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笑了笑,说道:“确实如此,有一个稳定并且幸福的家庭的男人是值得信赖的。”
周宁远有口难言,又吃了一个哑巴亏,只好勉强对怀特先生笑了笑说道:“确实如此。”
“周先生,昨天你说你知道胭脂盒的下落,那我们现在就去吧。”老人提议道。
在去刘家老宅的路上,周宁远请怀特先生坐到前座副驾驶位置,由司机开车,自己则和丛莱坐到后座,小声问道:“丛莱,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我帮你做成一笔买卖,你感谢我吗?”丛莱笑着贴近他的耳朵,说道。
“你会这么好心?”周宁远挑眉。
“我这个人从来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丛莱安抚似的拍拍他的手,然后用英语对前面坐着的怀特先生说道,“怀特先生,为了表示诚意,我想邀请您去北京,宁远会帮您安排好一切行程,到时候请和我们共进晚餐。”
“哦?那太好了。”老人十分开心地答应下来。
“你要干什么?”周宁远拉回丛莱,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质问道。
“好像说你的合作伙伴怀特先生最注重的就是家庭。如果我说你因为经常出去找别的女人而把我冷落在家,估计可能会影响你们的合作。”丛莱扁扁嘴,表示遗憾地说,“你之前用尽心机地想要得到胭脂盒估计也没有用了吧。”
周宁远抿着嘴角,一双黑眸冷冷地打量了一会儿丛莱,才十分不情愿地说道:“你说你想要什么?”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好处费,多少得给点儿吧?”丛莱笑得越发灿烂。
“10万?”周宁远皱眉。
“50万!”丛莱不眨眼地狮子大开口。
“你!”
“抱歉,我姐妹下个月想去欧洲玩儿,如果没有钱,我们可能中途在西班牙转机去纽约也说不定。”丛莱得意扬扬地在男人面前晃了晃脑袋。
“成交!”周宁远咬牙切齿,恨恨地说道。
“来,笑一个,见到未婚妻不高兴吗?”丛莱伸出手指将他的唇角往上提了提,笑着说道。
车子终于到了刘家村口,剩下的一小段路只能步行。丛莱搀扶着怀特先生走在前面,周宁远则稍显郁闷地走在身后一步的位置。
为了不让老人过分激动,丛莱小心翼翼地用英语和老人交谈:“怀特先生……”
“请叫我丹。”老人说。
“丹,相比较您的定情信物,我可能找到了您更加感兴趣的东西。”丛莱尽量慢慢地说道。
老人听到之后,猛地停住脚步,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丛莱的眼睛,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要说出什么,可是因为太过激动一时之间又说不出口。
丛莱微笑着点了点头,低声说:“是的,我找到了您日思夜想的桂兰,她就住在这里。”
“真……真的?”老人颤抖着嘴唇说道,似乎不能相信丛莱所说的一切。
“请跟我来。”丛莱伸手握了握老人的手,安抚道。
三人刚转到刘家老宅的转角,就听见院子里面一阵嘈杂的声音,丛莱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紧接着一行人匆匆地从黑漆大门走了出来,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快速地向外面跑去,刘家媳妇跟在后面。她见到丛莱,猛地冲过来,抓着丛莱的肩膀大声叫道:“你究竟跟老太太说了什么?她多大岁数了你不知道吗?出什么事我们家绝不会放过你!”
她说完,猛地推开丛莱,跟着急救人员离开了。
怀特先生惊诧地望着被抬出去、脸色苍白的老人,颤抖着问道:“是……是她?”
丛莱和周宁远此时也顾不上说什么,搀扶着怀特先生一起赶往医院。一路上大家都一言不发,前面救护车警笛鸣叫的声音听起来让人非常不安。丛莱和周宁远千算万算,为了各自的利益用尽心机,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尤其是丛莱,这一场与周宁远战争斗下来,她感到身心疲惫。而对于刘阿婆她本就有种负罪感,如今这个局面可以说是她自己一手造成,这让她心神不宁,如果刘阿婆有什么不测,她不知道能否原谅自己。爱情本就不易,尤其是在如今这样物欲横流的年代,已属稀有。人们都渴望爱,也渴望被爱,但却只能拥有带有一定附加价值的爱情,所以刘阿婆与怀特先生旷日持久、隐藏于内心深处的爱情就更加珍贵美好。只可惜,被她一手摧毁,只为了赢得一场毫无意义的战争。想到这里,丛莱倍感倦怠。
011.
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刘阿婆的病情稳定了一些,镇上的医生建议送她到县城的医院进一步观察。可是病人年纪已大,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开始衰竭,即便是没有发生什么刺激她的事情,能活到90岁已属长寿,所以医生还是建议家人可以着手准备后事。
刘家几个儿女陆续赶来,各个风尘仆仆。医生描述病情的时候冷静理智得让人感到残酷,或许是病人的生死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他们并不是无动于衷,但也只限于语调上略微表现出来的惋惜罢了。
四散在各个地方创业生活的刘家儿女听到这个情况,纷纷落泪,每个人都露出悔恨内疚的表情,暗暗自责没有能够陪伴她老人家多些日子。丛莱见到一家人如此悲伤,心里滋生愧疚,越加后悔自己这一次的所作所为。虽然这些年来,她努力把所有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看到最淡,独立生存于这个世界,避免和任何身边人有过深的交往。她希望自己能够冷静、强大、不为感情驱控,可是这并不代表她就真的能做到冷酷无情。诱发这件事情的原因终究还是因为她急功近利,太想要赢周宁远,不管是无心还有有意,她都不愿意看到现在这样的结局。
刘家的小儿媳因为和老太太生活的时间最长,感情最深,所以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抓着丛莱的胳膊吼了几句难听的话。丛莱精神有些恍惚,呆呆地站在原地被女人拉扯,手臂被抓破了也好像浑然不知。最后还是刘家小儿媳被自己家人拉了回去,结束了一场闹剧。好在刘家大哥是一个比较冷静理智的人,虽然他也表示气愤,但是没有对丛莱恶语相加,也没过多追究她的过错。
无论内心有多大的情绪波动,她在表面上也只能无动于衷。她就这样看似冷酷地站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这一家人伤心痛苦,内心却经历着无人知晓的煎熬。她擅长伪装自己的痛苦,于她,自己的面容就如同魔术师手中遮盖戏法的绒布,可以将一切掩盖。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温暖的手握住她的手,丛莱恍惚中抬头,看到周宁远站在她身侧。他低头对着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此温暖,就算是带有欺骗性,也让丛莱感到片刻心安。
“生死有命,丛莱,这不怪你。”男人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丛莱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崩裂,没想到五年后再见面,最了解她的依然是这个男人。一切似乎顺理成章,她在他的面前几乎是透明的,她的想法、她的心思、她每一步要做的事情,他都能猜测出一二,所以她注定成为他棋盘中的一颗棋子。
刘家人开始为是否立即转院的事情争吵得不可开交,为了不打扰昏睡的刘阿婆,一家人到病房外面去商讨去了。怀特先生从始至终一言未发,他只是一直站在张桂兰老人的病床前一动不动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人,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爱人。他对于身边发生的事情好像充耳不闻,脸上也没有多少感伤痛苦的表情,反而十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欣喜。许久之后,他才将手覆上刘阿婆苍老的手,他紧紧抓着自己曾经最心爱的女人的手。即便是这手已经布满皱纹,因常年辛勤劳作,皮肤干瘪粗糙,关节变形,长满了老年斑;即便是它已经不再美丽,不再柔软,它依然是他心底深处不能被替代的一双手。
丛莱看着老人微微颤抖的后背,历经十几年后还能紧紧交握的双手,看到怀特先生平静满足的神情。她突然感受到自己指尖上的体温:柔软的、温暖的、充满心机、充满算计的男人体温。在这一刻,她竟然有几分期许他的体温。
怀特的后背微微颤抖,他俯下身体贴近刘阿婆的耳朵,似乎十分急切,却又压抑着不敢惊动病人。他低声用十分地道的上海话,一字一句地说道:“桂兰,我回来了……”
话未说完,老人已经泣不成声。
谁承想,再见面,已经是岁月的尽头。
张桂兰老人似乎听到了爱人的呼唤声,缓缓睁开眼睛,与老人四目相对。他们沉默了很久,或许时间将这份感情沉淀至今,已不需要任何形式的语言表达。刘阿婆的表情由木讷转为惊喜,她看着面前自己曾日思夜想的男人。双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似乎在考虑要说些什么,或者她还在确认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幻境。
“Dan,你从未离开过,我经常能在梦中见到你。”许久之后,刘阿婆才低声说道。
“桂兰,你还是那么美,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怀特笑着说。
“这个名字埋藏了几十年,能再听见你说这两个字,我很开心。这是上天给我的最好的礼物,能让我在临死之前见你最后一面……”
“嘘……”怀特轻声道,他轻抚她的面颊,泪水流经他的脸颊,滴落在她的脸上与她的泪水融合,“亲爱的,你还年轻,我们都还年轻。爱,是在充满毒雾的森林中寻找一座消失的桥,亲爱的,你看我终于看见了我们的桥。”
刘阿婆激动地点点头,说道:“是的,我一直没有走,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不过现在,我知道我终于可以安心地走了。”
她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对丛莱招手道:“丛小姐……”
丛莱走到病床前,老人从自己的衣兜里摸了摸,掏出那个年代已久的胭脂盒。虽然古老,可是面上的红漆雕花却依旧鲜艳,就像是怀特先生的爱情,如此明亮艳丽,历经时间洗礼,更加明亮纯粹。岁月沉淀之后,一切热烈和盲目都被洗涤殆尽,反而愈发安静美好。
“丛小姐,这个……送给你,谢谢你将他带给我,希望你也能找到你的爱人。你们并没有结束,只是失散了而已。你要坚信,爱情是在充满毒雾的森林里寻找一座消失的桥,你要努力寻找,付出代价,才能找到那座桥。”老人将那个胭脂盒交到丛莱的手上。
丛莱将那个胭脂盒攥在手心里,越攥越紧,金属冰冷坚硬的棱角陷进她手心的肉中。
周宁远看着她,笑了笑,笑容竟带着一丝宠溺和一丝无奈,他对她说:“恭喜你,丛莱,你终于赢了。”
012.
张桂兰老人的葬礼是在本地举行的,丛莱办完了所有工作上的事情之后,和周宁远陪伴怀特先生在这里直到桂兰老人入土。而对于这一切,怀特老人都显得非常平静,没有过于痛苦和执着。丛莱知道,于这位老人而言,历经沧海桑田,经历了战争、离别、爱情、饥饿、贫穷、富有,世间万物在他的一生中已成过眼云烟,所有的痛苦波折逐渐沉淀,才换得如此沉着平静。在生命的尽头,还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见自己这一生最爱的人,或许心愿已经达成,再无遗憾。
葬礼之后,三人乘车到安徽机场,再由安徽机场飞回北京。
离开之前,丛莱从包里拿出那个桂兰老人送她的胭脂盒,将它交到怀特先生的手里。
她说:“我想阿婆一定希望这件东西物归原主。”
怀特先生看见这个见证他们爱情的东西,终于再一次热泪盈眶。他颤抖着声音说道:“在那个战乱年代,她居然没有把这个丢掉,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
丛莱握住老人的双手,说:“宁远希望您能够拥有它。”她说完,深深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
周宁远似乎有些惊讶她会为他说好话。
怀特先生点点头,说道:“谢谢你们,希望你们能够幸福。”
等待登机的时候,周宁远笑着对丛莱说:“真没想到你能为我说好话,我是不是做点什么表示一下我的感谢呢?”
丛莱笑了笑,淡定地拍了拍周宁远的肩膀,“亲爱的,你别会错意,我只是看在那50万的面子上而已。”
周宁远眯起双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想给?那好,我现在就去告诉怀特先生,其实我是你雇来故意……”她说着转身要走。
周宁远猛地拉住她的手,将她拉回来,然后伸出双手揽住她的腰,亲吻她的唇。他的动作利落而且毋庸置疑,紧紧地将她圈进怀里。丛莱想要挣扎,周宁远那双黑色的眸子便流转了笑意,他低声说:“做戏要做全套,你不是想要50万吗?总要付出点儿什么给我,你知道我周宁远从不做赔本买卖的。未、婚、妻!”
他加重“未婚妻”这三个字,笑得越发邪恶。
丛莱翻了一个白眼儿,她知道怀特就在不远处,一定能看见他们。于是她伸出双臂,像是蛇一样缠上他的脖子,小声说道:“我会在巴塞罗那的圣家族大教堂为你祈祷的,为你这个可怜的灵魂祈祷。”
“嘘,丛莱,别说话。吻我。”周宁远笑着说。
他的双眼弯成两个黑色的月牙,却如此明亮,再一次让丛莱莫名地心动。
丛莱心惊,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她不能为这个男人动心,第一次,她的理智没有控制住自己,看看自己最后的下场。
可是一切都为时已晚,如擦枪走火。
(后记):怀特老人于一年后死于心脏衰竭,终年91岁,终身未娶。死后他和他们的定情信物共同葬在美国纽约的一处公墓内。历经79年之后,两个人终于能够在天堂中相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