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小少爷回府时,已至落日时分,夕阳格外的好,红得染透了半边天,晚霞相映,几时都不曾有过这样好的景致了。
这暑热怕是要持续好一段时间了,她最烦夏日,身上穿的衣服厚,到了稍热的地方总有些受不了。如非必要,她决不出门的,一则受不了暑热,二则她心疼拉车的马儿,除了负着她,还有好些盛些冰块的木桶。
现下她沐浴更衣,再不愿穿厚的,钻进密道去了翠色居,翠色居凉快,景致也是好的,打开窗户便可看到满天的红色。
在翠色居里,她就是病病怏怏的鱼家小姐鱼绾卿。
鱼涣之派人叫过她几次一起用晚膳,都被她打发走了,最后鱼涣之索性让人将晚膳端了过来,莲藕百合鸭汤,蒜蓉苦瓜酿肉,雪菜肉沫炒毛豆,绿荷包子,冬瓜薏仁鸭腿羹,豉香丝瓜,都是些祛暑的。
她一向不在吃食上用心,老太爷却总惦记着。
鱼绾卿看着琳琅满目的一桌菜,也倒真有些饿了,叫了织烟一块吃起来,主仆二人坐下边吃边聊。
“那晚抓来的人中有一个要见你,”织烟想了想又补充道:“死士。”
“见我?”鱼绾卿一愣,停下碗筷,“见我做什么?”
想杀她的人多了去了,她可没时间一个一个见。
“他没说,骨头硬得很,挺了好些时候,见他昏死了,底下人灌了参汤才活过来,前段时间见着挺喜欢看折子戏的,才没几天突然又反常闹绝食,我们只好强行灌了参汤才醒来,费了好一颗老参,这人一醒来便嚷着要见你。”
“倒真是个骨头硬的,能让你求情。”鱼绾卿夹了一只绿荷包子放在织烟面前的碟子上,道:“送走织乐也没见你没说一句话。”
“我可没想到她,是你自己耿耿于怀。”织烟想了想道:“况且,琼州对她来说是个好去处。”
你不用自责,我觉得挺好。那是后半句没说完的话。
“嗯,所以你可别做错事。”鱼绾卿道,也不知听到那后半句没,口气没有威胁,倒是有一丝怅然。
“万一呢?”织烟夹起那只碧色的小包子放在嘴边。
万一我也学了她,你会怎样?
“没有你们,还会有别人。”鱼绾卿淡淡道。
“是,所以每个人都可以在你心上剜一刀。”织烟补充道。
“人呢?”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就在偏房。”织烟道。
“那就叫他过来一起吃。”
没一会儿,织烟便押着一个蒙了面的汉子进了房中。
那汉子解了绳子,急忙扯掉脸上罩着的黑纱,他早就听出鱼绾卿是个年岁尚小的女娃娃,但他心里还是怀疑,直到亲眼见到眼前这个与他只有一桌之隔的女娃娃只不过十三四岁而已,他还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她现在仍是一副毫不惧怕的样子,甚至给他松绑,邀他一同用膳。
“你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我一直很怕,可你不是杀不了我么?!”
鱼绾卿言罢夹了一枚绿荷包子,蘸了蘸碟子里的醋,轻咬了一小口,像是味道很不错,又多吃了一口,才漫不经心道:
“先吃饭吧,吃完再说,等了你好一会,菜都凉了。”
等他?那汉子生得粗犷,眼角还有一道疤,这几日又没好生打理,看起来胡子拉碴,着实面目可憎,现下他十分吃惊,但一时又似乎没什么可说的,只得硬着头皮坐下吃饭。
“你尝尝这个,”鱼绾卿夹了一枚她方才吃的绿荷包子在他碗里,又道,“你多吃点,这个鸭汤也是极好的。”
到后来那人也不拘束,自己置菜添饭甚为熟稔,鱼绾卿和织烟早已吃饱,皆停了碗筷。
好一会儿,那汉子才停下来盯着满桌子的狼藉不好意思地打了个饱嗝。
“真能吃。”鱼绾卿看着禁不住勾唇一笑,摊手道:“再可没有了,家里人要知道我招待了个杀手吃饭,你肯定过不了,饿不饿的都怨你自己,我们家的牢饭虽然不及我这儿的精致可口,但可不差。”
那倒是,虽说限制了自由,但哪顿饭都是荤素搭配好的,分量足,味道也不差。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为什么要见我?”她问。
“你杀了我吧!他们那些龟孙子做不了主,只会折磨我!”那汉子硬梆梆地说道,又怨恨地看了一眼织烟。
他是个死士,报着必死之心而来,然而刺杀行动失败被活捉之后的这几天,他都遭遇了些什么?
在那不见天日的小牢房里,成日里都有人看着,没人审讯也没人用刑,只白天晚上都明晃晃的点着一屋子的蜡烛,他眼睛稍一合便被人各种方法弄醒,久了他辨不清日夜,一次又一次地昏死过去,以为真的死了又被人灌了参汤救活过来。
如此反复,竟比直接把他杀死还要令他痛苦万分。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那些人趁他清醒时,还请了许多说书的,唱折子戏的,舞乐的,他以前没这看戏的喜好,哪知被困着无聊,一折子戏一折子戏看过之后他竟入了迷,还惦记起下一折子那戏里受尽压迫的好汉到底有没有揭竿起义,那美娇娘是否真的倾心于他。
想来是倾心的,如此好汉,我都佩服。
他心里这样想着,究竟察觉出一些不对,他到底是被对方的战术麻醉了,于是他只得再次绝食,又一口参汤灌醒,他便嚷着要见她,他只求一死,作为一名死士,他被活捉还苟活到现在实在是莫大的耻辱!
“哦?活着不好吗?”鱼绾卿挑眉问道。
“在下是一名死士,任务失败确实要死的。”那汉子闷声道。
“那你怎么还没死?”鱼绾卿反问。
我倒是想死来着,你不是不让嘛!
那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方才,你可以拿筷子戳穿自己的喉咙,戳瞎自己眼睛,你有一把力气,还可以戳穿自己的脑仁儿,心,肺。杀手嘛,当然知道那些地方戳了,就救不回来了。”
一边说着,鱼绾卿一边拿着一只筷子认真地在自己身上比划着,比划完了又浅浅一笑,道:
“可你没有,你用它进食了。”
进食是求生,不是求死。
“死,我也要死个明白!”那汉子不服气地说,眼神坚定。
“明白什么?死士嘛,任务失败了不是要死的嘛。”鱼绾卿把筷子递给他,双手一摊。
那汉子不知她在打什么注意,要死要活的,他有些糊涂。
“我再问你,你是自愿做杀手的?”
那汉子一愣,便不说话了,思维被拉到很远的地方。
他想到那年家乡闹饥荒,朝廷的粮食经层层盘剥,到老百姓手里所剩无几,全村人都死光了。
那时九死门正趁乱四处招揽门人,他被发现时已饿得气息奄奄,而旁边煮着一锅肉,真是讽刺,直到那些人看到锅里的被煮的皮肉绽裂的一颗人头。
他就这样加入了九死门,那个九洲最大的杀手组织,取九死一生之意,意味着不计代价地完成任务。
后来也有人问他,那人真是你煮的?你怎么不吃?他闷闷的不说话。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杀人,杀的是同村的赵四,平日里泼皮无赖一个,现下也是饿极,正举刀要杀自己的亲娘,他顺势抡起一根棍子打死了赵四,又饿又气之下,他第一次吃了人肉,没吃几口便吐得一干二净,连同胆汁也吐了出来,便晕了过去。
这么多年的生死疲劳,他活得很侥幸,他有时候这样想。
“你也知道说,死要死得明白,可你现在一点都不像明白的样子,因为你活都没活明白。”
那个女孩子又摊摊手,她似乎很喜欢这个表明她很无奈的动作。
“尊严和信念是给人带来光明和希望的,可若没有自己喜好和追求支撑,这些东西都是虚的,好比现在,你既不喜欢作杀手,却要为着杀手的尊严求死,何苦!”
“这……”
他终是有些犹豫,往前他从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但他确实不怎么喜欢这个职业,生死皆由不得自己,一双手骨节分明的手上结着厚厚的茧,因干燥裂开的缝里有着洗不净的斑斑血迹,他极厌恶恶心,每每进食时总要带上一双皮手套,饶是如此,那浓浓的血腥味也似遮不住一般溢了出来。
念及此,他看了一桌子的杯盘狼藉竟怔了怔,随即又缩了缩手。他太久没有这样好好吃过一顿饭了,忘了血腥的杀戮,也忘了作为一名杀手该有的警惕。
“听说你爱看戏?”鱼绾卿睨他一眼,淡笑道,“青葵那丫头尽爱天马行空的编些有的没的,倒也讨了不少人喜欢。”
青葵?编那折子戏的人吗?听着像是个姑娘,这戏写的多好,主人公侠肝义胆,还有那美娇娘,可那美娇娘到底爱慕那好汉吗?怎么总是一副欲说还休耐人寻味的样子?叫人好生猜不透!
“你看这样如何,”鱼绾卿见他起意,“你若不想死,我这便差人把你送去她那,她那里整好缺一个打下手的。”
不要他的命,也不问他的名,还给他这样的去处,眼前这小姑娘的做法让他一时摸不着头脑,他一思虑,右眼角那道便一皱,看起来竟不如起初那般狰狞了。
“看样子是答应了,织烟,把他送过去,我这还有的忙,就不留你了。”鱼绾卿摆摆手又道,“你放心,去了那没人认识你,也没人问你的过去。”
“姑娘好心,以后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尽管开口,在下必以死相报!”汉子硬梆梆的声音想起。
“出了江湖,你便再不是江湖人了,以后命都是自己的,来日见了我,权当作不识便是最好的报答,但机会只这一次,我给得出的东西,我也收得回来!”
不知不觉间,晚霞已褪尽,夜色渐笼罩起来。
鱼绾卿摊开一张地图,若有所思地盯着大燕北境一处,一段狭长的山脉把大燕和大梁生生隔断,弯弯曲曲的山脉,像是盘居着的一条蜈蚣,又像是一道结了厚痂的伤疤。
那便是长年积雪的活火山群——雪巫山。
此山以北是大梁蒙川,以南则是大燕宿州,受地形影响,宿州不似蒙川苦寒,季节降水颇丰,加之边境往来贸易频繁,是极富饶之地。如此,雪巫山成了大燕的一道天然屏障。
当年鱼涣之带着鱼绾君去的地方便是宿州。
总不愿想起的事,刻意回避的地名,她以为不提不想,渐渐的,便也就忘了,终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伤口就在那里,不触碰,不撕扯,它也是疼的,日复一日地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