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灵后悔了,真是后悔了,后悔不该到路上去看什么马队。
布谷鸟的叫声有韵有味,来自河边的一片葱郁的杨树林里。喜雀不甘心落后,它们在谷地边的路旁榆树上撅起草棍样尾巴亮开嗓门喊了几声,大慨得不到同伴的真心地呼应,了无情趣的拍动花翅膀飞起走了。最大胆最调皮的是同一方向的带着温度和湿度的风儿,它所到之处不是把谷叶和草茎弄的弯腰曲背东倒西歪就是把水面皴起来一身的鱼鳞,可惜,它今天的力气小一些,要不,它还真让薄薄的绿树叶唱山歌。翠鸟立在水面上的一株草茎上,一动不动,从远处看,绝对是一幅静态的油画,而画笔就是大自然了。与此同时,鱼鳞的水面上打起了一个漂亮的水花,草茎一动,翠鸟扎入水中,它的大而长的尖喙里噙住了一条摆动尾巴的鱼儿。水边的草丛里,一只大拇指粗的蝈蝈的爬在草叶上咯咯吱吱的大嚼起来。吃饱了,它“蝈蝈”地唱一阵,以解心中的寂寞。一只路过此地的绿皮雌蛙,被它的优美动听的节奏鲜明的歌声所迷惑,很想与它长厢撕守,共唱此歌。它突然跳起,“噗”的一声,大嘴一张,那唱歌的蝈蝈就就飞进了它的肚里,唱歌去了。青蛙心满意足地刚要离去,一条绿花蛇匍匐地寻了过来。此时,草灵走了过来,绿花蛇惊慌地逃走了。
草灵蹲在谷子地里,正在剜地,所谓剜地,就是用一个短柄小扒,锄草。谷子苗很嫩很胖,仰着脸喜滋滋地看着主人,你看一个刚嫁过来的新娘。不甘寂寞的风儿,不断地戏弄着谷子苗儿,还把它们弄得前仰后合,远看一波一波地涌着浪。往天上看,数片薄薄的云絮也在慢悠悠地跟着风儿走。草灵家的这块地西边傍着牵牛河,南边靠着路。好容易剜到了地头上,草灵到河边洗了洗手,看着立在划茎上的翠鸟发呆。
很小上地干活的草灵,今天却主动地来剜谷。她是不愿见到婆家的人。
婆家的人来催过三次了。这次,张牡丹,郑重的告诉草灵的母亲,说婆家屋里急需要人。婆家有两女两男。两女已出嫁。不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从小在外念书,念着念着据说跟着一个女人投笔从戎了,如念在部队里当一个什么团长,官太太也在部队上。只是他们从没回过家。据说最近要回家看看。现在婆家急着给二儿了完婚。草灵的母亲显得不慌不忙地说:“不急不急。我还没做好准备呢。”张牡丹说:“你上次就说准备,咋的?还没准备好吗?”草灵的母亲说:“孩子的衣裳是准备得差不多了。但是四铺四盖还没准备好。还有其它的嫁妆呢——小半柜啊,箱子什么的。还没准备好呢。我要让闺女风风光光地上花轿”。“啊呀呀,”张牡丹叫起来,“这些你家都不用准备的,草灵的婆家早已准备的功马现成的。”“那不行,”草灵的母亲坚持说:“我不能让我的亲家说三道四。再说,准备这些嫁妆还需一大笔钱呢。”草灵的终亲嘴里说着,心里的算盘打的噼哩啪啦地响。她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只要一拖,也就是摇一摇闺女这棵摇钱树,晃一晃闺女这个聚宝盆。着急的亲家就会送来钱和粮。谁都知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还有一事她就不出口,只要她一提出嫁,草灵这孩子就是又哭又叫的,让当妈的看着心烦。当然,她知道闺女心里还是想的那个空中楼阁,可那空中楼阁早晚得灰飞烟灭的呀。
草灵理解当妈的心里的那一片苦草地,但愿那一片苦地能坚持到草木发芽的那一天。
草灵听到了河边草丛里青蛙的叫声,草灵知道,河流在发洪水的时候,冲旋了一个深深的河湾,那儿的草木葱郁,青蛙在那儿成双成对的,但也常有蛇出入,这次,她听到的青蛙的叫声有点两样,是一种受天到致命威协的惨叫声,这惨叫声真让草灵于心不忍,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青蛙还喜欢吃害虫,而蛇专门和青蛙作对。草灵找了一块石头,握在手中,向河边的草丛里摸去。她循着不成调的惨叫声向前寻找,看见了一条锨柄粗的绿花蛇正在吞食一只青蛙的一条腿,那青蛙绝望地叫着。草灵手中的石头呼地掷了过去。绿花蛇一惊松了口,遁入草丛中。草灵正在陶醉于自己的善举中,有人喊了起来:“有马队!马队来了!”
马队?草灵登时来了兴趣,在这偏远的乡村,极少有马队从这儿经过。记得,她在五六岁的时候,她和父亲去赶庙会,在庙前的大路上,她看到了远方来的一队马队,那是多么威武雄壮的了队马队啊,高高大大的红马,高高大大的黑马,高高大大的白马。马队的蹄儿扬起的黄土蹿起一人多高。几乎能让太阳失去光辉,更厉害的是骑马的人,他们的个子也是顶天立地的,头上包着红头巾, 披着红斗篷,人人手里攥着一根怅长长的红樱枪,枪头了至少有半尺长,闪着森森的寒光。领头的是一个红脸的脖子上有一道伤疤的大汉,下了马和父亲说了会儿话。好时的她,可一点儿不害怕,只顾看大马的明亮的眼睛。还大胆地抚摸马湿润的鼻子。那红脸汉子看了看她,笑了,把红樱枪住马背上一放,嗖的把她发上了他的大马,她惊叫了一声,但还是稳稳地坐住了。她骑着马走了几十步,寻红脸汉子才把它放了下来。那是她第一次骑马。多少年了,她还是觉得屁股下面暖暖的,比荡漾秋千还意味无穷呢。后来,她骑过自家的小毛驴,坐过领居家的老牛,还跳上过舅家的骡子背上,但那样的感觉始终没有出现过。现在听说来了马他,她的眼前一道红光闪耀,难道当年的脖子上有一道伤疤的红脸叔叔又回来了吗?我的妈呀,我可要去瞧瞧热闹。
窝隆瓦块的土路上,行进着一小队人马,仿佛移动着一缕红光白云。蹄声达达,很有节秦地敲击着路面,敲得草灵的心乱颤。马队渐渐地来到了草灵的眼前,这是五匹马,四匹红马一匹白马,令她意料不及的是马上的人都是清一色人黄褂黄裤,脖领上还缀着什么五个角的像是星星的东西,更令她惊讶的他们的帽子上都贴着有花的白圈儿。骑红马的人一律后背上是长溜溜的黑管子,唯独中间那个骑白马的身后是于净的,但在腰间的皮带上缝着一个结结实实的金红皮套儿。他们个个身板挺得似门板,一副副七个不忿八个不服,一百二十四人不含糊的神态。这让站在路边看马队的草灵顿时索然无味。草灵欲要撤身,可已经晚了,草灵潜在的感觉在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十支目光齐刷刷地目光向她射来。几乎都达到了开火的温度。这目光持久而且恒温,不把她烤化了是不罢休的。果真,草灵的脸上烤出了又细又亮的汗珠。草灵忍受不了这个烤人的待遇,逆着马队行走的方向回家。她觉得马队离自己远了,她舒心地出了一口气。心里不免有点悻悻然,这些穿黄皮的人干吗这样贼看人家啊。像是从没看见女孩似的?这时,她听见一阵达达达的马蹄响,一阵风从耳边刮过,眼前一片尘土飞扬,眼前飞腾起一匹白光,白光一闪而过。马踏着尘土撒出半里多,尔后,人又勒马转身,一阵左观又看,踅身往回奔。草灵正纳闷,他这是干什么呀,像丢了魂似的。马在离她50多步的地方,意外的,马的身后掉下一个布袋子。草灵向那个骑马人喊道;“哎——你掉了东西啦——你掉了东西啦——”但是那匹马只顾向前奔跑,没有听见她的话。很快,这个马队就谈出了她的视线。
草灵疾走到跟前,捡起布袋子,惦一惦,有分量;捏一捏,有硬度;晃一晃,有声响,哗哗的,悦耳动听。莫不是洋钱吧!草灵仰止不住自己的心跳,一层又一层地打开洁白的布袋子,一片银光迎着夏日的阳光倏地蹦了出来,直啄她的眼睛。啊呀呀!一堆白亮白亮的大洋就在眼前,准确地说,就在她的手上,还冲出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的好闻的金属味儿。人说,人有运气,天上掉个金元宝。看来草灵我今天运气大大的好啊。她正沉浸在无限的喜悦中,眼睛一瞥,几个大马蹄印把她潮起的喜悦心情踩醒了。马队,白马,布袋子,一个个的影子如连环扣儿在她的周围围成了一个看不见的篱笆,把她圈了起来。莫不是他们故意做的套儿,在这漫山遍野里吊兔子,我可要看个他们耍的什么把戏。她手里握着布袋子,坐在路旁的一棵树下,静等着路面可能要来的震动。
蓝蓝的天空中,五六片灰白的游云慢慢地飘过来,太阳一不小心滑进了云里面,天空一阵发暗。树上的一根胳膊粗的树杈上,一只黑知了若无其事地唱着老祖宗传下来的千篇一律的歌谣。唱着唱着,突然地哑了。原来,一只绿螳螂从它的身后悄无声息地偷袭上来,前面的两把大刀牢牢地嵌住了它。她一转脸,两匹红马喘着粗气飞驰而来。四只眼睛牢牢地捆住了她。
“这是你们那个骑白马的丢的钱袋子,我一直在这儿等你们。你们数数,50个大洋。对不对?”草灵站起身来,不紧不忙,底气十足,诚心诚意递上了袋子。
两个大兵会心相视一笑,贪婪地盯着她的脸好一阵子,努力地咽着唾沫。一个左脸腮上有痣的大兵装模作样地数了几下,迷缝着眼一下子又睁大了:“哎——怎么少了一样东西啊?”
草灵提高了嗓门:“你好好看看,少了什么东西?”
“怎么少了一串金项链啊!”
“胡说八道,我从没看见过那个东西。 你们净熊人。”
脸上有痣的人微微一乐:“我们团长可说了,里面有一串纯金的项链,值好几千快大洋的。那是给他的夫人带的。”
另一个脖子有疤的兵也说:“妹子,快把项链拿出来吧。要不,我们团长要生气了。你不知道,我们团长一生气,说不定会死人的。”
草灵仰头向上看了看,那一大片的扯连不断的灰白的如死人的面容的云朵刚刚过云,在它们的后面又跟着一朵朵的灰云赶上来。好不容易挣扎出来的明日又陷了进去。唯有余光烧灼了云彩的边缘。树杈上的黑知了还在,它被螳螂捉住时候还哇哇哇的撕叫了一阵。现在是早已绝响了,因为它的下半身没有了,螳螂正在哪儿津津有味地大吃大嚼着。而它的肚子一点一点的鼓胀起来。草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哇”的一声,草灵哭了起来,一张粉脸上满是梨花带雨的,草灵边哭边嚷:“你们这些当兵的,专门欺负女人,专门瞒良心,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呜呜……”
两个黄皮子对视了一眼,有点无可奈何。脖子有疤的人悄悄说:“团长真是……”
脸上有痣的黄皮子说:“这没办法,我们听命令吧。”
有痣的黄皮子大声说:“哭够了没有?你想赖是赖不过去的。聪明的,快拿出来的,我们还要赶路呢。今天是端午节,我们还要跟着团长到朗山呢。”
“呜呜……呜呜……你们净熊人,没有就是没有……呜呜……”
虽然今天是端午节,但路上的行人欲断魂。有那么一两个人从路上经过,一看是背长枪短炮的,也是低着头匆匆而过。更何况这条路离叶花村二三里之遥,经过的多是外村人。
脸上带痣的黄皮子说:“你说没拿,团长说拿了。这样吧,你跟我们团长对质去。快走吧!”
“我不走,我没拿。我凭什么跟你们走……呜呜……”
远远地走来两个青年汉子。
脸上有痣的黄皮子不耐烦了,从背后抹下枪,向上一举,“啪”的一响,一股蓝烟冲出,一只低空飞过的喜雀扑达一下落在路中间,翅膀扑闪了几下,一动不动了,红血从喙里流了出来。
路上走的两个汉子一楞,来了一个急转身,撒丫子就没入了麦地。而草灵也抬起了被水浇灌的粉脸惊悚的望着死去的喜雀。
脸上有痣的大兵重又背好黑管子,像一个刚杀了一头猪的屠夫,不急不徐地用刀剔着还带有体温的猪肉。不过,他其时不是在用刀,而是用他贪婪的目光在剔着面前这个孤立无援的女孩子。他冷冷地满不在乎的地说: “怎么样?我的枪法还行吧?走吧,跟我们团长对质去。”
脖子上有疤的大兵也说:“妹子,你别为难我们兄弟两个了。你说没拿,也不要紧。你跟我们团长说清楚了。他不能把你怎么样的。你要不去。团长就要枪毙我们。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去就去,他还能把我吃了不成。”草灵心一横说。
“这就对了。我们弟兄俩谢谢你了。你骑上我的马,我给你牵着。”脖子上有疤的大兵殷勤地说。
“不敢,我胆子小。”草灵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不行!你必须骑在马上。这是我们团长的命令。你别为难兄弟了。好不好?”
草灵壮着胆子学着当兵的样子,左脚伸进马蹬子里,双手抓着马的鞍子,一使劲蹁了上去。短暂的慌乱之后,她稳稳地坐在了马背上,这匹马真温顺,四蹄踢踏踢踏地迈着轻松的步子。她挺直了前胸,马背上有规律的颠簸,又把她颠回了十多年前,那个提红樱枪的叔叔把五六岁的她抱上了马,向前走了一段路。从那时起,他就盼望着能再骑一骑红头大马。十多年后的今天,她又骑上了红头大马。不同的是,当年,是叔叔友好把她抱上了马,她是自愿的。今天,她是被挟持的,被迫的,真是天壤之别啊!
这儿是通向朗山的必经之路,路上的行人开始增多。一个脑后挽着髻的奶奶骑着一头毛驴走在前面,牵驴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大兵的两匹马走得快,高头大马似乎对个子矮小的毛驴不屑一顾,经过毛驴身边时,还呲呲地喷了两下鼻子以示对它的蔑视。从没经过大世面的小毛驴哪里见过这阵势,四条腿首先贯彻了礼让三先的原则,谦卑地主动地让向路边。骑在它背上的主人可不愿意了:“呵斥孩子:小东山呢,你咋往路边牵啊。是不是要把我摔在沟里啊!快挣,快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