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夫人所说的花园是另外开辟的一个院子,离正房不算远。沈昭料想此时在里边等她的绝不是罗朝庚,而应该是罗松生才对。
丫鬟把她领到门口便止了脚步。沈昭心领神会,并未多说什么,她抬头看了一眼门匾,上头刻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听雨阁。
她带着析玉推门而入。
院子比她想象中要大,四周围着朱红长廊,角落里种着花草树木,这个季节,许多花都开了,树也长出新叶,郁郁葱葱,看着格外讨喜。
当然,最让她诧异地是这方院子的中间——有一个不算小的水池。池里铺着青石板,种着发了新叶的莲,里头游着几尾鲤鱼。
池子中间还有一个小小的四角亭,兴许这就是名字的由来——正当细雨蒙蒙之际,亭内品茶,亭外烟雨,的确十分惬意。这样的景致,还真要花大价钱才能置办出来。
亭子里,有一人背对着她们站着,瞧着风骨俱佳,长发绾髻,穿着一身灰色道袍,宽袖衣摆随风而动,颇有几分潇洒之意。
这应当是罗松生罢。
沈昭心里这般想着,站在池边凝眸打量了许久。直到析玉都有些奇怪了,她才缓缓踏上青石板。对方既然邀约,就没有不赴约的道理。
罗松生察觉到她们的动静,随即转过身来,神色淡淡地看着她们,没有丝毫笑意。眼看着她们走进亭子,才朝着石桌虚手一指,“沈姑娘请坐。”
沈昭也不多礼,当即坐了下来。
罗松生则坐到她对面。伸手替她斟茶,动作不疾不徐。
沈昭瞧着,忍不住轻笑一声,“罗大人家里没有下人吗?斟茶之事,也需要您亲自动手?”
罗松生并不觉得她的话有何不妥,脸上依旧没有太多情绪,他将茶杯放到沈昭面前,微微垂下眼帘,“沈姑娘不同于常人。自是要有不同的待遇。”
沈昭端坐着,并未伸手去碰那杯茶,“我听尊夫人说,令公子在此处玩耍,怎不曾瞧见?”
“料想姑娘并不想见小儿,便率先让他回房了。”罗松生给自己也倒了杯茶,轻呷一口,“春茶还未上市,可这秋茶也别有一番风味,姑娘不试试吗?”
沈昭闻言,心里头不由得冷笑一声。
罗松生似乎还未看清状况,莫非他以为今日是来安抚他的吗?还是他以为自己与绸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因此觉得自己需要笼络他,以免他将此事说出去。
真是荒唐,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算是救了他一命吧。既然他不肯开口,沈昭也乐得清闲。不过是看谁比谁沉得住气,知道得越多的人通常越有底气,可罗松生知道得太少了。
沈昭便不多言,拿起茶杯轻抿一口,神色十分坦然,仿佛她今日来此真的只为喝一杯茶。
事实证明,罗松生是沉不住气的那个。他看了沈昭半晌,才微皱着眉头问道:“沈姑娘与锦正绸庄是何关系?”
沈昭放下茶杯,抬眼看着罗松生,慢悠悠地道:“罗大人这话问得好生奇怪,我与绸庄有没有关系,您不是派人去查了吗?您难道不比我清楚?”
罗松生当即语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在思索沈昭这话究竟何意。
那一日他收到纸条之后,虽然不再动作,却命人打探了沈家的情况。十分普通,尤其是沈行书,跟以往那些失意潦倒的并无不同。若真说不同,也只是沈家家底较为殷实罢了。
和锦正绸庄却没有半点关系。
但是要说沈家普通,锦正绸庄一事,他们却能知晓。甚至知道他在探查此事。这不像是不问世事的人能知道的,更何况,递纸条还是一个小姑娘。
更让人诧异地是,他夫人所求的那一卦,破解之法竟然在这个小姑娘身上,这简直是闻所未闻。因此,他才想趁着休沐之日,见一见这个小姑娘。
原以为归善县城,边陲之地,穷山恶水,百姓多贫,应当少有波澜。不想此地私运泛滥便罢,竟还有人敢明言警告。而他的帖子,对方竟然还敢接。
来头着实不小……
沈昭见罗松生半晌无语,便收敛心神,朝他正色道:“罗大人可知,若是放任您再去彻查私运一事,会有怎样的后果?”
罗松生没有搭话,眉头却微微皱起来。
沈昭便接着道:“兴许用不了几日,归善县中便会传来您的死讯。身犯顽疾,英年早逝之人,国朝还少吗?届时罗大人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有谁还会注意呢?”
“你这是威胁我吗?”
罗松生的脸色有些难看。
沈昭闻言,忍不住笑了笑,说话的语气却平淡无波。
“罗大人,我如果想威胁您,您觉得您今日还能如此悠闲地在此喝茶吗?您应当清楚,我同锦正绸庄可无半分干系。
那日提醒此事,不过是不愿大人陷入困境。这锦正绸庄不是今日才有,而行事却一向如此。莫非历任县令就无一人发现吗?此事还望大人仔细思量。”
这样的话让罗松生忍不住陷入沉思。
他原想着,京师之中无他施展之处,这小小县城总能让做出一番功绩来。幼时亦听闻,沿海之地,私运泛滥,匪患颇多,却不想严重至此。他随意一逛,就能发现私运之地。
如此明目张胆地行私运之事,这归善县衙之人,又怎会毫无察觉?除非是他们无力为之,只能任其自然。既然前任县令无力为之,他自然也无力阻止,否则何至于此。
此事……确实是他鲁莽了。
这么一想,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似乎确实没有恶意。可她为何要这般做呢?难道仅仅是不忍看他陷入困境吗?这话着实不可信。
“那沈姑娘今日前来是何意?”
沈昭闻言,神色一顿,抬眼看向罗松生,似笑非笑地道:“不是您下帖邀我过来的吗?”
“事已至此,沈姑娘何必再遮遮掩掩。”罗松生略有不满地哼了一声,神色间满是无奈之意。
沈昭沉思片刻,才缓缓说道:“罗大人觉得归善县城如何?可否让您大展宏图?”
罗松生神色一僵,这话问得可是十分诛心。这地方要是真的好,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想尽办法离开。“沈姑娘不妨直说。”
沈昭便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知晓大人德才兼备,沦落此地,实乃小人戕害。大人只需要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便可得锦绣前程。”
罗松生听闻,许久不曾出声。他仔细打量着沈昭,见她面带微笑,神色坦然,心里头无端有些慌乱不安。这个小姑娘看上去不像是故弄虚玄,倒叫他看不透啊。
“这话是姑娘之意吗?”
“当然是我的意思。”沈昭微低着头,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不咸不淡地说道,“大人只管安安稳稳在归善县待着,兴许三年之后,又别有一番天地。”
沈昭的语气平平淡淡,可话里的内容却足以让人心惊。罗松生的脸色终于绷不住,露出惊诧之色来。他沉声说道:“沈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
沈昭便淡淡一笑,十分坦然地道:“大人尽管放心,说出的话我是不会收回的。您在等待时机,我也在等一个时机。那一天不会太晚。”
罗松生对这话不置可否,不过神色好歹是平复了。他沉默片刻,又问道:“沈姑娘,此事我如何能信你?”
沈昭早知他有这么一问,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小姑娘,的确让人难以信服。她微低着头,凝眸看着平静无波的茶水,良久之后才缓缓说道:
“罗大人可别忘了,绸庄一事可是我提醒您的。您既然探了沈家的底,便该知道,陈大人即将进京之时,曾来沈家府上做客。家父与陈大人恰为同窗好友,志趣相投。”
沈昭这话说得似是而非,却让罗松生忍不住打起精神来。看向沈昭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与按耐不住的欣喜。
他怎么忘了,余家虽败,可窦家却是恩宠正盛。且当年余家同窦家是交好的,他们能搭上窦家的线还真不算奇怪。
若是他能搭上窦家,别的不说,至少不必守着这归善县衙。沈行书若不是身份特殊,定然早已离开惠州。沈家这些年在归善能如今这局面,兴许也是窦家暗中支持。
这么一来,沈昭能知晓绸庄一事也不足为奇,毕竟有窦家在后头撑腰。不过,这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总要付出些代价才行……
“不知沈家想要我做什么?”
俨然将沈行书当成背后的人了,而沈昭不过是个递话的。
沈昭也不拆穿,她意味深长地笑道:“大人尽管放心,等您平步青云之时,自会有事相求。”
罗松生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意便少了些许,没有点明的事做起来总归让人心里没底。不过这事现在也不着急,等时机成熟,沈家总会跟他说清楚。
这一次,沈昭算是借势而行。
好在罗松生对朝中局势了解得不够透彻,她这么一说,他倒信了。不过她这话半真半假,也容不得罗松生不信,往后罗松生要是升官,还真得靠窦党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