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镜,风尘不起,燃烧的建筑物仍在冒着缕缕青烟。南霁云滚下城头后,昏睡了很长时间,苏醒后慢慢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睡在死人堆里。四周寂静得没一点声音,月光淡淡地照在地上。他慢慢爬起身,才看见和他滚下城头的敌将躺在旁边,脑袋正撞在一块大石头上,已经死了。他试着站起来,还好,左腿挨了一刀,没伤着骨头。血已经凝固,也无力包扎。他捡了一把刀提在手里,向前慢慢走去。
就在这时,他发现前面有个尸体动了一下。他本能地走过去查看,原来是左驹躺在那里。他蹲倒身子,抱起左驹的头轻声呼唤。左驹醒了,看到是南霁云抱着他,便轻轻笑道:“还有南哥做伴?太好了,咱在黄泉路上也就不寂寞了。”南霁云苦笑了一下道:“咱哥俩命大,没有和大伙儿一块战死。走吧,记住张将军的话,咱们的事情很多,此仇一定要报!”
左驹在南霁云的帮助下站了起来,他伤的是左臂,不碍事,只是疲劳过度,昏睡了一觉也就好了。二人趁着月色向前走去,到了树林边,发现数十匹战马拴在树上。他们明白是敌人的坐骑。叛军刚得了睢阳城,还在里面劫掠。
他们挑了两匹战马,解开缰绳,然后跨上马背,乘着月色向南疾驰而去。
严庄攻破了睢阳,心中好不得意。虽然用两万多士兵的生命换来了一座空城,但他仍向安庆绪报了功。吹嘘斩杀了李唐的八万守军,擒获了张巡、许远等李唐名将。
接着,他从其他地方调来了两万兵马,补齐了自己损失的人马。随后挥兵向东扫去,连下虞城、夏邑。后又掉头向南,抢夺李扶坐镇的亳州。
张巡和许远被严庄押送到洛阳。二人抱着必死的决心,不吃不喝,等待死神的降临。因张巡的名气太大,几万人守着一座孤城,坚持了几年,抗住了数倍于自己的叛军。因此,安庆绪很是看重他,派了他的“亲王”和大臣,轮番劝说他投降。
许远体质差,意志却坚强,押到洛阳第二天就绝食而亡。
他们先是劝张巡进食,继而劝他投降。张巡对任何人来下说辞,从不吭一声,闭目卧躺,只求速死。安庆绪一看无计可施,知道此人不会投降,不能为他所用,便下令杀掉张巡。到第七日早晨,刽子手去牢房押解张巡,发现他已经咽气多时。
睢阳失守,豫东告急。消息传到长安,肃宗气得大发雷霆,下旨责骂李扶,并要他尽快夺回丢失的城池。
此时,安庆城率领十万大军从洛阳出发,一路南下,浩浩荡荡地杀向宛城。宛城守将是淮南节度使鲁炅,他一边备战守城,一边报李光弼知晓。李光弼早有准备,他知安庆城鲁莽好战,乃无谋之辈。用诱敌之计,赚安庆城进入淮河流域,而胡人大多不习水战。于是李光弼埋伏下八支伏兵,从淮南调运战船快舰,攻杀五日五夜,将安庆城的部队逼入水中,十万人马全部葬送在江河湖泊中。
安庆城见势不妙,乘船逃跑,被李光弼手下大将浑咸追于菜子湖,将其杀于湖中,叛军南下的一路兵马很快便烟消云散。
不久,李光弼闻知睢阳落入叛军之手,豫东的几座城池也丢了,严重地威胁到漕运的安全。他马上从宛城出发,进驻到徐州,密切关注局势的发展,并作着收复失地的准备。
再说李扶,听信小人谗言,拒不向睢阳发救兵。不但致使睢阳丢失,就连自己驻守的亳州也丢给了严庄,整个豫东岌岌可危。豫东失去了屏障门户,其他几座城池不费严庄吹灰之力,便也落入叛军之手。
李扶本是个皇子哥儿,没有领兵打仗的本事,也没有主持地方大政的经验,更没有遇事明断的主见。却喜欢听溜须拍马的奉承话,轻易丢掉了豫东大地,严重地影响到了江南漕运。
李扶一败再败,最后退至永城。豫东各府县的大小官员,像逃难的一样,跟随李扶逃到了永城。
这天下午,魏士伦又陪着李扶饮酒解愁。几杯酒下肚,李扶更是愁绪满怀,提不起精神来。
魏士伦察言观色,心怀叵测。他给李扶献计道:“王爷,事已至此,愁也无用,要想保得永城,老臣倒有一计。”李扶一听魏士伦有办法,睁大了眼睛盯着他道:“魏大人有何计策,说出来小王听听?”魏士伦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俨然一副救苦脱厄的架势。他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道:“老臣此话出口,望王爷莫要怪罪,老臣才敢说。“李扶道:“本王不罪你,快请说出来吧!”魏士伦道:“老臣从前和严庄有一面之交。他在高员外家坐馆,老臣到大名府行医,二人相遇,谈得颇为投机。眼下王爷事危,可修书一封,由老臣前去拜会他。凭老臣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严庄罢兵讲和,可保永城安稳。”
李扶不解地道:“严庄率兵东进,其意在豫东、淮北。如今其势正盛,岂能罢兵讲和?”魏士伦并不正面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起身踱着方步。
当年魏士伦游走江湖,吃百家饭,骗百家钱,苟且偷生。一日在大名府游荡,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看他招子上写着“若知今生未来事,不妨摇一卦;想驱妖魔捉鬼祟,请贫道试试”。那人便拉住他,说自己是一个员外家的管家,务必请他去捉鬼。魏士伦随那人进了庄内,方知道员外姓高。高员外家大业大,使的长工不少。最近家里面却闹鬼,连续几个晚上折腾得全庄人不得安稳,请仙师务必将鬼驱走。魏士伦满口应承,言道手到鬼除。
高员外设宴招待他,请私塾先生严庄作陪。酒席宴上,魏士伦海阔天空地乱吹一通。他言道:“贫道乃是龙虎山张天师驾前弟子,奉师命下山解救百姓磨难。一路之上已经捉去了三百五十九个鬼怪,再捉住高员外家的鬼,正好是三百六十天罡数。贫道便功德圆满,回龙虎山向师父交法旨。”
严庄乃饱读诗书、通晓古今之人。听他胡吹,肚里暗笑。便问道:“在下久闻张天师法名,只是无缘得见。不知他老人家高寿几何?身体可好?”
魏士伦一听,马上来了兴趣。他眉飞色舞地道:“先生有所不知啊!天地生成时,吾师便降临到人间,到今日已过三万两千岁。旷世奇有,旷世奇有啊!他老人家每顿饭能吃三碗米饭,一碗红烧肉,外加一盘蒸鹅,身体可结实了。”严庄一听,张嘴便喷出一口饭来,笑得前仰后合,说不出话来。
张天师乃张道陵,东汉末年人。他尊崇老子的思想,是道教创始人。每代有一子继承其位,受朝廷敕封,如今已是十八代。此时的张天师正值壮年,魏士伦哪里知道这些,胡吹的也太没影子了。
严庄便揶揄道:“天师好胃口,吃那么多也不怕撑坏了胃?”魏士伦连声道:“不怕,不怕,吾师有时吃的还多,能吃一头牛。但有时却三年五年不食人间烟火,照样神清气爽。”
严庄懒得和他闲聊,知他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江湖骗子,便对高员外道:
“东翁宅心仁厚,信仰佛教,可知‘世间本无鬼,鬼从人念生’,只要东翁善待长工,亲近佃户,那便家庭和睦,鬼祟不生,何必被人诓骗钱财呢?”
魏士伦几日未找到主顾,早已囊中羞涩,今日遇到高员外,他岂能放过!
见这酸秀才从中作梗,阻挡自己的财路,便急道:“老夫子差矣!根本不知我道家手段。洛阳城里的马员外,其女被一屈死鬼缠身,差点丢了性命。是贫道施以法术,捉住鬼祟,那小女子便好了,嫁了人家。
“永定县的齐寡妇,嫁了三个男人都一年而亡,请贫道去推演宿命。贫道驱使值日功曹,探查其前世,乃是一妖狐托生也!贫道在其女阴部画下符箓,使其不能吸取男子精血。现与第四任丈夫美满恩爱,产下一子。今日贫道若不能捉得你家鬼祟,便不是龙虎山张真人座下弟子。”
严庄一听,冷笑道:“你本来就不是,何必冒充?”魏士伦急得满脸青筋暴跳,扔下饭碗,用筷子指着严庄喊道:“你乃凡夫俗子,知道什么?贫道有龙虎山‘上清宫’的符箓为证。再说,我道家有大罗神仙庇护,再狡诈的鬼也能捉得。若不信,你瞧好啦!”高员外忙打圆场,劝魏士伦不要多心,还是安心捉鬼要紧。
当天晚上,魏士伦全身披挂,准备捉鬼。他左手摇着铜铃子,右手提着桃木剑,雄赳赳,气昂昂,口中念念有词地登上了法坛。他先请神诵咒,后升表画符,法印拍得震天响,鬼祟就是不进他的法瓶。正在他无计可施时,眼前供的三牲祭礼突然动了起来。就见中间的大猪头慢慢升起,灯影中,它越升越高,高到树梢时,猪头突然砸了下来,顿时把眼前的几根蜡烛砸灭,贡品砸得一塌糊涂。这时,远处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几个鬼魅,它们身材高大,却没有头,吱扭扭叫唤着,一蹦一跳地到了法坛下。围观的高家人都吓得一哄而散,单单丢下法坛上的魏士伦,没人陪伴。
魏士伦惊得面如土色,他口中不停地念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手里挥舞着桃木剑,法印把桌子拍得山响,那些鬼魅就是不退。不但不退,反而绕着法坛蹦跳着,吱吱尖叫着。
那法坛是用桌子搭起来的,三层高。鬼魅跳着跳着掀翻了法坛,魏士伦从上边栽了下来,跌破了脑袋,人事不省。
原来,这场闹剧是高家的一帮伙计搞的鬼。大名府是安禄山的地盘。安禄山为了扩军备战,加大了税收,高员外家地多,上的税也就多。他财迷心窍,将多交的税赋转嫁到佃租人和长工的身上,惹起众怒。这些长工和东家理论了几次未果,长工们要养家糊口,工钱减掉了一半,怎能生活下去!
高老爷和几个太太都信佛,口中说多做善事,慈悲为怀,心里面却是铁公鸡转世——一毛不拔。自己的粮食多得吃不完生了虫,却从佃户和长工的身上盘剥。大家越想越气,便在高老爷家做晚功课念佛时,向窗户上撒沙子,学鬼叫,故意闹得高家乌烟瘴气,不得安宁。今天听说高员外请来了龙虎山的道士,要在宅子里捉鬼。十多个伙计便商量下办法,捉弄这个魏道士。这便有了前头的一幕。
魏士伦丢人现眼,鬼没捉住,却跌破了脑袋。自己羞得不敢见人,苏醒后,便趁夜逃往他乡。从此后,便不敢再言捉鬼。他一路乞讨,前往关中,投靠了杨国忠,这便是魏士伦和严庄的一面之交。
魏士伦在地上转够了圈子,回忆完了这个难以对人言说的一面之交。他回过来神,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说道:“安禄山叛乱,大唐江山支离破碎。眼下已经是风雨飘摇,积重难返,大有诸侯割据的局面。王爷要想保存实力,为自己的前程打算,就得依靠安庆绪,特别是严庄他们。您可以写信告诉严庄,咱们愿和他谈判。条件是决裂唐朝,保持中立。待他们拿下了淮北等地,王爷愿投在大燕国的旗下,做附属国,北面称臣,常年进贡。”
李扶听完魏士伦的话,惊得合不拢嘴,继而怒斥道:“魏士伦,你怎能出此无耻下策呢?本王虽丢城失地,待罪守城。却还是李唐子孙,大唐臣民,怎能叛变大唐,投靠仇敌呢?真是岂有此理。”
魏士伦急忙道:“王爷,毒蛇噬腕,壮士断臂。不丢掉空名头就得死无葬身之地。眼下王爷您是前进不能,后退不得。严庄又大军压境,如何能保得性命,是当务之急。咱们如此和严庄谈判,只是权宜之计。日后事情的发展,谁能预料?还是先救燃眉之急才对啊!”
李扶更加怒道:“本王就是战死在永城,也绝不会做出有辱祖先的事来。
你想让本王身败名裂,遭万世唾骂?此事休要再提,免得本王对你执行国法。”魏士伦满面羞愧,喏喏而退。李扶明白,尽管反对叛变大唐、反对投靠安庆绪,但却难逃丢城失地的处罚。处罚就处罚吧!自己万万不能学李璘,被朝廷正法,成为千古罪人。一切听天由命吧!
这天下午,李扶接到他父皇的圣旨,吓得他战战兢兢,六神无主。圣旨上写道:……朝廷艰难,国库告急,尔不为国分忧,为朕解愁,却损兵折将,丢城失地。旬日内,若不将丢失的城池夺回,保证漕运的畅通,朕将不念父子之情,拿尔以正国法也!望尔好自为之!
夺回丢失的城池,谈何容易。李扶虽有十五万兵马,却是一群乌合之众。
他恨左驹、海亮背叛自己,带着六千兵马不知去向。听说左驹带着部下去了睢阳,已经全军覆没,海亮却不知去了哪里,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几个城池丢掉,损失了几万人马,现在还有近十万兵马。真正能打仗的是左驹、海亮二位将军。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左驹、海亮是行伍出身,平素训练严格,待士兵如兄弟。他们带出来的将士,真正是:令出必行,令禁必止,为全军佼佼者。其余还有二十多位将军,都是虢王李巨和魏士伦提拔的亲信。他们拿四品、五品的俸禄,却不会领兵打仗。看到叛军的影子,便望风而逃,根本指不住事。他后悔,悔不该当初听信魏士伦的谗言,拒绝发兵救睢阳。若当时派左驹、海亮率五万人马救睢阳,睢阳绝对能守得住。自己不但能保住王位,也许还能立功呢!他恨自己听信谗言,后悔死了。
永城虽不大,却是朝廷的重镇,建有多处粮仓。调剂河南、山西、陕西等地的军需物资,是朝廷的军需要地。严庄驱兵直逼永城,令李扶胆战心惊。他怕丢了永城,失去粮仓,自己可就犯下了天大罪过。
这天下午,探马来报,叛军的大队人马已逼近永城,离城十里下寨。李扶一听,吓得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忙派人把全城的大小官员都找来,商量退敌之策。
人们到齐后,李扶苦着脸道:“诸位大人,诸位将军。叛军压境,离城十里,不日就要来攻。诸位都是朝廷的命官,和小王同负守城之责。这永城有朝廷的仓廒库房,一定要守住,不能落入叛军之手。如今大军压境,请诸位出主意,如何能退敌军呢?”大家听完李扶的话,都惊吓得像庙里的泥神——有嘴说不出话。连亳州那样的城池都丢了,何况小小的永城。竟是所有人都一言不发,令李扶大失所望。
这正是:忽闻阎王下凡来,不知此君乃泥胎。
十万兵马惊魂去,总有一二英雄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