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妈的竭力邀请下,许卓君不得不收拾衣物到我家去过年,2008年的最后一天,他提着大包小包,领着后面因为没有睡饱觉而迷迷糊糊的我,踏进了我家小区,有种去见岳母娘的喜庆感。
那些坐在树下嗑瓜子聊天无所事事的大妈们打趣我妈,“哟,你这是有女婿啦?一表人才地,看着还挺不错的。“
我妈被逗得哈哈大笑,“我家闺女才十九岁呢,女婿什么呀女婿,他跟我亲弟弟似的,来我家过个热闹年。“
好事的大妈又开始打趣许卓君,“小伙子有对象没?咱家姑娘的同学挺不错的,看上去跟你挺配的。”
这话说得我直翻白眼,她家姑娘的同学我有幸见过,带着啤酒瓶底厚的眼睛,一身肥硕的肉一跳一跳,真看不出哪配。
“乔乔!“除了老爷子没人这么叫我,他老人家拄着拐杖下楼来了,看来我妈跟舒建国沟通得还不错,
“爷爷!“我快步跑过去,拉开自己的包,拿出上次逛街时候买的一顶帽子给老爷子戴上,“太帅了。““真的?“老爷子很高兴。“绝对的,我拍着胸脯保证,“您现在一出去一定迷倒万千少女。“
“瞎说啥呢你这乔丫头。“我妈走了过来,冲我笑骂道,她招呼我们大家,“来呀都别在楼下杵着,上楼去,楼上阳台上也能晒到太阳。“她拉着许卓君,“卓君呐,你就在这安心住上几天,吃好喝好玩好好不好?“
许卓君笑,阳光轻轻揉揉地撒在他的脸上,我瞧着很是顺眼。我想他瞧着我们这一家人也是很顺眼,虽然有些蹩脚的不完整,但也算是其乐融融。
一直都没有问过,为什么他是一个人住,那套装修精致的房子里为什么没有一位老人来操心着他的住食。
那时候不懂得去细想为什么,凡事问之而后快。
“你为什么没家人?“我问他的时候,我们已经吃完中饭了,他正坐在沙发上专心地翻看一本书。
不等许卓君说话,我妈从厨房走出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死丫头,去,去店里把那块牛肉拿回来。“
我蠢,“哎呀我跟许老师说话来着呢。“
“也没什么的。“许卓君笑着看着我和我妈,他一脸轻松自然的模样,“我从小就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我自知问到了不该问的问题,忙把声音调高了八度,大声问我妈,“妈你刚刚叫我拿什么来着?“
“鬼灵精怪地。“我妈嗔怪我,又安慰许卓君,“你呀,就把这里当自己家,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我待会呀,帮你把乔丫头的房间收拾了,以后给你常住!“
刚刚出门的我听到这句话差点被门槛绊倒摔个狗吃屎。
下午的时候阳光依旧明媚,晒得人浑身暖暖的,我躺在老爷子专属的躺椅上,半眯着眼睛看老爷子和许卓君下象棋。其实我什么都看不懂,连最起码的走步都经常搞错,但是又不想在许卓君面前丢面子,装模作样地看着,他动完一步棋之后我皱着眉毛摸着下巴点点头,“嗯,不错。“
在我第十一次点头后,许卓君小声对我说,“刚刚那一步我故意让你家老爷子,你点头个什么劲儿呀。“
“……“我翻了个白眼,硬着头皮讲瞎话,“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这是在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眯着眼睛冲我笑,“那高人,咱们等下来一局?“
“你这凡夫俗子,我才不屑。我要去用知识充实自己了,没空跟你玩这种我三年级就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玩意。“说着,我随手拿起旁边那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如果我能够睁开我那狗眼,瞧一眼书的封面,就会有幸看到书的封面上依旧写着那四个大字——论金瓶梅。
这还是我放假回家胡乱拿错的那本,已经在许卓君面前闹过一次笑话了……上午的时候,把我那些珍藏的小说漫画拿到阳台晒晒,也顺便晒晒它,而这本书恰巧被我放在躺椅旁边……这是何等的缘分。
不知不觉,我睡了过去,闭上眼睛,满目熔浆般沸腾的红色,我感受着身边许卓君轻轻的呼吸,我捕捉着空气中来自他的每一丝味道,我近乎贪婪地享受着与他相处的时光。
他偶尔轻生沉吟,他偶尔轻笑出声,在他身边,我安然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有人给我盖上外套,我慵懒地蹭了蹭,我这人睡相不佳,大概流了口水。
我妈果真收拾了一床新的被子搬到我的房间,然后把我的被子搬到了自己房间,我们这三室一厅的小房子,我如果不跟她挤着睡就只能滚去睡沙发。
我冲她半撒娇半抱怨,摇着她的胳膊,“我的亲娘,我可是你十九年前生了整整一个晚上才生出来的可爱女儿呐。”
“所以我才要带着你睡啊。”我故意冲我眨巴眼睛,“不是亲生的我才不带呢。”
我甩开她的手,郁闷地走了。
——这个老太太,晚上打鼾能够让听到的人生无可恋,再来一些磨牙,梦话当调味剂,那滋味,不可谓不酸爽。
到房间门口,我又走了回来,“妈你看我这床,又硬又臭,人家许卓君习惯睡软床,咱客厅那沙发刚买不久,又软又舒服,要不让他睡沙发吧。”
我妈突然冲我和蔼一笑,但不过三秒,那小眼珠子眼看着就要瞪起来了……
……我赶紧滚了。
年夜饭主打饺子,七点的时候大家一起围着餐桌包饺子,电视里放着春晚,外面已经有小孩噼里啪啦玩爆竹。
我手笨,除了切水果切得像那么回事其他一概不行。我学着我妈的样子包饺子,包出来的那玩意,实在是叫不出个名字。
后来干脆破罐子破摔,把我那四不像加上四条腿,又加了个圆圆的脑袋放上面,许卓君盯着我手里那玩意直笑,我看着他包的那些精致漂亮的饺子心里不爽,把面粉抹到了他的脸上。
我妈骂我,“乔丫头你有点规矩,对师长要敬重。”
我从鼻子里哼哼两声,“谁让他包得那么好看来着。”
“你这纯属嫉妒。”许卓君说。
“就是。”我妈也附和,“从小到大我带着你包饺子,你学了十九年,弄出来的玩意也就这德行。”我妈朝着我手里那坨四不像努努嘴。
我一听这话,高兴了,“感情我还不会爬的时候就会学着包饺子了?你这慌也说得太不切实际了吧。”
老爷子在一边乐呵呵,“还真是的,你那会儿啊……不会走不会爬,只知道挥舞爪子冲我们笑,那时候你妈去人家家里帮忙包饺子,把你一个人放家里不放心,就用一块布背着你,她在那包饺子,你就趴在她背上看,口水丝哟,都淌成河了——”
许卓君听得直乐呵,脸上那一小块面粉他也没擦,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几分,像个大小伙子。
为了不让老爷子继续哇我的短,我决定开溜,“妈,今年买的烟花在哪?我要玩。”
“每年都少不了你的,在你房间呢,自己找去吧,小心点儿啊,别伤着手。”
“知道啦,”我洗洗手,套上羽绒服,系上围巾。
“诶你如果跟小区里孩子们玩的时候得顾好他们知道不。”
我从房间里翻出了一大袋子烟花,看着桌子上一个个漂亮的饺子不放心地叮嘱,“饺子熟了你们记得叫我。”
“馋丫头。”我妈嗔骂,她笑着跟许卓君解释,“她呀,每年都要玩烟花,格外闹腾,这么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小时候最憧憬的事情就是过年,不仅爸爸会回家,还会有很多好吃的,我妈会给我换上一身新衣裳,再塞给我一点钱,让我去买烟花和小朋友们一起玩。
小时候实在太皮,我们那一片,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几乎都被我揍过,不敢跟我玩,我一个站在那里,看着绚烂的烟火发呆,那些彩色的,在空中绽放一朵朵粗糙花瓣的东西,让我看着很是惊奇,但也只不过一瞬间就没有了,白色的烟在空中升腾,弥漫了我整个童年。
后来,我遇到了韩飞,那正是胡作非为的年纪,我们两家在同一个别墅区,出门走个五分钟就到。于是我们一起在除夕夜放烟火,他胆子大,把她妈妈的宝贝相机出来,拍了好些张照片,也拍了我一张巨丑的,我抢着要删掉,追追打打,相机掉到了喷泉池里……
我举着一根窜天猴,看着天空中喷出的一朵又一朵烟花,心下突然想起了我那个远在北京的哥们,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只有十分钟,也就是在这十分钟里我才知道他要走了,他说他可能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果真,他连过年都没有回家。
“一个人玩呀,小朋友呢。”许卓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他拿着我的手套,递给我。
“妈妈喊他们回家吃饭去了。”
“你妈也喊你回去吃饭,饺子快熟了。”
“可是烟花还没有放完。”我指着袋子里剩余的烟花,“我们放完好不好。”
“好啊。”许卓君看着我笑,他的脸在昏暗的路灯下格外地迷人。
“许卓君,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好看?”我问他。
“从小帅到大,我都习惯了。”没想到他也会自恋。
我没有接过他的话,烟火蒸腾间,我跟他说,“许卓君,我十九了,快二十了呢。”
“……”他认真地看着手里的烟火,没有说话。
“其实,其实我想说,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我,笑着看着我,“我也二十九了呢,也快三十了。”
就在我以为,这又是一个拒绝的时候,他说,“其实你在长大,也是一件挺好的事情。”
“……”
“走吧,”他拉着我的手,隔着厚厚的手套,我能够感觉到他大手传来的暖意,“咱们回家吃饺子。”
咱们……回家……
好啊,咱们……回家。
不记得在那本书里面看到过一句话——两情相悦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虽然现在一切都不是那么明了,但我感受到了,那就足够了。
那时候被许卓君牵着手的我,当然不会知道这就是山雨欲来前上天恩赐的风平浪静,我天真地认为,这幸福会永远继续下去,我成长,许卓君伴我成长。可是,谁又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上帝给我的第一颗糖果,而那狠狠的一巴掌,在无形中酝酿着。
它在酝酿着,酝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