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地幽香。
有月光在地上铺陈开来,一寸,一寸,点点星辉掠过我的双眼。
我终于看见了,原来四周都是洁白的花,中心一抹微黄,月光下绿叶翠****流闪着荧绿的光晕。
太美,太诡异。
我眉头一皱,下意识的不想呆在此处。突然,我看到前面有一个身着白衣的人。
不,应该是一个女人。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我着了魔一般,向她急步走去。等走到了她面前,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平日里舌灿莲花的长安贵胄,此时却有些不知所措,怔怔地问:
“你是谁?”
她回过头来,却带着面纱,眼睛仿佛盛了满天的星子,声音里带着调皮:
“你不先说你的名字,倒先要问了我来,羞不羞,羞不羞?”
少女的声音银铃般,教训人像唱歌一般,煞是好听。
“房遗直,你呢?”
“嘻嘻,我叫月昙,月亮的月,昙花的昙。”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我的心急剧地跳动,我轻轻的伸出手,她笑着,也伸出手来。
我们的手没有相碰,她消失了。
“这是梦昙花!嘻嘻。”
我从梦中醒来,虚空抓不住什么,终于摊开手掌,
“梦昙花……”
原来梦里的花,叫这个名字。
(二)
自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月昙。
月昙,月下梦昙。
我的嘴角不觉轻轻扬起,她的脸皮真是厚呢。
“大哥!大哥!你笑什么呢?”遗爱唤我。
我定了心神,又恢复了平日里云淡风轻的笑,可旁边的朋友没有注意到,甚至我自己都没有发现我眼底的落寞。
“你这小姑娘,怎么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小的做小本生意呀!”哭叫的声音传来。
“这本来就是我的…”委委屈屈的熟悉声音。
我寻着声音找去,看到身着白衣的女子和卖玩具的小贩争执了起来。我不想多管闲事,迈步离开。
“这才不是莲花,这是梦昙花!”女子的声音带了一丝气恼。
我的脚步停住了。
有欣喜的感觉一波又一波,像翻越了无数的冰山,挣扎着向我涌来。
“姑娘啊,不管是什么花,你总得给钱吧。”小贩都快哭了。
“老板,这些钱够吗?。”
小贩一看有人揽下这事了,眉开眼笑道:“够,够。”
我转而看着那名女子,笑道:“姑娘,贵姓?”
女子抚摸着手中水晶雕成的花儿,抬起头来笑的比花还甜:“你先说你的名字,我才告诉你!”
我的呼吸一滞,却发自内心的笑了,不假思索地伸出了手。
“不用了,愿意跟我走吗,月昙?”
月昙眼睛咕噜一转,又笑着说道:“好呀!”说着也伸出手来。
看着我们的手握在了一起,似乎周围的一切聒噪的声音都消失了。
恍惚间嗅到了梦昙花的气息,如梦如醉。
原来牵你的手,如此简单。
(三)
远处传来嬉闹的笑声,我送到嘴边的茶顿了一下,又轻轻抿了一口,香味在口中扩散出来,回味隽永。
没想到这月昙竟然这么能闹,从昨天回来以后就和小丫鬟打成了一片,左一个姐姐,又一个妹妹地叫得欢,把府里的的人哄的喜地欢天。
忽然一阵白色的风卷了过来,我收了神,定定的望向气喘吁吁的月昙和她手中的……“饭菜”?
“大少爷!大少爷!你赶快尝尝我做的龙井虾仁。”月昙的发辫上的流苏一晃一晃的,很开心的样子。
我望着盘子里黑黝黝的东西,面无表情的看向身旁的追上来的丫鬟。
小丫鬟一抖,如实道:“月小姐在膳房里做了一早上,奴婢们委实劝不住……”
我心里涌上一股意味不明的暖意,有喜悦的感觉爆炸开来。我笑了笑,夹了一块,送入口中。
“好吃吗?”月昙的眼睛晶亮亮的。
我的脸皮不动声色的抽了一抽,随即放下筷子,从容拂了拂袖子笑道:“很好吃,月昙,要和我出去吗?”
“可是,你还没吃完……”话没说完,人已经被我拽了出去。
我能感受到身后敬佩的目光一直尾随着我。
长安街头,阑珊灯处。
我牵着月昙的手,明知道不合礼,但是不想放手。
小姑娘没有察觉,只一味兴奋地左顾右盼。
“遗直,我们一起去喝酒如何?”不该出现的人偏偏出现。
我转身笑道,“长孙兄,遗直还有事,今日就不奉陪了。”
面前男子一身赭色衣袍,眉目温和,却有挡不住的凌利。
“既是有佳人相陪,兄弟我就不扰雅兴了。”
长孙冲,长孙辅机大人的长子,虽然一直被父亲的光芒掩盖着,却没有放弃过努力的一个人。
很值得敬佩,但终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从来不明白,当今圣上,我的父亲,他的父亲,他们已经成为传奇。而我们,纵使惊才绝艳,也无法掩盖的传奇。
我们注定,生不逢时。我们注定,守着守不住的千秋功业,看着看不住的十里繁华。
多悲哀。
我脸上一直挂着谦和有礼的笑容,无懈可击,只是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
手上突然紧了紧,我低头去看月昙,眼中带着询问。
月昙眼睛里有隐隐的关切,却还嘴硬“不要笑了,很难看。”
我没有意料到她会这么说,怔了一下,发自内心的的笑了,“嗯,好。”
月昙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又被彩灯吸引了去。
我垂下眼睛,掩盖住眼中的喜悦与悲凉。
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什么,但今晚,我好像失去了什么。
(四)
月昙从来没有说过她的故事,我从来没有过问过,府中的下人也不说,不问。
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高阳不会允许。
****最尊贵的公主站在我的面前,我拉着月昙微微行礼,脸上挂着一贯淡然的笑。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弟媳,她足够美丽,足够高贵,也有足够的野心,难怪遗爱如此爱她。
我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怜悯,不只是对她和遗爱,还有对我。
高阳细心装点过的脸明艳不可方物,“听说大伯前些天带回来一个丫鬟,整日如影随形,我不如把她赐给大伯,免得有人嚼舌根。”
我感到月昙的手一颤,我用力地回握,微笑地说:“好。”
高阳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能够沉沦的理由。
娶为妻,纳为妾。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十里红妆。
“抱歉。”我挑开了喜帕,看着身穿红衣的她。
我一直知道她一身白衣,不染风尘的模样很美,却也不料她一身娇俏红妆也很美。
月昙大约喝了酒,灵动的双眼里带了朦胧的光影,也笑着说:“大少爷,大少爷,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
我真的醉了。
入夜,我心中前所未有的宁静。
“叫我遗直。”
“嗯。”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五)
该来的终将会来,很久以前,我就深刻的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耐心的等待着。
房家被重重包围的时候,我刚刚下朝。
月昙给我梳发的手一顿,又继续梳下去,绾发,加冠。
我执过她的手,凝视着她,眼睛里温柔如水。
“我会早点回来。”
许是看出了我眼中的决绝,月昙愣了,而我已经把手中的物事插入她的头发里。
那是我寻人打造的梦昙花琉璃玉簪,是梦里皎姣月光下的样子。
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
可是我知道,那天,那梦里,一定是你。
(六)
皇家的地牢也不过如此,皇家的刑法也如此不过。只要我想,我从来不会输于谋略,而是输给了命运。这一点,父亲不会明白,长孙冲却早晚会明白。
时势造英雄,我们生不逢时。
我闭上了眼睛,脑海中浮光掠影。
她一身白衣流连于梦昙花中,巧笑嫣兮…
她认真的和小贩讨价还价,一板一眼…
她忙来忙去地给我递一盘不成样子的饭菜,从此每天下午我都会吃到龙井虾仁…
她笨手笨脚地给我绾发…
她给我缝的歪七扭八的衣服…
我的嘴角升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现在我的安排应该已经顺利了,成功了吧。
有月光铺散开来,有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向我走来。
是我太累了吗?
“遗直。”
黑夜里,我静静地看着本不应该这里出现的人。
良久,我悠悠的叹了口气。
“你不应该回来。”
“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我是长孙大人的…”
“我知道。”
“不管我做了什么,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
没有权谋,没有算计,只要你说了,我就会相信。
(七)
高宗年间,房遗爱与其妻高阳公主发动宫廷政变,李恪,薛万彻,柴令武等人被处死。
房遗直因其爵位,免其一死,卸去官职,贬为平民。
长安城有过很多传奇,有盛世王朝毁于一旦,有**变成太后,有少年夺了天下,有英勇将军南征北战……
与这些传奇相比,很多故事都显得微不足道。
有人说,有一种花,名为梦昙。以血为引,朝饮晨露,晚沐月光,善于幻化梦境,以此蛊惑人心。
有人说,此花不食烟火,一颗七窍玲珑心,化为人形,更为美丽聪慧。
还有人说,此花通六艺,晓兽语,善乐律,精歌舞,非俗世凡物。
“所以说,传说大抵都是匡人的,不可信。”
“房遗直,你再说一遍!”
“今天的云好美啊。”
“今天是晴天……”
这个世上,或真或假,或喜或悲,都有着道不尽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