,不要轻举妄动,那是一招死棋,当然这不大可能,可也不能掉以轻心。
这段日子远离后宫,她刻意不想曾经发生的事,文氏一走,季宝珠思路拉回现实,枚青在竹林里寻到主子,她对发生的事稍有知觉。
季宝珠看此处无人,就把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枚青听完,人整个傻了,有盏茶功夫才从骇异中猛醒,犹自有些不信,道:“主子昏迷时,皇上见天下朝就来,看他心痛地抱着主子的样子,奴婢瞧着心碎,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季宝珠从前若听了,说不定会感动,而今听了,神情竟淡淡的,道:“无情最是帝王家,也许有几分是真心,可同皇位比起来,微不足道,不狠,焉能夺得天下。”
枚青有感道:“这清庑宫从前住的阮昭仪也许同主子一样,主子以后想怎么办?总不能在这呆一辈子。”
这一问,倒把季宝珠问住了。
秋夜静谧,偶有蝉鸣高树,季宝珠躺在榻上,望着雕花承尘,开始把这段日子发生的事前前后后仔细想了一遍,直至细微处。
出事那日,她在乾清宫酣睡中,一个极其细小的声儿,告诉她去御书房,那人压着嗓音,她仔细回想,不是女子声,那声音尖细,略带沙音,一定是个太监。
而前几日清庑殿夜半耳边的声音,似是个女子声,一定就是身旁的人,那么是谁?枚青不会,那是雨燕和水桃,那声音似乎伪装过的,听不出是二人谁的声,还有药,两次置于枕下,两次都是同一个声音,当时,门户紧闭,她细心查看了窗子,插得严严的,没一丝松动,只能是宫里人做的。
看来这人并不避讳自己知道,这又是什么人?隐匿宫中,意欲何为?出于怜悯帮自己,季宝珠断然摇头。
这人手眼通天,来头不小,萧昂不管怎样都在明处,可这人躲在暗处,更令人恐慌。
二日,却来了个人,令季宝珠颇为意外,竟然是端贵妃,她是头一个宫里来的人。
二人在寝殿后东北角靠花墙竹林中绿松石石鼓上坐下。
枚青端了漆盘,上两碗清茶。
端贵妃端详了下季宝珠道:“我瞧着妹妹气色不大好,可要注意调养。”
季宝珠垂眸,低叹道:“突然遭这么大变故,一时想不明白,夜来睡不安稳。”
端贵妃虽极少在后宫露面,但入宫有些年头,对宫里发生的事,看得通透,知道季宝珠是有苦衷,决计不在隐瞒,把埋藏很深不为人知的秘密说出来,借以提点季宝珠,毕竟她救了儿子的命,无以为报。
端贵妃手执湘妃竹雕的杯子,品了口茶,口齿中淡淡的筠竹的清香。
缓缓道:“妹妹若不啰嗦,姐姐说说自个的事。”
端贵妃开口有些艰涩,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萧昂说就叫关雎宫吧,此后我一直住在关雎宫,当年我宠幸正浓,一如现在的舒贵妃,皇上夜夜留宿,可就是没有身孕,连后进宫的妃嫔都有了子嗣,后来偶然中得知皇上命人在我吃的食物中做了手脚,致使我不孕,我父亲当年曾位极人臣,深为萧昂忌惮,我想法子捎信出去,弄来解药,才怀上贤儿,但从此皇上在也没踏进关雎宫。”
季宝珠至此方恍然大悟,一直萦绕心底的谜团终于解开,这就是为什么端贵妃如此倾绝之貌却被萧毅冷淡。
由于年头久远,端贵妃尚能平静道出:“我怀上了贤儿,萧昂命张公公端来药,让我服下去,我命不足惜,但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什么都豁出去了。”
说到这,端贵妃声儿有点波动,胸口起伏,季宝珠忙续上茶水,端贵妃拿起茶杯呷了两口,吁口气又接着说:“萧昂为人谨慎,但一次酒醉后,无意中我知道了一个秘密,我当时对谁都没说,危难时它救了我母子的命。”
端贵妃说完,从怀中摸出个纸包,草纹纸发着淡淡的土黄色,递给季宝珠说“这是解药,我想妹妹会用得着的。”
端贵妃看看她又解释了一句:“皇上不喜欢的妃嫔和宫女无意中沾惹了,会赐一碗去子汤的,不会留下子嗣”
季宝珠隐约知道去子汤是一种避孕的中药,到了如今这份上,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皇上对她手下留情,没给她服下这种东西,这一切背着她做,已经很给她面子。
季宝珠的手有点抖,不听使唤,好半天才接过来,拿在手里似乎很重,压迫得她的心都透不过气。
端贵妃眼神笃定,决绝地说:“即便落得今日下场,我丝毫不后悔,得到了此生最为宝贵的东西。”
季宝珠的心沉到谷底,同病相怜,端贵妃同情地看着她,叹息声道:“哀莫大于心死。”
是晚,宽衣时,季宝珠看水桃神情有些倦怠,借机说:“你和雨燕俩以后不用值夜,只枚青一人陪我睡就行,早早安置吧,哈气连天的我看着都没精神。”
此言一出,吓得水桃忙用手掩了口,人也精神了。
二人出来,转过东侧殿廊庑下,雨燕埋怨道:“都受你带累的。”
水桃俏脸一扬,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道:“什么事枚青都抢在头里,好事那还有你我的份。”
雨燕白了她一眼,道:“还说,枚青姐几时踩着我们了,平时从不做乔拿大的。”
水桃翻了翻眼睛,没了话说。
打发了枚青去外间睡了,季宝珠掩了里间的隔扇门,把端贵妃拿来的解药找了个妥当地方收好,没同媚药放在一处,这要是同时揭出来,二罪归一。
冬至
天空飘洒着絮絮的雪片,积雪半尺多厚,太监们天蒙蒙亮就起来清扫宫殿青石砖路面厚厚的雪。
午时后宫设宴,届时后宫所有嫔妃都将出席,平时露脸的,上不得台面的,无一遗漏。
坤宁宫西暖阁
陈皇后和淑妃、贤妃和厢贵人说着话,厢贵人道:“听说季嫔身子骨大好了”,适时打住,这厢贵人总是说半句,留半句,陈皇后也习惯了,厢贵人就这点谨慎、知趣,令她满意,与厢贵人呢,点到为止,话不说明,前后都不堵死,进退得宜。
皇后没说话,像是思谋她的话,淑妃坐在离炕沿很近的椅子上,闲适地剥着桂圆,听厢贵人的话,也跟着说道:“具臣妾看皇上对季嫔还是在意的,毕竟经历这一番生死,皇上对她总有几分不舍吧。”
陈皇后这段日子明显清减了许多,有人竟敢在她坤宁宫动手,可见这人多么猖狂无忌,她如今失持,身边无皇子可据,平静的面容下,身心有点浮躁。
贤妃手里打着红黑黄三色的络子,轻柔地不经意地道:“季妹妹也怪可怜的,别说皇上怜惜,就是臣妾瞧着也心里疼得慌。”
最近雪天,皇后平添了腰腿痛,一个宫女跪在炕沿边为其捶腿,陈皇后心里烦闷,挥挥手让她下去,那宫女弯腰倒退着出去。
听了贤妃说完,陈皇后声儿平板板的道:“季嫔才好,身子骨正虚,人多别吵了她,还是安心静养吧。”
其实她也看出皇上对季宝珠的记挂,怜惜,哼,他几时怜惜过自己,三皇子死了,好歹自己养了几年,心里能好受吗?他可曾安慰过自己,后宫这些狐媚子整日勾着皇上,眼瞅着每三年秀女海选,自己人老珠黄,越来越不入萧昂的眼了,陈皇后心下愤愤的。
淑妃等三人皆心思灵透,瞧出皇后心绪不宁,就都起身告辞。
陈皇后也只觉自己今儿有点沉不住气,为缓和下气氛,看贤妃起身间收起手中打着的络子道:“这黄色配上金线瞧着华丽,贤妃妹妹蕙质兰心。”
贤妃柔柔地笑着,道:“臣妾就是打发时间,闲着也是闲着。”
陈皇后笑道:“妹妹也该有个孩子,时间过得就快了,眼看着孩子大了,我们也老了。”
说到孩子三人都不接口,怕让皇后想起已逝的皇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