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阿婆……”丛莱几乎是被赶出来的,然后大门“砰”的一声在她的身后关上。丛莱心想这老太太确实莫名其妙,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当然,如果到了这一步,她就会善罢甘休的话,那她就不叫丛莱了。她站在紧闭的大门口叹了一口气,然后转身往回走,准备再想一个新的方法应对。
008.
从刘家老宅出来,丛莱无所事事,只得在村中闲逛。村子有一条小河横穿而过,这条河是村子最重要的水源,大多数房屋都是依着小河而建。河边是结实的木质长廊,与成排的房屋相连,屹立百年,既可以起到遮阳的作用又能避雨。河边有一个简陋茶舍,在长廊摆上几张木质八仙桌,几张手工打造的长条板凳就是这间茶舍的全部家当。门口摆放着一个常年不息的木炭火炉,炉子上是半人高的黄铜茶壶,里面常年烧茶,有时候也烧些开水或者用于做饭。前两天经过这里的时候,董骁曾经告诉他,这家人世代都在这里开茶舍,茶叶都是自家茶园种植,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其中最有特色的要数新鲜绿茶,滋味鲜醇,香气能够久久萦绕不散去,就连他家的桌椅似乎都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股茶香。
白天的村子里十分安静,人们要不出去干农活要不在家里休息,打麻将、下象棋、在院子里闲话家常。人们鲜有出来走动,整条长廊基本上没有什么人,只是偶尔有几个小孩子不惧炎热阳光,拿着五颜六色的风车大声笑着跑过,那风车转动时发出“嗡嗡”声响,和孩子的笑声相得益彰,一转眼便消失在拐角处。
丛莱想了想,停住回镇的脚步,走到茶室门前的桌子前坐了下来,要了一碗凉茶喝,享受这片刻的安静,不去思考可恶的周宁远和面前一系列复杂的事情。她旁边桌子坐着一位老者,背对着她,目光凝视着河水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丛莱打量了一会儿老人,认出这正是刚才与她差点撞上的那位外国老人。
似乎是感觉到有目光注视自己,老人回过头,与丛莱的目光相撞。他冲着她友好地笑笑,丛莱也举起自己手边的茶杯对着他笑了笑。老人费力拄起拐杖走了过来,用中文艰难说道:“又见面了,我可以坐这儿吗?”
“请坐。”丛莱用英语说。
“你不像是这里的人。”老人惊喜,像是终于找到可以自如交谈的人,所以十分开心。
“是啊,我从北京过来的。您是从哪里来?”丛莱问。
“纽约。”老人说道。
“哦,是来旅行的?知道这个偏僻村落的人可不多。”
“一个朋友告诉我这个地址,我是来寻找一个人。”
“张桂兰?”丛莱想起刚才初见时老人打听的那个人名。
“是的。张桂兰……”老人念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似乎陷入了沉思。
“很重要的人吧,才让您从那么远的地方跑过来。不过您这样毫无目的地寻找,很难找得到。”丛莱说。
“我想我们有很长时间没见了,我害怕再见面,我都不能够认出她的样子。毕竟……”老人笑笑,自嘲道,“你看看我,我有时甚至都快认不出自己的样子来了。”
丛莱也跟着笑了起来,她喝了一口茶,茶香四溢。
“她的名字我记得很清楚,是sweetolive和orchid两种花合起来,都是很漂亮的花。”老人用中文说道。
丛莱看着老人似乎沉浸在那遥远的回忆当中,他的脸上有一种笑容,是幸福而且甜蜜的笑,即便是在这张历经沧桑、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能让人跟着他一起感受到那种说不出口的浓郁的幸福感。丛莱莫名地想起那被人用烂的诗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能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吗?”丛莱突然很感兴趣地问。她很想知道究竟怎样的一种感情让一个人对半世纪未见过的另外一个人依旧情有独钟,当他一想到这个人的时候依然能够感到幸福。
“我们……”老人像是在搜索自己的回忆,又像是在思考从哪里讲起。他微微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茶碗。
“那时候我在上海的一家美国人开设的洋行做实习经理。桂兰则因为曾经留过学,所以在上海一所中学当英语老师。我当时刚刚来到中国,想要学习中文,经人介绍与她相识。她目光开阔,思想先进,喜欢文学和西方古典绘画,正和我的爱好一致,所以我们很快就熟悉起来。后来我们相爱,爱情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连家庭也不能阻挡我们想要在一起的决心。正当我准备求婚的时候,战争吃紧,上海沦陷,我们在一次空袭中失散了。后来辗转中,我听说她已不幸死去,于是心灰意冷地回了美国。”老人简单叙述道,他用最简短的语言诉说了60多年前的那段经历。他如此沉静地讲述,像是一个遥远的故事,可是却能够让人感觉到每一个字都蕴含着重量。在那样战火纷飞的年代,不论贫穷富贵都肯定曾经失去了什么,每个人都在当时或多或少地被摧毁伤害,或许也只有在经历时间的沉淀之后才会重新获得平静。
“可是您最近听说桂兰其实没有死?”丛莱猜。
“嗯,我最近听到一个消息,据说她还没死,只是战时被人救起。这是一个奇迹,你知道吗?这是上帝的奇迹。我上个月还在医院躺着,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病都好了大半。上帝保佑!这是一个奇迹!”老人说到这里,才稍显激动,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混浊的蓝色眼睛里面隐含着泪花。
丛莱不是感性的人,可是听到这里,也无法继续保持无动于衷。她轻轻握住老人粗糙的手背,表示自己的安慰。她以为自己早已经不相信所谓的爱情,可是为什么当听见老人飞过半个地球来寻找失散多年的恋人,她也感觉到有一种异样的心情涌上来?
他的爱情持续了半个世纪之久,而她自己的呢?在她看来如此脆弱的不堪一击的爱情,为何眼前这个男人却能够维持一生?即便是在那样贫穷混乱的年代,爱情在经历更多磨难的情况下,他依旧坚守。而对于她来说,爱情的厚度不及那一张能买来商品的钞票。
“祝你能够找到你的爱人。”临走前,丛莱说道。
这是衷心地祝愿,如果她自己实现不了的爱情,能在这位老人的身上得到圆满,那么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慰藉。
009.
丛莱与异国老人告别,表示因为他的关系,自己过了一个十分愉快的下午。老人也感谢她陪他聊天,能在半个地球之外遇见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实在让他惊喜。两人分手后,丛莱带着刘家的资料独自回到住处。对于刘阿婆的信息,她手中的资料上的介绍少之又少。她甚至不知道老人的名字是什么,资料夹里从头到尾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刘氏。1941年与刘家独子刘锦结婚。身世不祥。没有身份,没有生平经历,没有兴趣爱好。丛莱不知道能从何处下手,这让她十分苦恼。
傍晚的时候,院子里传来动静,丛莱走到窗边,看见周宁远从大门走进来。他抬头,好像已经有了心灵感应一般地正对上她的目光。丛莱一阵慌张,却见周宁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向门口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紧接着一位老人走了进来。
这不正是下午时候丛莱遇见的那位来中国找自己爱人的美国老人吗?丛莱正疑惑着。
周宁远没有再看古老木质窗棂边的女人,他和老人说笑了几句,然后一起进了他的房间。
丛莱将所有的碎片连接在一起:一个破旧的古董胭脂盒、一位老人最重要的东西、寻找爱人的美国老人、周宁远如此迫切并且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得到的东西……
这位无名的刘阿婆和美国老人的爱人有着什么重要的关系,或者说,她难道就是老人口中的张桂兰?隐姓埋名,从旧上海来到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无名小镇,想必这其间必经历过许多苦难和波折。
可是如果这位老人就是安露口中的周宁远想要与之合作的怀特先生的话,那为什么周宁远不让他们直接见面呢?难道说,周宁远也是刚刚知道老人来到中国的消息?虽然事情大致的脉络丛莱都已经掌握了,可是很多细节她搞不清楚。得知这个事实之后,她的心里异常激动,一种强烈的好胜心理占据了她的头脑,让她感觉热血沸腾,现在这样的情况让她觉得更有挑战更有趣了。
她正想着,院子里再一次传来响动,周宁远和老人再一次走了出来,这一次,周宁远将老人送到门口。
他用英文说道:“怀特先生,下次请让我去机场接您。今天早上在机场没有接到您我感到很惭愧。”
“不要这么说,周先生。你能帮我如此大的忙,我十分感谢您。”老人道谢后离开。
周宁远目送老人走远,回到院子里,他看向丛莱的窗户,与丛莱的目光交叠。这一次丛莱没有逃避,她以为周宁远会回自己的房间,然而男人却径直向她的房间走过来。
周宁远走过来,只站在门口,不向前。
“我正好想要找你。”丛莱笑着说。
“找我?”周宁远显然很惊讶。
“刚才来的那个人是谁?”
“一个朋友。”周宁远不动声色,走到凳子前坐下。
丛莱听到他的回答,不由得笑了一下,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她一只手肘撑着古老而且光滑的木制桌面,托着自己的下巴,慵懒地问道:“什么样的朋友会跑到这样难找的地方来看你?你们一定感情很好。”淡淡的酒气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或许是刚才离得远,丛莱并没有注意到男人喝了酒。
“正如你所说。”周宁远摊摊手,表示出不容置疑的样子。
丛莱心里的怒气腾起,看着他一副道貌岸然的表情,她就无比愤怒,可是越是生气,她脸上的笑容反而越加艳丽,“你说胭脂盒是你小姨喜欢?”
“是啊,这就是所谓的眼缘吧。她只是看了一眼图片就喜欢上了。”周宁远依旧彬彬有礼地跟她打着太极。
丛莱猛地站起来,凳子因为她的动作,向后歪了歪,发出很大的声音,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刺耳。
“既然这样,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丛莱冷声说道。
周宁远不作声,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盯在她的身上,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很好,周宁远,这样显得更加真实一点儿,至少像是一个活人了。”丛莱冷冰冰地说道。
比起那张无论何时都彬彬有礼的虚假笑容,或许丛莱更喜欢这个真实的、冷酷的周宁远。
“丛莱,你到底想要什么?”几分钟令人不安的沉默之后,他低声说到。再出声,声音显得低沉沙哑,周宁远低了头,双手扶着头,弓起的后背给人一种疲惫不堪的感觉。
“我不懂你的意思,周老板。”丛莱面无表情,内心深处那一团怒火越烧越旺,她如此痛恨的就是他的欺骗和算计,可是他却没有一分钟不在算计她。
“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他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她身边。他身上特有的气味儿伴随着淡淡的酒气冲向丛莱,他的身体炙热,因为酒精作用产生更多热量,热气冲向丛莱,让她隐隐不安。
丛莱感受到一股压力,这让她想要向后退去,远离他。周宁远固执地抓住她的手,不想让她离开。
丛莱冷冷地勾了勾唇角,说道:“你问我想要什么?指的是现在?”
周宁远愣了一下,他的黑眼珠有些迷离,看上去是有些醉了,紧接着,他的目光开始变淡变冷。他知道她在重复十年前他们刚一见面时候的对话,她对于他无法给予的承诺仍旧耿耿于怀,她知道并且理解他的所有顾虑,明白他曾经的身不由己,但就是不愿意原谅他。一阵莫名的恼怒冲上心头,不知道是对面前这个女人还是对自己,周宁远点点头,重重说道:“现在!”
“到什么时候?”丛莱轻蔑冷笑。
“十年,二十年,或许一辈子。”周宁远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他甚至有种想要撕碎面前这个女人的冲动。
丛莱被他逗得笑出声音来,她的笑让男人皱了皱眉头。
“宁远,你说你只想要我;你说我是你最喜欢的女人,因为我最像你,但是却不能给我最普通的爱情;你为了复仇牺牲我;你给我房子、名牌衣服、让我上学甚至给我工作;在别人看来,你应该是我的救世主,可是只有我知道你那肮脏的意图;你圈禁我,你说我没有你什么都不是;现在,你居然还问我想要什么?是我应该问你!你究竟想要什么?这具肉体?我告诉你,它一文不值!”丛莱指着自己的身体冷声说道。
“从前是从前,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都身不由己。从前我没有能力给你的,现在我都能给你,为什么你就不能放下从前的那些事情?”男人愤怒地说。
“你错了,周宁远。从前你不能给我的,现在你依旧不能给我。你曾说,钱可以买到一切,我相信了你。可是我发现,钱虽然是个好东西,但它真的不是什么都能买得到。况且,你想用钱买到我,你已经买到了。同样的手段,在同一样东西上不适用第二次。”丛莱笑着说,她笑到脸颊发酸,可是还是做不到让自己不笑。
“那我们呢?”周宁远发狠地说,伸手紧紧地扯住丛莱的手臂。
“没有我们,是我和你。”丛莱用力地甩开他的钳制。
“那你为什么还戴着这块玉?”周宁远抓着她的后脖颈,动作十分粗暴,捏得丛莱后颈很痛。他野蛮地扯出她藏在衣服里面的白金链子,那块眼泪状的羊脂玉从她的领子里被拽出来,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周宁远抓住那块玉,那块带着丛莱体温和自己血液的玉。
“你既然送给我了,就是我的!我愿意怎样处理它不用你管。”丛莱妄图从他的手中抢下羊脂玉。
“戴着这块玉的人只能是我的女人!”周宁远压抑着自己濒临爆发的怒气,低声怒道。
“我不爱你!”丛莱大声说道。
“可是我爱你!”周宁远狠狠地吼道,声音响彻整个房间。
这句话让丛莱生生地愣在原地,她像是一个傻子,一瞬间,她又变成了十年前那个愚蠢的少女丛莱,愚蠢、迟钝、不知所措,十足的笨蛋。
周宁远说完,紧紧地搂住她的身体,一只手箍住她的脑袋,将她的头压向他,亲吻住她的嘴唇。像是用尽全力,他像是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少年,像是执拗的孩子,失去高高在上的气势,放弃优雅高贵的绅士风度,只剩下疯狂和悲伤。
几秒钟之后,丛莱才开始挣扎,可是这无济于事。男人的力气很大,直接将她压向冰冷的墙壁。他的气息是如此的熟悉,带着有毒的香气,不出几秒钟就能让她沉溺其中。渐渐地,她开始回应他的吻,她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男人的后背,发狠地用指甲抠住他肩膀的皮肤。他们疯狂地亲吻对方的脸颊、脖颈。她撕扯他的短袖T恤,解开他的皮带,用自己又尖又长的指甲划过他的皮肤,带着复仇的快感索取他的体温。
周宁远粗暴而急切地抱起女人,将她放在那张年代久远的桃木方桌上,一把扯开她裙下的内衣。两个人都如此地急切和疯狂,像是一对饿了万年之久的恶鬼终于看见了新鲜血肉。欲望之匣被打开,情欲之火熊熊燃起,足以燎原,再也无法停止。周宁远进入丛莱温暖而湿润的身体的时候,他们都知道自己现在是如此渴望,也是如此不思后果。
丛莱紧紧抱住周宁远的身体,手指紧紧抠住他肩膀的肌肉。肉体契合,灵魂迷失。理智清醒地告诉她,这样做是有多么不明智,多么愚蠢,可是很快就被欲望的海洋淹没。理智面对原始欲望,不过就是一艘在暴风雨中飘摇的残破小船,一个巨浪就将它掀翻,沉入海底。她只能这样紧紧抱着他,牙齿咬进他的肉,血腥味充满口腔。他进入她的身体,她也咬进他的血肉,这算不算一种完满的契合,只是带着一种绝望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