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少有盛事,新皇登基算是一件。这一天新皇和他的皇后巡视了国都,接受了子民崇高的敬意,那明黄色似乎有着天生的威慑力,在这鲜亮的颜色面前,百姓们显得虔诚而健忘。
丰庆二十九年,年初大约是太过平静,年中又因着战事和恶钱之乱惴惴不安,到了年尾,恶钱方止,战事又平,便噌地冒出多少欢愉来。
楚元偖的驾崩于人们而言并非是一件会哀恸很久的事,一来他不是什么开国圣主,没有救百姓于战乱的千古之功,二来就他本人而言,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皇城根儿的百姓没几个见过这位活了五十多岁的皇帝长什么模样,既没有关于他微服私访的坊间故事,也没有他勤政爱民的客观评价,这位皇帝太过于神秘,这种神秘让他与百姓的喜怒哀乐完全脱节,他们从琐碎的日常里抽出身来,又实在找不到一个让他们感到悲伤的理由,显得极其尴尬,好在不日就迎来了新皇登基的好消息,虽然这同样与他们无关,但这是高兴的事,大家都还是愿意呈现出一副其乐融融欣欣向荣的表象。
而所谓表象,是经不起历史的推敲和沉淀的。
所以,当后来的人们再回忆这一年时,便理所当然地忘了新皇带给他们的这些莫名的欢喜,把另一桩颇富神秘色彩的奇闻异事频频杜撰。
总之,那一年发生的所有事,被人们经久不衰地议论着的,就只有这一件。
大燕惯例,新皇登基大典之后,有一次国宴,设在皇城北门里。宴请的宾客除了皇亲国戚首府大臣以及各国使节之外,还有鱼家这样的在京商贾。
此时距国宴开始还有半个时辰,鱼小少爷面色铁青地站在书房里,盯着书桌上放着一张皇室宴请帖子,捏着拳头,双眼充血,江阳站在一旁低着头,神情严肃。
“江阳,你不必自责,这是父亲自己的决定。”
就在登基大典前,鱼从胥失踪了。
鱼小少爷这样说,口气里带着点无奈和隐约的自责,更像是在劝慰自己,缓了缓神色,她接着道:
“鸿门宴也好,原本我就是要去的。若我今日回不来,暗室里有三封信,一封给连三爷,其余两封送去琼州,一封给瑭少爷,另一封是给祖父的。拿走信之后,一整条密道都拆了,密道两侧镶着金砖,鱼家剩下的下人和暗卫,就劳烦你跟织烟都好好安排一下。”
“少爷……”
江阳看着她,眼眶泛红。他没有违逆过她的吩咐,这样的迟疑还是第一次,所以鱼小少爷很容易就打断了他的话。
“你也不必说旁的,我都明白。”她说。
“等父亲一回来,你跟织烟就把他送去琼州,京城出不去了,就去定王府。相信我,事情也许还有转机。”
相信她,也许还有转机,也许,鱼小少爷从来没这样郑重其事地说出这两个字。
好在江阳总是信她的,八年前他第一次见她,粉嫩嫩的小女孩就一骨子静默的大人气息,二房的薇小姐和葇小姐都是个顶个地闹腾,唯独她,像是时光加速生长的的孩子,娴静少言,或是悄无声息地在书房埋头看一整天书,或是在老宅的院子里跟他们一起练武。
江阳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女孩子,学什么都快,她看一天书,到了晚间,书房里便要腾出几箱子书来,她练一天剑,剑法就比旁人高出好几个层次,大抵没有什么东西她是学不会的。
他从来没见她置过气发过脾气,学堂里的苏先生是个脾气顶怪异的老头,极其不待见她,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发起脾气来阴阳怪气的,把她困在学堂里,给她布置大量无意义的手抄大字,她也不恼,挑灯夜战,在学堂熬过一晚上,她伏在案前抄大字,他就站在她身后,她让他坐下,口气认真地道歉说:
“不好意思啊,苏先生他不太喜欢我。”
说罢她又突然停下笔来,问了一个问句:
“你说,我要多努力才能赶上他啊?”
她知道他给不了答案,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她口中的“他”,可她还是这样问,可能那是她一直都想问却不敢问的问题。
在这样一个夜阑人静的时候,他看着面前瘦瘦小小的身影直挺挺地立着,烛光很好的修饰了她的轮廓,或者说她美好的轮廓修饰了烛光,江阳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了几下,他不知道说什么,夜就显得尤其的静,啪嗒啪嗒炸了几声灯花,像是这漆黑的夜给她的回答。
江阳把目光从烛台上挪开,心又扑通扑通跳几声,那目光自然地转向窗外,窗外整好立了一个人,那人便是苏先生,苏先生见自己被发现了,有些生气,头一扭,走开了。
外面那很好的月光就落了进来,屋子里就莹莹的一层磨砂的光。
江阳觉着,那大概是他一辈子看过最好看的月光了。
八年了,时间过得又快又慢。江阳觉着,在她面前,他还是像以前那样无能,永远都不能把她掩在自己身后,这种沮丧让他痛苦万分。
“这些织烟都可以做好的。”
江阳这样说,不抬头,垂着眼帘,掩去几分担忧和固执。
鱼小少爷并不看他,江阳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怎么会不明白,但她依旧无动于衷。
“你去准备吧。”鱼小少爷说,带着几分严肃。
江阳直直地站着,并不动身,主仆两人用沉默对峙,谁也没有后退的意思,这种僵持有些压抑,许久,鱼小少爷终于先开口,道:
“你该有更多的选择,再说,北境的事也需要你看着,父亲是一定要回来的,如果他出事,就用那批炸药炸掉镇南王府。”
江阳这才抬头看她一眼,她有些难以掩饰的疲惫,眼里没有一丝的狠厉,即便万俟长诀触及到了她的逆鳞,但她向来心软,这次做了这样的决定,还未伤了别人,倒先伤了她自己。
江阳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终是退了下去。
他向来不会辜负她的嘱托,这一次也不能例外。刚才他一定是发了疯。
鱼小少爷转过身,长长吐了一口气。她伸出自己的一双手,细长的的手指,掌心的纹路和厚的一层茧历历在目,她看了看,想起什么似的,伸手从身前的书桌下抽出一把剑,那是一把软剑,削铁如泥,泛着莹莹的寒光,两年前,鱼涣之给她之后,她便把它藏于这书桌之下,现下拿出来又是做什么呢?
她摇了摇头,将那把剑反手推出去,不小的力道,那把剑就直直地插在了书房的门上,鱼绾葇战战兢兢地出现在门口,扑通一声跪下来,大气不敢出。
鱼小少爷见状,不以为然地一笑,道:
“葇姐姐,现在你满意了吧。”
鱼小少爷的“满意”两个字听起来有些模棱两可,十月份,鱼绾葇背上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其实,她如果敢抬头看一眼鱼小少爷,看一眼她如水的眸子里溢出的淡淡的温暖和无奈,鱼绾葇的那些恐惧就显得滑稽了。
她是窥探这个大宅最大秘密的人,现在这个宅子彻底沦为一只空壳。
“我死也不会嫁给贺咸的,你杀了我吧。”她说,眼神由畏惧变为决绝。
“好啊,那你想嫁给谁?”鱼小少爷问,一副商量的口吻。
但鱼绾葇并不回答,鱼小少爷似乎也不怎么指望她回答,细细的考量起来。
“不是贺咸,那就是江阳,可江阳不喜欢你,当然,也还是又其他选择的,只不过来不及了,短时间内我找不到其他人,三叔本是属意你嫁去朱家的,你也知道,朱家表哥不算是多出色的人物,外室通房养了一堆,若不是三叔为了联系两家的世家情义,又怎么舍得把你嫁过去?最重要的是,这件事我得亲自决定,这样到时候你才不会受委屈,你更没有反悔的余地,因为会有人替我看着你。”
“而且贺咸是个很不错的人,你在翠色居那片折腾了那么久,你再怎么利用他对你的喜欢,他可曾对你透露关于我的半分消息?说实话,这一点连我都很意外。你也知道,我这是为了你好。”
鱼小少爷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些话,门口的女孩子早已经听不下去。
“为了我好?你不用这么冠冕堂皇!你跟我父亲有什么区别?为了这个家还不是一样什么都做得出来!”她拔高了声音,显得有些刺耳。
“是,你说得很对,所以你如果不愿意嫁人,我可能真的会杀了你,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没必要把为数不多的一份浪费在给你安排终身大事上。”鱼小少爷解释道,带着熹微的倦意。
“自始至终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要仓促地把你嫁出去,你是害怕吧,怕我说出口来,这样你可以继续自欺欺人,以为藏着掖着的秘密永远都不为人知,可是葇姐姐,我真的知道哦!”
门口的女孩子花容失色,半是颓唐地依着门口,盛了泪的眼底灰蒙蒙的一片。鱼小少爷混不在意,依旧自顾自地说着。
“我知道葇姐姐很聪明,想要的东西说不定哪天真的得到了那就太可怕了,毕竟人不是所有时候都是理智且头脑清醒的,比如我的事葇姐姐讳莫如深了多年,最终不还是捅破了吗?人心这样善变,所以我从不相信任何人,本来我把你留下来也没想把话说这样开的,也没想就这样草草的决定了,如果我能亲自看着你,你也不用嫁给贺咸或者我指定的其他什么人,你甚至可以在未来的什么时候遇到你喜欢的其他什么人,可我大约是没有未来了,所以我就只能先给你指定一个未来。”
“你选吧。”鱼小少爷说,这便是最后通告了,她鲜有耐心把事情解释地这么清楚,大约她还有些时间。
“贺咸。”鱼绾葇淡淡道,脸上陷入一片空旷的绝望。
鱼绾葇的声音沙哑又轻飘飘的,风吹来,她鹅黄色的薄衫也是轻飘飘的。她从来都没这样绝望过,即使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爱上了错的人,爱上了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人,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知道了是一个样子,真正发生了又是一个样子,她感觉她的身体的某些地方经历了巨大的波澜撞击之后开始走向熄灭,沦为一片死寂,永远不可能再复苏过来。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回来,卿儿。”良久,她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