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莱呆立原地,看着里面晶亮闪耀的钻石。表面上或许平静不动声色,内心深处却已经翻江倒海。一句“我愿意”差点脱口而出。很久之后她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已经带着隐秘颤抖,说道:“宁远,你现在这样,无非就是想要把我拴在你的身边,可我们现在的问题并不在于此。你要知道,即便我不在你身边,心里依旧爱你,但是只凭我们剩下的这点可怜的爱情,不足以让我们在一起。”
“为什么不能?丛莱,我不要求你任何,只求你能留在我的身边。既然你承认爱我,为什么不愿意为我留下?当初林培一无所有,你都有勇气陪他来到北京,为什么我就不行?”
“对不起,正是因为当初我的义无反顾,爱得如此深刻炽烈,所以现在才会如此畏首畏尾。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丛莱,没有勇气再做出那种飞蛾扑火的举动。我爱你,可是这一次,原谅我不能为了爱你勉强自己。如果同样的问题我来问你,你会为我放弃自己的生活吗?”
一阵尴尬的冷场,他们彼此都了解对方的懦弱,正如他们了解自己一般。所以一切不必多说,他们也能理解为何对方会如此抉择。
他说:“丛莱,我真的好累。”
“那就不要走,和我在一起。”
周宁远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亲吻她的唇,两片软肉贴合在一起,清凉柔嫩,带来美好触感。
“丛莱,你再等我一段时间,只要美国的这个项目完成,你想怎么样,我都陪你。”
丛莱无力笑笑,她明明已经知道他的选择,偏偏还要如此执拗说出挽留的话。她侧过身面对他,轻轻拨弄他的短发和耳垂,说道:“美国的酒店上了轨道之后需要多少年,那么英国呢?已经面谈过的项目你就会为了我而搁置吗?”
周宁远终于无言,他也侧过身同她面对面躺着,他轻抚她的脸颊,说道:“丛莱,你希望我过你想过的那种生活,可是你要知道如果没有我的事业,那么我的生活就没有了目标和意义。你说你想寻找你生活的意义,我也是。你不应该因为我想要追逐的目标而责备我。”
“不,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们只是有了分歧而已,这与责备无关。”丛莱说。
“这么说,我们只能到此结束?不!丛莱,我不会接受这个结果。尤其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更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周宁远坐起来,怒气冲冲地说道。
“我们没有结束……”丛莱轻叹。
“丛莱……”周宁远抓住丛莱的手,显得有些急切。这时候他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丛莱的目光落到那闪烁的手机屏幕上,心微微一沉,她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里再见他。她不想束缚他,她知道如果她用各种方法紧紧逼迫,周宁远肯定会为了她放弃其他所有事情,可是她不愿意。但是为什么她又不死心地来与他见面?这一切的一切看起来似乎毫无意义,只能给两个人都徒增忧伤。
“你等等,我接个电话。”周宁远想要站起来。
丛莱下意识地猛地抓住男人的手臂,她想说:别接,别管它,留在我身边。可是话到嘴边却无法说出口。周宁远最终挣脱了丛莱的手,下床去接电话。她看着男人站立在窗边的背影,外面耀目的阳光透进来将他的身体笼罩,使得他的背影变成了一个黑色的模糊轮廓。
人的欲望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想要占有?是因为手中能把握住的才能让自己有安全感吗?于是为了安全感,拼命地赚钱维持温饱和基本开销,等到达到了这个目标,欲望却已经在无形之中开始膨胀,然后开始想要买房子,买车,买首饰、华服。
周宁远放下电话,走过来说:“丛莱,我必须再去一次美国。你跟我一起走吧,跟我去美国,你想去哪儿旅行都可以,整个美国你可以随便走。”
丛莱微笑,摇摇头,“宁远,如果我同样问你,你愿意为我留下吗?”
周宁远不说话,眼眸也冷了几分。几秒钟后,他皱着眉头指责道:“丛莱,你这是无理取闹,我有正事要做,怎么能跟着你平白无故地消耗宝贵时间?”
“你看,我们的分歧不在于是谁应该为对方放弃自己的事情,而是现在你我的意识不同,我认为你的那些所谓的正事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而你认为我现在这种闲散状态是在浪费时间。这才是我们最根本的矛盾。”
“你究竟要我怎样做?”周宁远在房间里烦躁地走了两圈,提高声音说道。
“别走,别去美国。你的钱够花几辈子了,跟我一起我们可以走遍世界,埃及、北欧、南美,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周宁远欲言又止,他紧紧地抱住女人的身体,想用肉体慰藉自己和丛莱孤单并且迫切想要弥补缺陷的灵魂。丛莱没有拒绝,但是身体僵硬,缺乏了默契与共同目的的情爱无法成立。周宁远最终放弃,只是紧紧拉住丛莱的手不愿放开,这时候电话再一次响起。周宁远不耐烦地按断,可是它很快又不屈不挠地响起。周宁远眉头紧蹙,他拿起电话,抓着丛莱的手说:“对不起,如果不是十分紧急的事情,他们绝不会给我打电话,这个电话我必须要接。”他气冲冲地接起电话,对电话那边吼道:“如果不是天塌下来,你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他说着,拿着电话走到浴室。
几分钟后,周宁远走出来,他说:“对不起,丛莱,我必须走。那边已经帮我订好机票,一个小时后就起飞。我们的问题等我回来,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你愿意等我吗?”
丛莱摇摇头,说道:“世界如此之大,你应该追求你想要的东西,我不应该阻止你、束缚你,让你来迎合我。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都不会幸福。”
周宁远抓紧她的胳膊,冷声说:“别这样对我,我不求别的,看在这么多年我们相互纠缠的分上,最后等我一次。我爱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我爱你”三个字说出口,丛莱的眼泪终于落下,她搂住男人的脖子,说道:“难道你看不见吗?我一直在等你,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也爱你,周宁远,我也爱你。”
周宁远欣喜若狂,连眼睛都放出光芒,他紧紧地搂住丛莱的腰说道:“这么说,你愿意等我回来?或者……跟我走,丛莱,跟我走!”他急切地拉着她的手,想要现在就把她带走。
丛莱摇摇头,“我们是相爱的两个人,但又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们不应为了迎合对方,放弃自我。宁远,如果真的是命中注定要在一起,那么我们终究会在终点相遇。如果命中注定让我们分开,那么或许我们应该欣然接受这就是我们的终点。”丛莱挣脱他的怀抱。
“不!你什么时候开始如此相信宿命论了,丛莱?”周宁远沉下喜悦的表情。
“从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开始,我向上天许愿,只要你醒来,我就放弃我所拥有的一切。宁远,上天听见了我的祈祷,所以我必须要实现我的诺言。”
“别傻了,你怎么会这么迷信,相信是因为什么神仙上帝我才能活过来?”
丛莱笑笑,她打开房门,说道:“让我送你去机场吧。”
她没有说,那时候她坐着轮椅日夜守候在深度昏迷的他的床前,医生说:“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如果再过十几个小时不醒,那么他就会永远昏迷下去成为植物人。”丛莱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男人,从未如此感到自身的渺小,从未如此绝望。这个时候,除了祈祷她还能做什么?如果不是实在无能为力,她怎么会去祈求神灵帮助?
“宁远,请记住,我一直在终点等你。”
临上飞机前,丛莱与男人拥抱,在他耳边说道。
008.
周宁远飞去美国处理公事,下午董骁来到这里,丛莱没想过董骁会来找她。一直以来,他们结伴出行,董骁从未表露心迹,一直以来都是以朋友关系相处。他沉默寡言,与她保持稳妥距离,他就像是一座稳定踏实的大山,在她身边默默为她遮风挡雨。
丛莱知道他不同于世间普通男子,他有和普通人不同的生活轨迹,对待生命和这个世界的观点也和一般人有所差别。他更像是游走于世界上的一个冷眼旁观的世外之人,很难想象他有七情六欲,也很难想象他会为了某个女子安定下来,平凡生活。所以当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丛莱十分惊讶,男人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只不过他不善于表达,也不用热烈言语和行动争取。
“他走了?”董骁问道。
丛莱点点头。
董骁见丛莱手中一直握着电话,明白她终究还是在等待,于是对她说道:“丛莱,有舍必有得,你要知道你自己真正需要什么。有些东西,你想要拥有势必要放弃另外一些。如果他真的那么重要,你就应该放弃自己的追求。”
丛莱吃惊,望向身边男人,这句话她曾经在濒临死亡的时候在幻境中听迟琼宁说过。
董骁轻轻握住她的手,“丛莱,我知道那座水泥堆砌的城市并不是你的终点。”
“可是,哪里是我的终点?”丛莱迷茫问道。
“你可愿意和我回去,我一生中唯一长居之地——无名山上的虚华寺。在那里希望你能找到你自己的终点。”男人说。
丛莱突然觉得这是一次命中注定的旅程,她本来的目的地就是云南,结果在途中遇到董骁,暂时搁置了自己的终点,和董骁一起游走了许多不知名的地方。她与董骁之间保持着一种很难用常态形容的关系,比朋友还要疏离一些,但是精神上却时常交流。他们在一起的生活枯燥乏味,特别是在行走于崎岖路上时,但是每当这时,董骁总是会牵着丛莱的手,带领她一步步前进。这样的身体接触不带有任何情欲的意味,没有任何欲望包裹其中,如此纯粹,更像是相濡以沫的共同扶持。
多年来,男人为了压抑自己内心中潜藏的猛兽,每日游走于这个社会边缘,看似脱离现实其实并不排斥。他没有像正常人一样读书上学,常年居于深山,所有读写知识都是母亲所授。年幼时,他时常莫名其妙地感到怒火中烧,试图破坏,似乎只有破坏身边的东西才能从中寻找到平衡,后来虚华主持和其母亲耐心培养,才将他内心深处可怕的怪兽制止住。长大之后他便以这样的生活方式存活下来,如果失去了这样的心境和环境,连他自己都承认,他恐怕会重蹈覆辙,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丛莱无法认定董骁的生活轨迹是对是错,他们都是被迫向前行走,命运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每一个人前进。她了解到董骁的家世,父亲是当地富商,家境优渥,这对于董骁来说本是好事,就算是他一辈子无所事事依旧不用担心生计,可是却也正是这种优越条件让他沦落至此。如果不是因为父亲有钱又脾气暴躁,就不会整天伤害他的母亲,也不会让他从小无法像常人一样生活。金钱是一把双刃剑,它给予并且伤害着人们,董骁如此,周宁远不也正是如此吗?
七月流火的天气,丛莱跟随董骁,登上无名山顶,回到了董骁居住的虚华寺旁边的一座小屋。房屋简陋但是结实,门前有一棵出奇巨大的梧桐树,树干需要几个人合抱,树冠伸展开来将整个小屋都笼罩在其树荫之下。
丛莱轻轻抚摸粗壮的树干,仿若自言自语似的出神道:“这就是那棵树。”
“哪棵树?”董骁问道。
“我昏睡不醒时,虚无的梦境之中唯一存在的东西,就是这棵树,但是要比它更大。”
董骁拍拍丛莱的肩膀,说道:“或许这就是你的终点。”
丛莱决定和董骁在这里小住,等炎热夏季过后再度上路。山上没有任何电子产品,电视、电脑全无。天气好的时候,丛莱就在院子里支起竹椅看书。董骁居住的这个房子里有很多书籍,全都是他小时候学习文字时用的,大多数都是很老的版本。书的种类齐全,小说、散文、历史、地理、人文什么都有。三餐他们和寺中僧人一块吃,晚餐后,董骁便带着丛莱与虚华主持学禅。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一天夜晚,天气十分好,满天繁星,盛夏的热气也被吹散了许多。丛莱躺在院中乘凉假寐。董骁走出来,手里端着切好的冰凉西瓜,在山上能吃到这样的水果十分不易。
吃到一半的时候,董骁问道:“丛莱,你是不是还在等他?”
丛莱顿住吃西瓜的动作,惊讶地看向男人,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如果我在等周宁远,应该回北京去等。在这深山老林里,你认为他能找得到我吗?”
“那你下半生可愿意和我一起旅行?我们一起游走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男人认真地说,语气中似乎没有玩笑的成分,而董骁向来不擅长开玩笑,他的每一句话都出自真心,这点丛莱是知道的。
丛莱有些惊讶,说道:“我没想过……”
“没想过什么?”董骁疑惑问道。
“没想过你会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以为你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人,或者说,我从不认为你会喜欢上任何人。”丛莱坦诚说道。
“你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你对我说的你的经历,你平时的行为作风,你看起来很自由,不像是会被某一个女人束缚的那种人,所以我从没有认为你会成立家庭与人共同生活。”
“这点我从前也没有想过,可是在和你共同生活这段时间之后,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丛莱沉默,董骁起身进屋。走了两步,他又说道:“丛莱,我既不能给你一间房子,一份稳定的工作,也不能给你精美食物和名牌衣服。我能给你的只是自由和相守,你可以考虑考虑。有一天你不再等他了,那么我还在这里,只要你回头就能看见。”他说完走进屋子。
丛莱则无奈笑笑,她在等周宁远,董骁在等她,或许有人也在等待董骁。生活总是不能如人所愿。
如果选择和董骁在一起,那么将会十分简单。他们俩都不见得爱得死去活来,但同时却更加能够理智地看待这段关系,平稳安定地生活下去。他们会很无聊,一天也不会说一句话,每周做一次爱,或许不会有孩子,即便是有,也不会过世人认同的那种生活。在某一地方定居,找稳定工作,抚养孩子,让他上小学、初中、高中、考大学、结婚、生子……在这个漫长的旅程中与其他人攀比:你家买了多少平方米的房子、开德国汽车还是日本汽车、你孩子上的小学是不是全市最好的小学,等等。
但是和周宁远在一起,她必须穿上价值十几万的高级定制,戴着沉重的钻石项链,十几厘米的高跟鞋,手持香槟酒杯装模作样地挽着周宁远的手臂游走于那些所谓“上流阶层”的可笑的人群中。女人们衡量你的方式就是你身边的男人,她们打量你身上衣服的品牌,打量你手腕上的手表,打量你手里的包是不是最新款,就是不会真正去看你这个人。
周宁远,我应该继续等你吗?我们的终点究竟在哪里?
丛莱第一次打开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她发了一条短信,上面写道:“宁远,我住的地方有一棵梧桐树,我相信这是我的生命之树,也相信这即是我寻找的终点。只是我不知道我们的终点在哪里,我应该继续等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