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闻言,久久默然不语。
此种言论她听过太多。
当年她领兵出征,从京师一路往西北,途径各镇,直至玉门关。沿途所见,多是荒凉枯寂,难民成堆,甚至于易子而食,析骸而炊。
她亦觉得国不国,君不君。
可她却无法停下来安抚民众,甚至车队之中明明有粮草,亦不能给其半分。因为在前方,还是许多镇守边疆的军士需要这些粮草。那个时候,她亦痛恨自己无力为之。
在归善县之时,她亦露愤然之色,多方筹谋,全力挽救,可结果亦不过尔尔。便是赈灾银两拨下,又能保证灾民受其惠吗?就算广东省设立总兵,又能保证沿海民众不再受倭寇之苦么?
若说无辜,谁不无辜?
仅凭这忿忿之言,根本无法改变这样的状况。
自归善一事,她便明白,无论在哪个朝代,大楚也好,大周也罢,做主的永远是坐拥天下的君与位高权重的臣。而其余人,便是再有不世之才,报国之志,同样无力为之。
民众反也好,闹也罢。
都不及殿前重臣悠悠之语,更不及殿上君主随意一言。
自古如此。
然而此事,沈存尧却不太明白。
他人生的前十几年,看到的皆是清平盛世的模样,皆是海晏河清的景象。直至某日,忽然有人同他说,眼前景皆为虚妄,世间事多是凄苦。
于是他尽自己所能,做了一件最为实在却又最为愚蠢的事。
古人言,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因此他将这一片的孩子都聚集起来,给他们安置一个小院子,然后教他们念书。
可事实却尽不如人意。
沈存尧的眼神落在孩子们身上,思绪却飘去他方。
“方才铁柱说那些话时,我其实很想挽留他。可我实在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因为他所言并无差错。真正错的人该是我才对。可是……我该怎样做,才不算错呢?”
少年低低地声音传来,语气里尽是悲怆。他呆呆地看着远处,显得无措又茫然。
到底还是一个孩子啊。
沈昭轻轻叹了口气,继而又偏头看向沈存尧,沉声道:“沈兄,我听闻沈家有一套拳法名动天下,你能打给我看么?”
沈存尧虽不知她为何会提出如此古怪的要求,可看在她今日听他诉说的份上,他没有任何迟疑地站了起来,完完整整地将那套拳法打完。
跟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并无丝毫偏差。
沈昭顿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百年前,还是将军府大姑娘的时候。她总是这般坐在一旁,看兄长们打拳。她以为稀松平常的事,谁知到后来,却只能在记忆深处寻找。
世事变迁,她庆幸这套拳法还在,亦庆幸自己记忆犹新。
她站了起来,目光如炬,神色凝重地看着沈存尧,“沈兄可知?你打的这套拳法流传于百余年前。沈家的祖辈曾用这套拳法镇边关,御外敌,守大楚江山,威名震震。
而今,沈家子弟不堕威名。奉国将军,征辽东,驱女真,守东海,逐倭寇。沈家上下,皆可握剑为将,守万里河山。沈兄,你打的这套拳法,能救万民于水火。
而你,亦该骑马驰骋于沙场之上,斩将杀敌,护住深受异族侵犯的边关百姓。而非在此,发愤恨之言,怨身无寸力,不可为之。
朝堂争纷,既非你该管之事,亦非你力所能及之事。国朝人才辈出,自有人心怀大义,念民生疾苦,替你为百姓言事。你只需于沙场之上一展身手便可。”
沈存尧闻言,顿时惊诧无比。
这样的话,他从未想过。
他只知道身为沈家子弟,上阵杀敌是必经之路,沙场是他们最终的归宿。却从不知晓,原来沈家流过的血汗,沈家手中的刀剑,可救民于水火,可立此种不世之功。
如醍醐灌顶般,他猛然间醒悟,原来自己不该在此心怀怨念,唯有于沙场之上厮杀,才是他该做的事!
他愣愣地看着沈昭,半晌后才平复心绪。
只是片刻后他又忍不住微微皱起眉,沉声询问道:“你如何得知沈家祖上之事?此事,唯有沈家嫡系子弟方可知晓。你是如何得知的?”
沈昭闻言,愣了一瞬。
她方才光顾着劝说沈存尧,却忘了沈家的过往早已湮灭于历史长河。
如今史记记载的大楚沈家,虽不乏敬意,可于其后代子弟却只一句不知所踪。她如此直白地指出沈家即为当年的沈氏后人,确实不妥当。
可沈存尧方才所言,却让人不禁心生疑惑。
既然沈家早已知晓自己既为当年沈氏后人,又为何只告知于嫡系子弟?
虽则大周初建之时,太祖陛下定然派人寻过沈安。可至今已有百余年,就算沈家曾是大楚的将军府,于今却早已没有危险。
且,沈家并未阻太祖践祚。
此事,又有何瞒着他人的必要?
再者,沈家的这套拳法虽然史上并无记载,可难保不会有行武世家知晓此事。既然沈家连这套拳法的前半部分都可教于学府学子,又何惧世人知晓他们的身份?
沈昭愈发觉得此事有蹊跷。
她见沈存尧依旧半是疑惑半是警惕地看着她,便只好压下心底的疑惑,说道:“沈兄怕是有所误解。我只是听闻大楚沈家威名震震,而今,令祖父亦是战功累累,不免感慨一番罢了。却不想竟被我说中了。”
沈存尧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对方这话半真半假,实在难以辩识。且不论真假,至少对方现在知晓他们是沈家嫡系后裔,这可不是件好事。
他冷冷盯着沈昭,片刻之后,又缓和神色,说道:“少明兴许亦有所误解。虽则我姓沈,但真正说起来,我们沈家却并非传于当年的大楚沈氏。”
沈昭闻言一愣,微微蹙起细眉问道:“沈兄此话……从何说起?”
沈存尧也不怪她打探此事略显唐突,当即便道:“少明既知大楚沈家,想必也该知晓沈家军罢。”
沈昭微微点头,表示自己清楚。
沈存尧便接着说道:
“家族先辈本是路旁乞儿,大楚末年之时,无意被沈家军士收留,受恩于他。因无父无母,又无家眷,便赐予沈姓,受沈家传承。后因恩人欲将沈家拳法发扬光大,便令先祖将此拳法传承下去。
且言若是时机恰当,大可将此传于从军学子。只是后来家中先辈念及沈家兴许并无此意。便只将这套拳法的前半段授于学府学子。以此完成恩人夙愿。”
“依你之意是……你们虽有沈家传承,却非沈家后裔?”
沈昭忍不住皱眉。
沈存尧便微微点头,又极为认真地说道:“因此之前的话,少明还是少说为好,我怕世人有所误解,反而埋没沈家威名。”
沈昭沉默不语。
只是仔细地打量了沈存尧半晌。
说实话,对方方才所言,她一个字都不信。明明先前说其为大楚沈氏后裔之时,他面露慌乱之色,若真非沈氏后裔,说清楚便是,何须慌乱?
再者,她可不曾忘记,对方方才盯着她时,眼里一闪而逝的杀意。作为曾数经生死的将军,对于杀意,她的觉察从不会有差错。
这沈存尧可一点都不会撒谎。
沈昭深觉自己待在豫东学府不会有任何结果,她必须去一趟福建才行,最好能去沈家祠堂探查一番。不管别处如何掩饰,祠堂总不会抹掉其痕迹。
她心里虽这般想,面上却笑道:
“原来沈兄家中竟有如此渊源。我早先听闻福建百姓皆敬重沈家,不止因沈家子弟镇守边关,战功累累。更是因为沈家于豫东学府建武学府,传扬武学。如今听沈兄道来,深以为然。”
沈存尧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露出淡淡的笑容来,“少明谬赞,家中先辈不过是遵循恩人夙愿罢了。”
沈昭回以微笑,亦不多言此事。
沈存尧见她不再谈论此事,神色舒缓许多,态度亦变得温和起来,“方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这般自艾自怨,倒是眼界过于狭小。沈家行武出身,我的确该去沙场征战,方显男儿气概。”
“沈兄心怀鸿鹄之志,值得我等瞻仰。”
虽则对方方才的态度并不太好,可到底事出有因,且对方是沈家后裔,她自然不会过多计较。眼下见他已解开心结,沈昭亦愿意劝慰一二。
一时间,两人相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