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少跳海未遂,他刚一跳进海里,蜜儿就衔着自己的匕首跟着跳了下去,也不知她是为了在救人过程中预防不测,还是想追进海里在剑少身上捅两刀。
而且随着剑少的跳海,马上就在瞭望台上响起了有人落水的示警讯号,还没等客船完成减速,三五个水手便跳进海中开始救人。
再然后就是慌忙赶来的水主和撷电,他们纷纷策动术力分水入海。
总之,在这么多的保护举措之下,剑少的轻生更像是在吓唬人玩儿。
自从剑少被打捞上来之后,就没有再对谁开过口。水主真是急红了眼,她万没料到,看似非常聪明机灵的剑少,竟然也会做出这种幼稚之极的举动,珍瑟的死都被他默默扛下来了,竟会因为一个尚待确认的推测而万念俱灰。现在的他,脆弱得就像一块儿经历了完整煅烧的焦木,只需要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把他震撼得支离破碎。
由中土去往南洲的海路已经行驶过半,朱雀结算妥了客船的运费,明日一早,所有大祭司将带着神星将们,以术力壁障直接飞渡大洋彼岸。
剑少安静的蜷缩在房间屋角,看着自己被包扎起来的双脚,他一动不动。水主无声装点着她与剑少两个人的行囊,也是一言不发,她期待着剑少能早些恢复过来,那双死寂的眼睛和漫无休止的沉默,正在一刻不停的煎熬着她。
窗外的海浪拍打着船舷,来袭时,推拨起满壁潮动,退却时,徒留下一片波华,幻起,幻灭,无生无休,亦是无疆无涯。
这一天当中,除了跳进海里喝了几口海水之后,剑少水米未进,而且他一直倚坐在房间角落中,没有挪动过半步。下午的时候,水主试着和他说了几次话,他都是默不吭声,水主的话只要超过三句以上,他就直接将脸埋在膝盖上。
不管是悲欢离合,喜悦哀伤,时间都在分秒不停的流逝着,这一刻缓慢流淌,下一刻似水飞渡。夕辉暗淡,日月轮转,苍茫天海间变换成了一望无际的撩人黝黑。
剑少睡着了,水主悄无声息的走过来十指交叩,淡蓝色的符光氤氲,幻化出一股带着些许香甜的水雾,飘散于剑少的口鼻之间。这样,能让他安稳的睡到明晨天亮。水主犹豫了一下,然后打开双手,俯下身去,一点点的抱起剑少。剑少的身体并没有多少分量,尤其还是一连四天都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水主将他放到床上,然后以术力开始调节他体内的水分,明天就要星夜兼程的凌空飞驰了,速度再快,抵达南洲的时间也会在一日之后。所以,就算剑少不吃东西,也至少要保持他体内水分的持衡。稍事调解之后,剑少的脸色开始缓润了几分。
一丝带着腥咸气息的夜风,从没有关好的窗子上吹了进来,侧侧划过了水主的颈子,一股寒意霎时间袭遍她全身,虽还不至于令她颤抖,但脖子与后背上的肌肤已经绷得发紧。这一刻,她感到了委屈,自己前半生的感情寄托,刚刚经历了一场天宇崩塌般的浩劫,这件事她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但并不代表她就不需要任何安慰。她后悔了,早知这样,就不该听了剑少的话而留下来,或许带着一丝奇迹般的幻想离开,对她自己与所有人来说,都会是最好的结果。而剑少为什么会煞费苦心的留下自己呢,还不是因为,珍瑟生前就在阻止自己的离去吗。剑少是在捍卫着珍瑟的一切,用他的方式,用他的理解。
剑少每次从晕睡中醒来,都要最先问出他自己昏睡了多久,对于这一点,水主当初并没有想到什么,但后来她就懂了,珍瑟死前要求过剑少,让他每天都要笑一次,剑少一直都在认真的履行着那个承诺,每次晕睡之后,他都要将那些天所欠下的笑容全部补齐。
所以水主感到委屈,为什么自己就遇不到这样的人呢!
在外人看来,珍瑟本就是个尚未长成的小姑娘,而剑少则是个更小的孩子,他们两个能够走到一起,用世俗眼光来看,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而且,人们嘲笑最多的人会是珍瑟,人们会戏谑的笑言,这个女孩绝对是想男人想得疯了,居然会对自己人事不通的少年学徒下手。但水主觉得,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错,如果水主是珍瑟的话,她会更加的义无反顾,更加的奋不顾身。
水主抬起剑少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颊上。遐想,永远是女人的特权,而且,她只想在这一刻,用光自己最后的天真。她觉得,自己和剑少是同病相怜的两人,他们都被抛弃了,剑少是被生死所抛弃,水主是被命运所抛弃。同是天涯沦落人,但今天,他们却在无意间相互伤害着彼此。
看着剑少微微起皱的眉梢,水主疼惜无限的捧起他的脸,“你的纠结,你的华丽,我懂!”水主嗫喏着双唇,缓之又缓的俯下了身,温温默默间,覆盖起了那张尚由稚嫩的小嘴。
这一吻,献予那颗遍体鳞伤的细腻灵魂,却又,似乎在追索着,其间残存的温暖。期许,冷泽相对,暖遍全身。
斗转星移间,越夜无眠。
经过几位大祭司的轮换“移合”,两天一夜之后,所有人在南洲登陆。登陆地点刻意的选在了一片险坡,崖高数丈了无人烟。南洲已不再是往日的南洲,铿跌神教早已在这片洲土上横行无忌,裹角部与拘尾会的所有势力,都被打压的几近崩溃边缘。铿跌神教的两大神使于人界复活,不过谁都知道,即使当真有个把天界神明临凡在世,也不可能完整的统治所有一切,能够压迫所有人的并非是神明,而是一如瘟疫般风行传播的,对未知的恐惧。
所有人仍是常服打扮,不过神星将们都把各自的顶级符衣穿在了外袍之下。一路上大家困顿乏力,沿海复行近里路程,便找到了一间客栈。
客栈的规模不大,木楼上下一共才十几个房间。一行人走进过人高的双层篱笆墙院,便有一个短衫侍应跑了出来。
“几位是远道来的贵客吧,快请堂里去个!”侍应说着一口不太地道的南洲话,热情满满的将所有人迎进了客栈中。
大家走进去之后,发现这个客栈从里面看就显得更小了些。两个侍应手脚麻利的拼起了桌子,店里的方桌只能坐得开六个人,按照南洲的习俗,一起赶路的行侣往往都不能分桌而席。
侍应擦着桌子,对当先落座的朱雀问道:“客人是准备单用酒饭,还是需要投宿?”
“我们准备在此住宿一晚,不知贵店中还有几间闲房好用?”朱雀捋了下袍子说。
“还有六间,也不知诸位够不够用!”侍应扫了下所有人的面孔,一时还真吃不准他们之间的身份关系,这里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说他们是一大家子,未免有些牵强。
“够用够用!我们只要五间就可。烦劳先上一些餐饮酒食,在来路上赶得有些急切!彩色您就帮忙看着上吧。”朱雀笑了笑,有六间空房,就等于整个客栈都闲了一大半。不过这也没什么出人意外,毕竟这只是间偏僻的小客栈。
侍应有点儿上火,最难伺候的,就是张口便说随便上菜的客人,这样很容易会在不知觉间逆了人家的意。“各位可有什么忌口的?”侍应又擦了遍桌子。
“不要鱼!”朱雀几乎是脱口而出,然后他就歉意的看了看桌上其他人。桑是不吃鱼的,但朱雀还不知道别人都有什么忌讳。
在水主侧头问身旁剑少想吃什么的时候,撷电也正好转头去问蜜儿。剑少一如既往的不说话,而蜜儿说吃什么都行。
撷电要了清炒蛮瓜,因为蜜儿一直在嚷着减肥,要吃些清淡口味。
御火为大韵要了酱肉,大韵是个无肉不欢的人。
玄武为叔宝要了抻面,可惜人家店里不会做,于是便换成了本地小吃,南洲吊饼。尽管平素里玄武对叔宝显得冷漠,但却对他的好恶十分了解。
这样一来,水主就有点儿尴尬了,她作为剑少的二手导师,简直对剑少的饮食习惯一无所知。现在,总不能为剑少要一碟儿咸菜。
蜜儿看似无意的瞥了水主一眼,然后抬头说:“小队长喜欢吃的是香辣肉丝。”
“哪个丝?”侍应双眼发直,他吃客栈伙计这碗饭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但今天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眼光的狭隘,什么是抻面,什么是香辣肉丝,他真是闻所未闻。
“就是辣味道的烧肉线,不过不要用柳蒜,汤汁要厚,勾芡要老些。”撷电解释说。
“真长学问!”侍应挠了挠头,笑着说,“今天还学了句外语!”
然后他就小跑着钻进了后院。因为这一桌人比较多,而且又说出了侍应对答不出的菜式,所以其他几桌上的食客都不时朝这里张望一眼。靠近窗子的那桌,坐着一对吃粉团的青年男女,女的穿一袭素衣,中洲打扮,而男的明显是个南洲巫药师,脸上臂上,以及裘绒衣衫前襟露出的胸口上,都是秘文刺青的印记。
另外还有两桌对饮的南洲土商,这里虽然地域偏僻,却是个囤积山药的中转站。
不一会儿的时间,这边满桌的菜肴已经上得七八,所有人开始就餐,却也没人开口说些什么。吃饭的时候人们都比较放松,太容易在不经意间走漏些许信息情报出去,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所以大家都相对不语。
但是这么一大桌子的人全都不说话,反倒会更加引起旁人好奇。
水主将一勺子的菜送到剑少面前,“还不想吃吗?”她淡笑着问,“不吃饱了,哪还有力气伤心啊!”
如果是在以往,剑少一定会反驳一句“我不伤心!”,然后再稀里哗啦的说一通道理。但今天,他却一句话也没有。
桑只是象征性的吃了些饭菜,便说饱了。这十余天对他来说简直是在地狱中煎熬一样,面对着无穷无尽的海水,几乎耗光了他的所有力气。朱雀招来了侍应,吩咐马上准备客房,他就陪着桑一起离席去休息了。
这时候,从外面又走进来了六个风衣蓬帽的人,马上有侍应上去应承,安排他们在堂中另一侧坐下。
“上菜!还有客房吗?这破地方还真叫穷山恶水!”其中一个声如洪钟的壮年大汉砸着桌子说道。
“呀,真是不巧!”侍应擦着桌子谦笑连连,“现在小店只剩下一间客房了,绝住不下您六位客人!”
“这我不管,你快些给我腾出三间客房,不然我拆了你这破落的小店!”大汉又是一砸桌子说道,然后看了一下大堂中几个桌上的所有人。
“这可真是为难小的了!”侍应满脸堆笑的低头赔罪,“今天真是不巧,您看,出门向南三里路就到了小镇漪垃锞,小镇中有许多客栈,而且都很宽敞,我看现在天色还早,您一行人可以在我们这儿吃罢了饭,歇妥了脚,再直接赶往漪垃锞去!”
大汉坐在椅子上“啪”的一记扬手,打在了侍应脸上,将侍应打得涕泪横流齿牙动摇,向后倒栽了三步险些跌倒。
“把你刚刚那些话,向住店的人去说,不开眼的狗崽伢子,你知道我们是什么来头!”大汉摘下头上戴着的翎羽蓬帽,露出比玄武还要锃光瓦亮的大光头来,这是个鼻直口宽年逾四旬的南洲土著,他形体魁梧,浑身都是夯实的筋肉,甚至比大韵还要壮上一圈儿。
这时候,从后院急匆匆的赶出来一位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她一冲出来便是对着大汉笑不盈口,将手中红紫交杂的羽扇摇来摇去,就像在扭秧歌。“哎呀这位贵客,小店招呼不周,您可千万别动怒!我们这些乡下人分不出眉高眼低,各位都想吃喝些什么?我们后院新宰杀了两头猡畜,各位一定要尝尝小店的火炖肉联灶,这道菜,可是家祖一直传下来的。”
妇人一转脸,对着挨打的那个侍应骂道:“一天天带着死了全家的哭丧脸,哪个又能爱看你,给我滚到后面去干活儿,这个月的月钱罚半!”
挨打的侍应捂着自己的嘴,带着一脸委屈悻悻的走了。这些都是做给人看的,小买卖家一般都心疼自己的伙计,如果侍应还不走,难保又要挨打。
“你是老板娘?”大汉乜斜着妇人问道。
妇人对大汉浅浅一拜,然后摇着羽扇为他扇风。“妇道人家维持个买卖不容易,管不动手下帮工伙计,总是招客人生气。”
“我不管你容不容易,马上给我清出客房,否则我一把天火烧了你的烂店。”大汉从桌上食具盒中拿出一支铁柄勺子,只用了三个指头,便直接将勺子折断,然后他一个抖手,将断柄向墙壁抛了出去,直接贯穿了木质围墙。
妇人的脸色悚然一变,然后为难的说:“这位客人,我总不能将已经住进来的人再赶出去吧,对我这妇道人家而言,您诸位是客,人家也是客,这可太让人为难了!”
大汉正待发作,坐在他旁边的一个女子突然摘下头上黑帽大喝:“莫再啰嗦,让你去和住店的人说,是不想给你平添麻烦,如果让我们直接去赶人,只怕给你这店里留下满地尸首。”
这个女人惨白的脸上长着蝴蝶斑,一双眼睑下垂的眸子黯淡无神,她的眉毛很浅,最能引人注意的是,她三十多岁的样子,却长了一头白花花的头发。
“老板娘,你过来!”御火对着妇人招了招手,将她叫了过来,“既然出门不远便有其他客栈,我们这些人就不在贵店过夜了。但我等赶路有些匆忙,容我们在客房中休息两个时辰,再行上路,如何?”
妇人一听,简直是不胜欢喜,对着这一桌的老老小小千恩万谢,然后走向了那一桌的人去说这件事。
“老太太就是见不得女人受欺负,你管闲事儿没人说你什么,但你自己不累,别人也不累吗?”大韵絮絮叨叨的说着,但却向御火的盘子里放了两块儿肉柳。
“没事,休息一会儿,再赶个几里路也不成问题!”玄武说着,摸了一把自己的光头,然后向对面那桌上的大汉看了一眼。“唉,光头何苦为难光头呢?”他在心里说。
这次出行的五个大祭司中,以朱雀的年龄最长,接下来依次是御火和玄武,至于撷电与水主,算是相当年轻的了。所以,御火和玄武都说继续赶一段路没有问题,撷电和水主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那边的妇人突然间“哎呀”一声栽倒在地,然后光头大汉拍案而起,朝着这边走了过来,“你们这一桌杂碎马上给我滚球!知不知道老子是谁,说出来吓破你们的胆!”大汉掀翻了桌上的几个盘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