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莱一直暗示自己,那个人并不重要,假以时日,他会慢慢淡出视线。她对他的关注,也不过是对逝去的光阴残留下的些许感伤。爱情的厚度,不过如此。
001.
2012年4月30日安徽
“合肥骆岗机场已经到了……”空姐优雅的声音响起,将半梦半醒的丛莱唤醒。一路上的昏昏沉沉一扫而光,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过来,正式进入工作模式。
取了行李之后,丛莱很快在机场口找到来接自己的人。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看起来不到30岁,五官端正且深邃,看起来不像是汉族人的扁平,应该具有某个少数民族或者其他人种的血统。男人梳着利落的短发,皮肤略黑,应该是经常日晒的缘故。他穿着一件亚麻材质的民族风格的浅灰色上衣,没有多余的装饰,但是那一排同色系的盘扣看起来做工十分精致。黑色短裤,戴着一顶草帽,看起来既像是卖西瓜的农夫,又像是游走边缘的艺术家。从他挽起的衣袖下,可以看到因为经常锻炼而练就的精壮结实的小臂。他手里拿着一个纸牌子,上面用毛笔写着两个漂亮的字——丛莱。
“你好,请问你是吴县长派来的吗?”丛莱问道。
男人显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淡漠地说道:“您是丛莱小姐?”
“这么远开车过来接我,您辛苦了。”丛莱微笑着继续客套道。
“不碍事。”男人冷漠地说道,随后,也不等丛莱跟上就已经转身离去。
显然来人并不十分热情,也不想说更多的客套话。丛莱悄悄地撇撇嘴,拉着行李箱快步跟了上去。两个人走到机场停车场,一辆日产帕拉丁停在那里,尽管看起来有些旧了,但是保养得不错。来到车子跟前,男人依旧没有说话,默默地从丛莱的手中拿过行李后放入后备箱,然后上了车。
轻芜县是一个偏远的小村落,如果不注意,你甚至无法在地图上找到它。从合肥出发,至少要开两天时间的车才能到达那里,而且过了临近的小城镇,除了开车,几乎没有什么便捷的交通工具,每隔几天会有一辆长途汽车进出轻芜接送想要出城办事的人。而村里面的年轻人大多已经走出这座丛山之中的古老县城外出务工,留守的大都是老人和孩子。
这个有着如此美妙名字的县城,在几年前还是一个无人问津的贫困县城,到处都是破旧房屋,历史可追溯到百年之前,经常出现有房屋因为年久失修而倒塌伤人的事件。只是最近几年,吴县长上任以来才开始全面开发起这座古老的几乎被人遗忘的山中之城。
丛莱百无聊赖地打开车载音响,歌曲大多是一些轻柔或者怀旧的歌。这个动作引来了男子有意无意的一瞥。丛莱以为他会说点什么,就算是不高兴也好,至少也能说上两句话。可是男人只是那样轻轻地瞟了她一眼,似乎没有什么感情色彩,紧接着便继续沉默地开车了。面对未来两天都要在一起的沉默寡言的男人,丛莱觉得应该主动找点儿话题,否则就算不闷死,也得被这两天的“沉默公路之旅”给憋死。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丛莱试探性地问道。
“董骁。”男人简洁地回答了两个字,就再没有下文。
“你在县政府工作?”
“不是。”
“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吴县长怎么让你过来接我?”
“因为我正好没事可做。”
这样的答案说了等于没说,反而勾起了丛莱更大的好奇心:没事可做,不是县政府的职员又为县长做事,这人究竟什么来头?
丛莱几次三番地试图谈话都被男人简洁的回答制止,最后终于放弃了想要交谈的想法。高速公路上十分枯燥,男人却犹如一架精准的机器快速行驶着,时不时地变换车道,躲避超速或者占道行驶的货车。丛莱百无聊赖,音乐没有什么她喜欢听的,只好听收音机的新闻,玩玩手机游戏,此后,两个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天色渐暗的时候,男人终于在某个小城停了下来,他熟练地穿越街道找到一家旅馆。这家旅馆虽小,但干净而且有情调,一看就是为游客准备的。一楼地上铺满彩色的碎瓷砖,院子里也种满各种灌木。细碎的灰石子铺成蜿蜒小路,路边摆放着黑色藤椅和小圆桌,桌边撑起棕色阳伞。
一天下来虽然没有什么剧烈运动,但是丛莱已经身心疲惫,本来已经做好了在路上艰苦生活的准备,一看见能有如此像样的旅馆已经心满意足,根本没有奢望晚餐能有什么可口的饭菜。比起出去找吃食,她更愿意窝在旅馆房间的床上看电视吃零食。正当她想着是不是要用方便面解决晚餐的时候,木讷的董骁竟然敲响了她的门。
“丛小姐,如果你休整完了,我们该去吃晚饭了。”男人隔着门说道。
丛莱打开门,笑着打趣道:“我还以为一直到轻芜你都不会再和我说一句话了呢。”
男人面无表情地抿了抿嘴,不知道是并不打算接她的话还是无话可说,这样的场景让纵使擅长与人交际并且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的丛莱也无计可施。
在丛莱看来,这是一种失败,不可原谅的失败。
两人出门,外面已经灯火阑珊,北方的初夏早晚还有凉意,但是这里却已经有了夏天闷热的味道。年代久远的石头小路让这个古老的城镇有着别样的风情,因为被时间打磨得如此平滑,走上去,即能感受到与城市里平整柏油马路不同的触感。而旁边巨大的梧桐树让星光点点漏下,映在凸凹不平的地面上,发出淡蓝色的荧光,无论从视觉还是从触觉上都有了一种莫名的奇幻感觉,就好像穿越了时空,来到久远的年代,走在几十年前不同时间里的同一空间。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扑面而来。丛莱正在思考究竟为何会有如此熟悉的感觉,这时候,路边走过来一个女人,胸前抱着孩子。她左手拿着拐杖,右手拿着一个铁盆。她目光空洞茫然地走到丛莱的面前,也不说话,只是在她的面前摇了摇铁盆。
丛莱停住脚步,目光落在女人怀里熟睡的孩子身上,她手指动了动,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不动声色地向前走去,没有理会前来要钱的女人。他身边的董骁却从裤子兜里掏出几张纸币放在女人的铁盆里。那女人麻木地点了点头,算是道谢,然后离去。
丛莱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看着董骁,她记得她也曾经乐善好施。那时候她很贫穷,有时候衣兜里只有十几块钱,就算这样,她也乐于掏出零散硬币去给流浪者。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如此冷漠,她甚至不信任任何一个走过来要钱的乞丐。
等董骁做完这些事,走上来与她并肩。
她说:“你知道她们都是职业要钱的?”
“知道。”董骁吐出两个字。
“那孩子都是装可怜的道具,为什么还要给她钱?你给她钱只会让她们觉得更加有机可乘,将来会有更多的孩子被他们带着作为装可怜的道具。”
“可是如果没有钱,你觉得那孩子会活得好吗?”董骁反问。
“给了就会好?”丛莱反唇相讥。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应该做好我自己的事情,不能失去人本身的善良。”董骁平静地说道。
“你是说我没人性?”丛莱眯起眼睛,冷笑道。
“我只能说,我们的人生观不一样罢了。”男人摊摊手,并没有什么情绪,像是只是平静阐述某些事实。
“三字经里说‘人之初,性本善’,我却觉得应该是‘人之初,性本恶’。很多善良举动不过是这个社会宣扬和约束出来的。你把这个世界想象得太美好,最后上当受骗的是你自己,那个女人只是为了钱而已。社会的规则已经改变了,只有钱是最实际、最能把握在自己手里的。你太幼稚了,小心被骗。”丛莱没好气地说。
董骁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向前走去。
丛莱想,这算不算应了那句俗话:话不投机半句多。
走了一会儿,董骁突然停住脚步,说道:“丛小姐,如果我被骗了,但是我自己并不知道,或者说我没有感觉被骗,那你说我究竟有没有被骗呢?”
丛莱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董骁如此绕口的问话,愣在原地。男人却已经继续向前走去,似乎并没有想要得到她的答案。
拐过一个路口,面前出现一条热闹的街道,古香古色的南方建筑,两边都是各色小吃、大排档和咖啡馆,看来经常接待游客。饭馆的门前大都摆放着用英文、韩语或日语标注的食物名称以及价格,还有用粗笔写成的特餐名称。也有一些外国游客三三两两地坐在路边的餐桌上闲聊,看起来悠闲而且自在。
“这是去轻芜的路上最繁华的一个城镇了,因为没有游客会往前走。吃住的条件可能就没有这么好了。不过一天时间就能赶到,所以每次进出轻芜县我都选择在这里停留。”男人突然出声说道,他的语气平稳,没有什么起伏。看来他说出这句话只是单纯地讲述,并没有什么感情色彩。
“这里很好,这个古镇叫什么名字?”丛莱边欣赏周边的景色,边随意地问道,这样的地方让她心情放松。
“无名。”
“无名?”
“是的,这个镇子就叫无名镇。”
“怪不得这么熟悉,原来我来过这里……”丛莱沉吟道。
“你来过?”似乎这个话题终于得到了男人的青睐,他竟然头一次主动提出了问题。
“嗯,和一个人来过这里。我们曾经走过这条街,就是我脚下的这条街,还有那间咖啡馆。”丛莱说着,指着不远处的一家咖啡馆,绿色的遮阳棚依旧如故,只是因为经常日晒颜色变得淡了一些,街边的棕色木椅似乎经过了时间的冲刷,呈现出一种油亮的略淡的颜色。
“那间咖啡馆,我曾经和一个人一起坐在这里,现在想起来,那也算是我为数不多的一个美好的下午了。”丛莱说着,快步走过去。对身边的男人说道,“你看那个男人坐着的地方,就是很多年前我们曾经坐过的那张桌子。你别说,那男人的背影还真有点儿像他……”
“曾经和你来过这里的人是你男朋友?”董骁问。
丛莱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脖子上的羊脂玉,指尖摩挲着那道裂痕的凹凸。回想起当年的情景,发起呆来。
这时候,那个坐在座位的男人似乎是听见他们的说话声,转过身来,他惊讶地站起来说道:“丛莱?”
丛莱回头,与他对上目光,僵在原地。
“周宁远……”她轻轻地吐出三个字。
002.
这个名字让她身体僵硬虚脱,她想要离开或者上前都不可能,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这个男人就像本身拥有强大魔力,每次见面都能让她浑身僵硬,反应迟缓。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试图摆脱他给她的魔咒,可是就连她怎样对人微笑,怎样举手投足都是他教的,她究竟怎样才能摆脱他?
几天之内竟然在两个相聚如此遥远的地方巧遇两次这个男人,周宁远,你究竟要做什么?丛莱在心里琢磨着男人此刻的真正用意。
“你怎么在这儿?”不等丛莱说话,周宁远反而抢先问道。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吧,周少每天都要处理那么多事情,怎么有时间来这样偏僻的小镇?”丛莱打量了一下男人,谨慎地问道。
“你不记得了?我们第一次旅行,在这家小咖啡馆……那段时光真的很开心。所以每当我有不开心的事情的时候,总是习惯到这里坐坐。”男人丝毫没有掩饰,大方地说道。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恳切,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可是他期待着什么,丛莱不想猜,更不敢去猜。
“这么说来,你出现在这里完全和拍卖没有关系?”丛莱疑惑地说。
“拍卖?丛莱你想太多了。既然这么巧,不如坐下来聊聊?”周宁远微微一笑,脸上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笑容。
“不了,我还有同事……”丛莱说着回头去看董骁,这时候却发现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踪影了。
“同事?”周宁远疑惑地看了看她空荡荡的身后。
董骁这个男人还真是奇怪,也不打个招呼,突然间就消失不见了。丛莱想。
“算了。”丛莱挥了挥手,在他对面坐下。
可是坐下来之后好像又没有什么可说的。服务员端上了两杯咖啡和一份三明治,咖啡不算难喝,至少在旅游地点,这里就算作比较好的了。三明治也还好,里面有生菜、番茄和烤牛排,蛋黄酱的分量也给得十足。丛莱一天没怎么吃过东西,干脆不去在意对面的男人和他那些阴暗的小目的,就着没什么味道的咖啡将半个三明治吃了下去。
“你慢点儿,真不明白潘礼究竟看上你哪里了?”周宁远皱了皱眉头,向服务员招手为丛莱续上咖啡。
“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丛莱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说道。
可惜说完了又觉得有些不妥,自己的事情凭什么要跟他解释?这是不是一种惯性,让她像是原来那样每天不厌其烦地和他解释自己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情。
和潘礼在一起,刚开始丛莱确实带着目的,有个慈善拍卖,丛莱想从这个男人的口袋里挖点儿金子出来。潘礼是个没什么文化的粗人,家里一直做矿产生意,钱多得需要几台点钞机日以继夜地工作才能数的过来的。
而最开始的时候,丛莱看准的就是他这两点。因为没怎么上过学,潘礼十分喜欢高学历的人,总想把自己往文化圈子里面挤,于是丛莱就给自己编造了一个普林斯顿大学的学位。本来只是让他买几件东西,顺便从他口中得到一些其他客户的内部消息,达到目的之后就悄悄地退出这段暧昧关系。却没有想到男人对她却颇为花费心思,每天一束玫瑰送到公司,对丛莱一如既往地以礼相待,很有耐心地一次次约她吃饭,送她礼物。又正赶上之前一个客户总是对丛莱纠缠不清,而且还是个有家的老男人,丛莱受不了这样的骚扰,只好拿潘礼当了暂时的挡箭牌,对外宣称潘礼是自己的男友,同时也跟他说清楚自己的目的。倒是潘礼丝毫没有介意丛莱把自己当作挡箭牌,大方地帮她撒这个谎,实则一直保持着比朋友更近一些的关系罢了。
“不是我想的那样?你觉得我想的是什么样子?”周宁远笑笑,悠闲地端起自己的红茶喝了一口。
“我为什么要跟你解释?”丛莱白了他一眼。
“丛莱。”周宁远说道。还没等丛莱反应过来,男人已经伸手,拿起纸巾在她的唇边轻轻一抹。
丛莱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他,自认为这些年来练就的巧舌如簧在他的面前似乎都失去了效用。
“你的口红。”周宁远用手在自己的唇边比画了一下告诉她,“口红吃到嘴外面了。”
丛莱感觉自己喉咙有点儿堵,面前这个男人无论什么时候,对任何女人都表现得无微不至,帮她续上咖啡,嘱咐她慢些吃,就连他皱眉的样子,都带着一种宠溺的表情。他随便说出的一句话,看似在无奈地抱怨,可是语气和眼神却能够让女人们理解为关心。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身边总是不乏各种各样的女人,而他从不会正面拒绝某一个,又与每一个都保持距离。他总是那样彬彬有礼,照顾着每一个人的心情。
然而,真的有一个女人走进过他的内心吗?
丛莱十分怀疑这一点。
或许他只爱他自己,女人对于他来讲,不过是他体现自己完美的另一种手段。而也正是面前这个男人让她懂得了这个道理:环绕在他周围的形形色色的女人,更像是他展示自己成功、多金、有魅力的一种标志。
“丛莱,你真的有考虑过和潘礼结婚?”周宁远突然严肃地问道。
这样的话让丛莱一愣,她故作轻松地说道:“潘礼人挺不错的,不过我没想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