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色的仪仗,朱红色的地毯,皇城北门里一派歌舞升平,天色渐晚,暮色四合,约摸到了酉时,北门里已掌了灯,楚君瑞坐在中央,多喝了些酒,他有些醉,这不是他的主场,醉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他的右侧是大燕的要员,左侧则是各国来使,意外的是鱼小少爷也被安排在了左侧,她的上首便是万俟长诀。
今日鱼小少爷身穿黑色的直裾深衣,墨绿色的大氅,腰间系了一枚白玉坠子,扎了一个四方发髻,插一根羊脂玉簪子,端坐着欣赏舞乐。旁边的万俟长诀一身灰色袍子,领口一圈风毛,又披了一件黑色披风,面色苍白,偶尔咳一声,像是极畏冷的样子。
鱼小少爷注意到他瘦骨嶙峋的一只手放在一块横木上,偶尔手指敲一下,他身后有一个壮实的贴身小厮,看起来低眉顺眼,还有些深不可测。
“鱼少爷倒是好兴致。”万俟长诀喝了一口茶,淡淡道。
鱼小少爷没有回话,她眯起眸子,懒洋洋的神色,一手支着脑袋,一手伸出两个指头在面前桌子轻轻扣着节拍。
万俟长诀听着响声,倒先笑了,少年一笑,那苍白的脸上仿佛平白多了许多生机,只可惜鱼小少爷并不理会这样好看脱俗的笑容,倒是她右侧的人开了口:
“难得见世子笑,鱼少爷多少给个面子。”
说话这人是西渝的太子萧络,西渝与大燕刚停战,这位太子爷就千里迢迢跑到大燕来恭贺新皇登基,个中缘由颇令人深思。鱼绾卿撇过头看向他,萧络着一件大红色圆领长衫,加之他生得十分俊美,与楚君琟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头发半披半散着,带着些狂傲和不羁。
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低下头来同楚元修谈判的人。
萧络落落大方地由着她看,脸上带着几分笑意,鱼小少爷却懒得在撇他了,把目光放到了扭动腰肢的舞姬身上。
“万俟世子自然是笑得起来的,不比在下,”说罢她俏皮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殿下哪里知道,今日在下这项上人头都保不住了,实在笑不出来。”
这话听上去带着十分的无奈,萧络爽朗一笑,道:“鱼少爷说笑了,放眼九洲,谁见着鱼家小少爷不是同见了财神爷一般?要不本殿同鱼少爷打个赌,鱼少爷今日若得平安,本殿亲自护你去我们大渝玉都,如若不然,本殿便替你报仇雪恨,你看这样如何?”
这听着是玩笑话,却带着几分相当明确的示好。
“哦?”鱼小少爷俊眉一挑,看了一眼神态自若的万俟长诀,双手一摊,笑道,“玉都倒是个好地方,在下也是极想去的。只是眼下自身难保,分身乏术。”
“鱼少爷明白就好。”万俟长诀淡淡道,不动声色地将放在横木上的那只手收回广袖里。
“明不明白的还不是世子爷说了算?在下只有一位老父亲,既与世子爷投缘,还请代为关照。”鱼小少爷撇撇嘴道。
万俟长诀再不答话,微微颔首,不置可否。萧络已明白了七八分,但一时之间又找不出话来,看了看鱼小少爷,随即扯了一句旁的。
“听闻鱼少爷是双生子,家中是有一位妹妹的。在我们大渝鲜少出现这种事,古书上都说这是家族子孙兴旺的吉兆。”他说。
这种脱口而出的奉承话,生意场上,鱼小少爷听过不下百遍。
“多谢殿下吉言,不过想来殿下也看出来了,世子爷拿捏着在下这条小命,眼下吉凶难定,兴不兴旺还要看人脸色才行。”她说。
鱼小少爷不大愿意跟萧络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些无关痛痒的话,索性又把话题扯到万俟长诀身上,万俟长诀迟迟不为所动,这让鱼小少爷落了下风,她有些不开心。
“鱼少爷看着却也不像是受人拿捏的人,”萧络抿了一口茶道,仿佛半点看不出来鱼小少爷其实并不想搭理他,依旧没话找话说。
“世人皆是有所求的,既有所求便有弱点,好不好的总会被人拿捏,只不知万俟世子爷的弱点又是什么?”
尽管鱼小少爷不想理他,但还是礼节性的回了话,并惯常性的把话题带偏。
万俟长诀先是一笑,话未出口,便是一阵猛烈地咳嗽,他难受地蹙眉,抓着轮椅的手骨节分明,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胸口剧烈地起伏,额头也渗出汗来,脸上半点血色也无,空灵的眸子泛起一层水汽。
身后的小厮稳稳地站在那里,没有要上前服侍的意思,大概是习以为常了吧,鱼小少爷心想。
“原是有的,只不知现在还有没有。”万俟长诀说,气息不稳,说话还带着一丝微弱的喘息声,这样一来,鱼小少爷似乎能看出他想强压出病态的倔强。
也是,这样一个少年,才智外貌气度都是绝佳的,偏偏通身的病,他大概也是骄傲的,想在人前尽善尽美。
“况且,无论我有没有,鱼少爷不都以己度人的认为我有吗?以此类推,鱼少爷误会我困住了鱼先生,所以也要算计我镇南王府吗?”
鱼小少爷看着少年,惊讶于他的城府,可这惊讶大抵太多了,她的心突然莫名绞痛起来,很奇怪的感受,又是很熟悉的感受,好像很久以前也这样疼过,又好像是绝无仅有的第一次。
她在努力回忆这种感受,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很痛,突如其来的,又是短暂的,这让她忍不住“咝”了一声,眉心也随即一皱。
“怎么?鱼少爷也身体不适?”万俟长诀问道,“莫非是我把病气过给你了?”
他的表情真诚,眉眼皆有些探寻的味道,像是真的在关心她,急不可耐地想看个究竟,鱼小少爷觉得好笑。
怪不得呢,怪不得能三言两语就把鱼从胥诓走。
尽管鱼小少爷在心底里这样强调,但不能忽视的,为着这样虚伪的关怀,看着这样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她有些心软,甚至有些难过,为这个病病怏怏的少年难过吗?真是莫名其妙。
她不是弄不清形势的人,也不是浪费怜悯心的人,分明现在处境艰难的人是她自己,她却对这个脸色苍白如纸的少年有些不忍,这是相当无厘头的事情,让她不自在,于是她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看向他的目光。
“我牙疼。”鱼小少爷说,很蹩脚的理由。
“这样啊……”万俟长诀认真地皱了皱眉,转过头对身后的小厮说:“怀清,把我随身带的止疼药给鱼少爷。”
叫怀清的小厮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药瓶就丢了过来,鱼小少爷伸手接过,却随手丢在桌子上。
“现在又不疼了。”她说,丝毫不觉得自己无理取闹。
“这样啊……”万俟长诀拖着尾音,像刚才的口气,又有些舒心,然后就笑了,道:“这样也很好。”
他笑起来很好看,白白的一排牙露出来,看起来真是赏心悦目。
鱼小少爷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窝火,酒宴开始了这么久,她一句话都没从这个人口里套出来,对方好整以暇地应对,从善如流的样子都让她忍不住炸毛。
她太沉不住气了吧,想到这儿,她从桌上抄起一杯茶喝起来,这就看到了对面的楚君琟笑盈盈慢悠悠地向她走来,道:
“鱼公子,别来无恙?本王新有一桩好消息是关于鱼少爷的,鱼公子想听吗?”
楚君琟脸上堆出的笑多得都能溢出来,所以他才是最后的胜利者吧,所以楚君瑞终究不过是傀儡吧,可他为什么不自己登基呢?大概因为他是个疯子,疯子做事向来不需要理由。
鱼小少爷这样想,即便楚君琟确实有一千个不登基的正常理由,她都觉得这是因为他是个疯子,因为他本来就是疯子。
“宁王殿下总有好消息,绾君洗耳恭听。”她说,脸上也堆满了笑容。
“爽快!”楚君琟粲然一笑,道:“说是新消息,其实也不然,鱼少爷与我七妹的婚事只怕等不到明年了,我七妹已有身孕,皇上的意思是你们最好近期就把婚事办了。”
搅屎棍,鱼小少爷觉得这是很恰当的比喻。一根疯了的搅屎棍。
那道退婚的圣旨到现在还挂在鱼宅的影壁上,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的事情,楚君琟说反悔就反悔,还捏造出怀孕的假闻来,他怎么不上天?
鱼小少爷不怎么生气,这种事她提不起兴趣,确实,进宫前她就已经做好了任人鱼肉的准备,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对她动刀子的。
尤其是这种玩烂了的把戏,一次都没成功的把戏,但楚君琟敢这样说,应当是有底气的。
鱼小少爷觉得可笑,于是她就笑了,一脸的鄙夷。
“怎么,鱼公子不信?”楚君琟问道,他不太喜欢鱼小少爷这样成竹在胸的样子,这是应当属于他的表情。
“来人,去迎七公主前来。”他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