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后,我的手已经暖呼呼了,但还是不愿意从许卓君的口袋里拿出来。许卓君人精明,带着我逛着逛着就买了一副手套,一条围巾,一个帽子,这下,我是如何也没有理由死赖着了。
许卓君看着裹得像头熊的我,满意地笑了。
“奸诈。”我骂他,他不怒反笑,“就你爱折腾,现在折腾不出个什么东西了吧。”
“谁说的。”我扭着脖子看向他,“我们玩个游戏吧,我前几天从书上看的。”
“哟,没想到你还有文学爱好呢,看的什么书?伊索寓言?还是安徒生童话?”
“我怎么可能看那么幼稚的书。”我嗤笑,翻了个白眼,“姑娘我看的书可都是高端大气上档次,说出来吓死你啊。”
“哦?”
“格林童话。”
旁边一对小情侣,女生刚喝下去的一口奶茶噗地喷到了男孩脸上,男孩边擦脸边幽怨地看着我们。
我很想笑,肩膀一耸一耸,许卓君见我这幅蠢样子,觉得我会被他们打死,赶紧拖着我走了。
最后我们玩的游戏叫做——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这是我胡诌出来的,幼稚至极。
两人从步行街的两端开始行走,若是遇到,游戏结束,若是没有遇到,走完全程游戏结束。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但被我执拗地灌进去了缘分两个字。
许卓君竟然点头答应了,我想他是最急切于说明我们两个没有缘分的那个。
步行街全长近一千米,两边堆满了商铺,今天又是小年,人流量很大,遇不到的机遇其实远大于遇到。
“开始了啊。”我在电话里通知许卓君,挂断电话,深呼吸一口气,朝着前面走去。
我走在道路的最中间,我想他大概会走在旁边,不起眼的位置,毕竟,他并不是那么希望遇见我。
走完了小半程,我远远看见了许卓君,他在我正前方一百米的地方,正慢慢走过来。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心里突然慌张。
他为什么要走在大路中间,他难道不怕遇见我吗,他不应该躲着我的吗。
心中像是一颗种子,它终于抽出了嫩芽,在广袤的天地间伸展开自己的身体,我想,我大概懂了,不是在自作聪明,自作多情,我是真的懂他了。
凌晨他跟我一样无眠。
剖析现实轻轻地推开我。
依旧对我无微不至地照顾,连鞋子都细心摆好。
但是又残忍地推开我。
终究,还是不愿意想让我受到伤害。
流言蜚语,远大于受到的心伤。
我这样想,对不对,对不对许卓君。
你朝我走来,不正是想要告诉我,不是无缘,而是无力吗。
或许吧,或许等我长大……
他看到我了,朝我轻轻微笑。十几个人突然从我们面前经过,我慌乱地跑到旁边的店躲了起来。
我看到他在张望我的身影,我看见他嘴角勾起的笑容,然后,他继续朝前走了下去。
十九年来,我终于觉得自己像个成年人了。
晚上我们一起回家吃饭,一进门,我妈就扑了过来拉着——许卓君嘘寒问暖,“做科研累不累啊,路上还顺利吗,哎哟你这小子怎么不多穿点,冻着了可怎么办哟,你又不像那个死丫头那样皮厚……”
我从许卓君身后钻出来,故意大声说话来吸引我妈的注意力,“妈!我回来了!”
我妈瞪了我一眼,“回来了就回来了瞎咋呼什么呀你,你以为我没有看见你啊,告诉你,老远就看见了,那么大一个目标,想看不到你都难,最近是不是又吃胖了你,告诉你减减肥,小心哪天胖得连路都走不了。”
“你才胖呢!”我朝我妈扮了个鬼脸,“不跟你说了,跟你一说话我就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我说着往厨房走去,“做什么好吃的了你,今天店里肯定很忙,你这老板娘还缩在家里不去干活?”
我妈拿了几个水果塞我手里,我以为是她终于觉得愧疚,要用几个破水果弥补我,刚要嫌弃,就见我妈说,“去,切盘水果给许老师。”
我:“……我肯定不是你亲生的。”
“我也觉得你不是我亲生的。”我妈无比认真地对我说,“亲生女儿可不会叫自己的老娘小年夜出去干活。”她说得摇头晃脑在,这唱戏的功夫……我毫不怀疑她两秒钟可以挤出眼泪来。
“戚。”我瘪瘪嘴,拿过水果盘和水果刀就往外走,跟我妈多说几句话,还真会折寿。
还是我来吧,许卓君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让你切能够出人命。”
我轻轻捏了捏他的胳膊,刚刚回来的路上去医院重新处理过的,“你胳膊都难得抬起来呢,省省吧。”
他倒吸一口冷气,朝我笑了笑,“那你小心点儿啊。”
“诶哟这有什么要小心的,这死丫头皮厚得跟什么似的,说不定扎一刀下去都不见得流血。”我妈端着一个火锅出来,放在餐桌上。
我翻着白眼没理我妈,把水果放到茶几上去切,还听见我妈在那说我,“这死丫头哟,那小白眼翻得还真是炉火纯青,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小儿麻痹呢哈哈哈。”我妈尖利的声音穿破了我的耳膜,揪住我的神经,打了个大大的结。
我念她年纪大了,不跟她计较,这小老太太……
来的路上,许卓君就跟我说,如果我回家又跟我妈顶嘴惹她不高兴的话,就让我吃三天的斋——他会连着叫三天的素食外卖。
为了吃的,我忍。
“老爷子呢,接他来过年吗。”我问我妈。
我妈脸色突然有点尴尬起来,热气蒸腾间,还是掩盖不了,瞧我妈,只要说起我爸,她再溜的嘴也得结巴,“你爸……那边也想要接你爷爷过去,你阿姨——”
“什么阿姨啊,就是一小三。”我打断我妈的话,声音尖酸刻薄了起来,“看着那女人我就来气,她接我爷爷过去干什么,我爷爷可没有什么财产能够让她惦记的。”
“你爷爷是想来这边,但总归是说不过去。”
“怎么说不过去了,”我心急,仿佛对面坐着的就是陈佳佳,差点把筷子给摔了,“她陈佳佳是小三,破坏人家庭,像她那种女人放旧社会就应该要去浸猪笼的,妈我跟你讲,你对陈佳佳那个贱人就得把对我的时候那股子霸气劲儿拿出来,怂什么怂啊,咱又没欠她钱。”
“你这死丫头瞎说什么呢,”我妈嗔怪道。
“我不管,我知道我家老爷子在舒建国那里肯定不会开心,我得把他接过来。”
“那我再跟你爸商量商量。”我妈的声音里还是有着一丝莫名的窃喜,这个小老太太,她心思单纯,一辈子死心塌地地就我爸一个人,我爸出轨了她还是这样死心塌地,对他的爱低落到了尘埃里,竟然为了能够跟他有理由地通一个电话而高兴……
她真是个傻女人。
她傻到可以为了他抛弃一切。
也从来不会去管值不值得。
她对我爸的爱是死心塌地的。
这个,一直都没有变过……
那时候,外公家也是个小资的家庭,但是我妈遇见了穷小子舒建国,舒建国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不甘的心。于是我妈闹着跟家里断绝关系嫁到了农村——就是那个站在高处眺望都只能看到连绵的野山的地方。
结了婚之后,舒建国跟着人下海,我妈怀着我,包揽了所有的农活,生下我的第二天就卷起裤腿,戴着草帽,拿着镰刀到地里干活去了。
一直到我五岁的时候,舒建国回来了,钱全部被骗光,这个时候我外公去世,给我妈留下了一套房产,就是现在住着的这一套老房子。我妈把房子卖了,钱给我爸,“你拿去,就算再失败了也没有关系,我跟着你就是打算跟一辈子的。不管未来怎么样,我都会拿出自己的所有来支持你。”
于是我爸拿着这笔钱东山再起。我八岁的时候我们一起搬到了新市的市中心,住着三十几平米的地下室。厕所在尽头,是公用的,又臭又脏,厨房门前那条狭窄的过道就是厨房。我妈在房间里拉起了一道帘子,于是就有了两个“房间”。我那张只有一米宽一米五长的小床旁边常年码着一堆黑乎乎的煤,搬家的时候那一小块墙壁都黑了。
为了省钱,舍不得买家具,我妈在一个小区发现一个别人不要的木柜子,大概两米高,她一个人把柜子挪了回来,那时候她胳膊上的肌肉像男人一样结实——那也是我一直不敢招惹她的一个重要原因。
即使在苦成这样的日子里,我妈也没有想过离婚,也还是死心塌地地爱着这个男人,她完全可以跟我爸离婚,带着我住在舒适的小区里,而不是三口人像狗一样挤在转个身都能碰到人的狭窄出租屋里面。
说不感动是假的,我爸对我妈承诺,“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我妈笑着说这不重要。
那一刻我觉得她的身上散发着的光彩,比那金光闪闪的如来还要好看。
后来,我们搬到了小区的出租屋,又搬到了百多平米的自己家,最后搬到了新市第一批建造的别墅区。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在别墅住了三年之后,我妈和我就被那个叫陈佳佳的小三挤走了,她骄傲地摸着自己才一个月的肚子,以一种嚣张的姿态,向我妈宣布——you’realoser.
“韩飞呢,你跟韩飞有过联系没有。”我妈转移了话题,转移到她宝贝干儿子身上。
“没有呢。”
“人家在军校那么累,你也不见得打个电话,亏得他以前对你还那么好。”我妈白了我一眼。
“联系不上啊,他也不给我打电话,我也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我还生着他的气呢,走也不打一声招呼。”
“还说人家,自己就这德行。”我妈白了我一眼,“吃吃吃,吃得这么多,你在你许老师那里也是这么吃的?早跟你说了少吃点,你食量很吓人的你不知道吗。”
我正扒着饭呢,吃完了第二碗正准备去盛第三碗……
“没有没有,”许卓君忙站出来替我“说话”,“她吃得多是好事,至少,饭菜不用担心浪费。”
“……”感情把我当垃圾桶了还。
“这乔丫头,打小就不让人省心,要说优点啊,我这当妈的啊,掏心掏肺讲,似乎也只剩下这一个了。”
“……”
许卓君表示很赞同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