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个乞丐,但受辱之后却仍笑得出来,此举绝非易事。妇人端详了乞丐片刻,不由得会心一笑,正欲从怀中掏出些散钱来打赏,却听得那边的剑少又喊了句“你大爷呀你大爷!”。乞丐盯着妇人,条件反射般的跟着说了句:“这棺材铺啊!……”
殊不知,剑少这第二句喝骂,是因为他发现自己拼老命抢来的项链已不知所踪了。
在妇人尚未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时,乞丐已悄无声息的转身离开了。天降煞星,看来这条街以后是不能混了。乞丐中的业内行规,被人搅乱了喜歌,说明你的业务技能不够精熟,绝不能心存报复。
妇人一抖身上的赘肉,凶神恶煞的朝剑少方向啐了口浓痰,然后“哼”的一声,转身晃进了身后茶楼。
剑少环顾左右,发现自己旁边趴着一个头发花白的枯瘦乞丐。这个老乞丐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在摇头晃脑。他已在这里贼兮兮的打量剑少多时,发现剑少突然注意到了自己,连忙别开了目光。
剑少吃惊的指着老乞丐说:“哎!你不是那个谁吗?”
话刚说完,剑少就留意到了老乞丐身前那片用白石灰写成的一段汉字。“我叫托小协,几年前因为父母离异家庭破裂而离家出走,流落此地,希望好心人借我盘缠,让我早日返乡。以后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来报复社会!”
剑少抠着鼻子,横眉竖眼的看了半天。“这么拉风的裹角部主祭,混得比我还惨!还报复社会?你这么写,谁能给你钱啊。”
老乞丐仰头怒视着剑少,摇头说:“大家都是同行,你不要这么刻薄好不好!我不认字,这是别人帮我写的。”
“谁和你是同行啊!我这是微服私访。你别老是摇头好不好,看得我都眼晕!对了,这附近有没有比较高的地方?就是比较适合自杀的那种高度。”剑少叉着腰问。
“城里没有太高的地方,你要是想跳楼,我建议你出城去。城东六里有座普救寺,那里有个十三层的舍利塔,在那里跳的话,包你跳一次死一次!”老乞丐摇着头说,“但你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就想不开呢?现而今是太平盛世的年景,纸醉金迷的时代,做乞丐都能衣食无忧的过一生。你赶上了这么好的时候却不知惜福,不知享受这歌舞升平的太平岁月!”
老乞丐还没说完,从街尾跑来了一个书生,书生边跑边喊:“造反军来啦!大家快跑啊!”
街市上惊慌失措的人们竞相夺路而逃,茶楼酒肆,手工作坊纷纷闭门上锁,整条街转瞬之间犹如被倭寇扫荡了一般,没了人迹,空留一地狼藉。
剑少冷着眼对老乞丐说:“你管这叫太平盛世啊?再敢信口胡说我两巴掌拍飞了你!”
“这是意外!”老乞丐摇着头说。
“意什么外啊!人家都跑了,你怎么不跑?”
“我这些字是刚刚托人写的,一个钱还没要来,就这么走了有点可惜!”老乞丐摇着头说。
“你大爷的,瞧你这点儿出息!先跑路吧,过会儿我帮你写。”
“那我也不走!”老乞丐摇着头,毅然决然的说,“我要参军!”
“歇了吧!你早就超龄了。”
随着一阵纷乱而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支造反军的先锋骑队飞快的穿过了街巷,骑手们目不斜视,行进间没有片刻停留,看来这支造反军的目标并不是这里。随后而来的是整支大部队,人马的数量多到教人眼晕。
行兵之道在乎一个“快”字,在这种不算宽阔的街巷中行军,会大大减缓行进速度。所以能大致判断出,这股造反军应该是兵分几路向着同一个目标汇合的。再不然就是为了抢攻某处而发出的奇兵。
剑少发觉这些人根本不在乎自己,也就懒得再动。老乞丐倒是贼眉鼠眼的向后退了好远。
造反军中,一个将军摸样的人突然勒马停步,几个随行参将也停了下来。将军催马缓缓朝剑少走来,从鞍上的行囊里取出了一条熟牛尾巴抛给了剑少。
“没被吓得屁滚尿流的逃走,有些胆量!”将军说完,一抖马缰准备随部队继续前行,却看到剑少一把将牛尾扔在了地上。
剑少生气了,气的不是这根牛尾巴,而是那个将军分明就是裹角部的川胁主祭,他的眼睛上仍是缠着绷带,却在绷带上用笔画出了两个眼睛出来。凭什么他有马骑,而自己就得要饭啊。
一个参将“铮”的一声宝剑出鞘,“不识抬举的小贼!岂容你冒犯我家将军虎威。”说着,就要策马杀来。
“住手!”川胁喝令道。他用马鞭指着剑少说:“小子,说句‘将军老爷饶命’,我就不杀你!”
“想杀就来杀,反正我也混不起了!有本事你找个悬崖把我推下去,没本事的话你就该干嘛干嘛。”剑少一脸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川胁翻身下马,拔出鞍上的宝剑,走近剑少说:“叫声‘将军老爷’,我也不杀你!”随着一阵金属嗡鸣,川胁的剑锋抵住了剑少的脖子。
依照老头的理论推断,剑少被杀了以后不会真的死去,而是会继续陷入三千世界内部。所以剑少才觉得有恃无恐。反正自己现在是个丐帮的基层工作人员,而且又碰到了造反军,对于这种状况,他宁可从新洗牌。
不过,脖子上凉飕飕的感觉还是有些让他胆怯。“我要是你,就马上动手,省得过一会儿还会被我骂!”剑少说。
川胁将宝剑反手一削,却并没有伤到剑少分毫。他收起剑来仰天长笑,然后捋着胡须说:“小兄弟,我有一事相求!事成之后,你就是向我要座金山我也能许给你!”
剑少觉得好笑,一个作乱的将军会有什么事来求小乞丐呢?
“坦白跟你说,你没有任何能够威胁到我的手段,所以求我办事就需要看我的心情了。不过,我现在赶时间去城外的什么什么普救寺,要是求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跟你换匹马来骑!”剑少说。
川胁听罢,又是一记爽朗的长笑,“造化,造化!我们就是赶往城东普救寺的。小兄弟,借一步说话!”
川胁搂起一身腥臭的剑少,向街角走了几步,避开了那些随行参将。
“小兄弟!我孙飞虎原本只是个守桥将领,时运弄人,遭上级欺侮,我才揭竿而起,没想到竟然一呼百应,我成了离弦之箭,不能回头。但这支造反军,说穿了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想篡夺大唐天下,根本是痴人说梦。所以我从来的目的都不是什么造反!我这么说,你可听得懂?”川胁和气的说。
剑少揉着眼睛说:“不是为江山,当然就是为美人了!那你应该去攻打特洛贰啊!”
川胁抓着额头,拼命的消化着剑少所说的话,“恩!呵呵,看来小兄弟也是性情中人。不错,就是为了一个美人。前朝崔相国的家眷正在普救寺暂住,其遗女崔氏莺莺貌美如仙,倾国倾城。老夫对此佳丽志在必得,所以才调集五千兵马围困普救寺逼她就范。但素闻此女性情刚烈,怕逼得紧了她会以命相搏,我到头来却落得个两手空空,所以才想请你潜进寺中与她巧做周旋。”
剑少怒着脸说:“你想让我做间谍?”
川胁摘下自己的头盔扣在剑少头上,“不是间谍!反正她也没见过我,你就说你便是孙飞虎,愿意与她同生共死海枯石烂。想她一个未经人事的黄毛丫头,见到你这么个俊美倜傥的少年枭雄,还不乐的鼻涕冒泡!只要把她哄出寺来,促成我的美事,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剑少怒着脸说:“你想让我做婚托?”
川胁赔笑说:“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你的大德对我恩同再造。”川胁说着,又开始脱自己的甲胄。
剑少摆手说:“等一下,你手下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来找我?”
“都说了,那是群乌合之众。到了要命的时候,他们都会只顾着自己,我怎么能让这些个性如虎狼的人与莺莺接触呢。再说,他们的形象也不过关那!”川胁诚恳的说。
剑少远远的看了下那边的几个参将,发现他们不是满口龅牙,就是一脸刀疤,其中一个还鼻毛长出了鼻孔半尺,形象确实都不太靠谱。
剑少在心中盘算了一下,还是搭一段顺风车来得实在,只要到了普救寺,就再也不用考虑其他了。于是他笑着说:“好啊,那么我就帮你好了!但你得让我换件衣服洗把脸吧。”
川胁满心欢喜的搓着手说:“那是那是!”说着便把盔甲也披在了剑少身上,“对了,小兄弟你说要去普救寺,敢问你去那里所为何事?”
剑少思量了一阵才说:“听说那里风景好,我去要饭啊!”如果说自己去那里跳楼,估计川胁就不会带他去了。
剑少转头间,看到了缩在墙角的老乞丐。老乞丐正在摇头晃脑的啃着牛尾巴。剑少向川胁要了几个元宝,全都给了老乞丐。
“老家伙,以后多念点儿书,别一天到晚光想着报复社会!哎,你怎么老是摇头啊?”剑少对老乞丐说。
老乞丐衔着牛尾,感激的将元宝塞进怀里,“我也不知道,昨晚上吃了一根狗尾巴以后,我这脑袋就开始摇个不停,我正想着再吃跟牛尾巴,以毒攻毒,可能就会好了!”
剑少眨巴着眼睛看了老乞丐半天,问道:“你还想参军么?”
老乞丐摇着头说:“有钱了谁还参军,我傻呀!”
剑少跟着川胁上了一辆马车,准备去追赶前行的部队。老乞丐晃着啃了半截的牛尾与马车道别,“保重啊!”他摇着头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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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上,有人为剑少简单的梳洗了一番,因为所有的盔甲剑少穿得都不合身,川胁便干脆决定让他穿着常服。为此,马车还专程绕道去打劫了一家裁缝铺。
普救寺座落于峨眉塬头,背北面南临壑而建,唯东北向依塬平展。寺院规模雄伟,大气凌然,其中庙宇高低错落,松柏繁茂。在寺院的中轴线上,有一座高约四十米的古塔,形制古朴,蔚为壮观,是这一片开阔地中最高远最突出的建筑。
川胁的五千铁骑已在寺前集结,只等剑少进入寺内,便将这普救寺团团围住,不再让任何人进出。
川胁派了个弓箭长随保护着剑少一同进入了寺内。剑少不由想到,看来此事成与不成,自己都会被人灭口。临时被当权者找来处理秘事的人,通常都是这种下场,而且杀手还会阴仄仄的说一句:休要怪我,你知道的太多了!
垂脚幞头,圆领文衫,藕丝云履,檀木折扇,剑少穿着这身行头,一步三晃的和弓箭长随闯进了普救寺。七八个小沙弥迎了上来,人人手捧功德箱站成一列,“阿弥陀佛!”
剑少晃着手中的扇子,对长随一努嘴,意思是让他给钱。不料长随竟轻蔑的瞥了剑少一眼,抽出刀来将为首沙弥的功德箱斩碎,“我家将军是来进香的,不相干的人给我闪开!”他对着所有小沙弥喝道,须臾间众沙弥作鸟兽散。
剑少无奈的摊开手,“这位大哥!”他对着长随说道,“看得出你是孙将军的亲信,能不能问一下,你到底是被他哪里吸引住的,连这种不讨好的事也愿意为他来做!”
被这么一问,长随竟扭捏了起来。“将军他,眼神很犀利!”他背向着剑少说,然后大踏步的在前方为剑少开路。
来到大雄宝殿,长随为剑少燃起一炷香,转身间,却发现剑少已不知去向。他愤怒的抽出刀来,夺门而出,对门前一个中年僧人问道:“你可见了我家将军?”
僧人支支吾吾,抬手向西面指了一下,长随便势如风火的向西厢追去。
其实剑少并没有赶奔西厢,他只是绕道去塔楼而已,虽然他的方向感不好,但以这种突兀的建筑为目标还是走不丢的。穿过几重庙堂,挺拔巍峨的古塔已近在眼前。塔门虚掩,似乎这里人迹罕至,除了风声和剑少的脚步声,再无其他聒噪。
剑少慢步而入,忽而若闻蛙声片片,由近及远,再无可识。
进得塔间,似有人在低声窃语,剑少驻足聆听,发觉言语之人应在上一层,他慢慢的爬上梯级。二层确有一男一女,在塔的侧面凭窗远眺。
“小姐,我们私奔如何?”男的说。
“张公子,你怎生如此打算?我虽对你心生爱慕,但此间所为,尽然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一年之后,若蒙公子有心尚在,大可去我家中提亲,我若应允,家母绝无阻挠,我不嫁予公子,还能嫁予哪个?”女的说。
“止乎于礼?”男子顺势将女子搂进怀里。她先是挣扎,怎奈挣脱不得,便且怒且羞的用两手在他胸前乱捶。男子一只手便抓住了她的两个小拳头,“未经母亲允许,便跑来和小生私会;未经媒妁之言,却和小生有了肌肤之亲。好一个止乎于礼!”
女子羞怒得跺脚,但却又不知该如何辩驳,便垂下头去不再理人。男子也垂下头来,靠近她绵柔的发丝,“小姐,你最最无礼之处,便是未经小生许可,而偷了我的心呀!”
挽着她的柔荑素手,男子凝眸浅吟:“十年不识君王面,始信婵娟解误人!”
女子欣然的抬头去寻找他的眼波,却无意间瞥见了剑少贼兮兮的身影,她羞愧难当的娇喝一声:“你是何人?”
即便剑少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那两人是谁,但他也不想给自己平添麻烦,只想悄无声息的爬上这座塔。那个女子,就是和他整天大眼瞪小眼的蜜儿,而那个男子,却是拘尾会的大祭司熹莜?焉矶,他那中性化的声音和口鼻上的面具,任谁也难以模仿。
“你们继续忙吧,我赶时间,就不留下吃饭了!”剑少坏坏的一笑,然后全力的向三层塔梯跑去。
蜜儿急得哭了起来,对熹莜说:“张公子,此人留不得。我的清白和你的前程,皆会因此人而断送!”
最毒莫过妇人心啊!剑少边跑边骂:“我招你惹你啦!都说了我赶时间,没空管你们的破事儿。”
就在剑少爬了楼梯一半的时候,从上层竟奔下来两个人,正是准星将中的那对双生姐妹。两姐妹都是素粉的襦裙,精巧的半袖。
楼下蜜儿喊道:“红娘,红缨,拦住他!”
两姐妹纷纷从怀里拔出了短刀拿在手中,楼下的熹莜也缓步到了近前。剑少僵在楼梯上不知是进是退,真是外拥内患,四面受敌,怎么每次到了关键时刻都会出现突发状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