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如此迷醉，又如此清醒。
身旁都是已经醉醺醺的五陵年少，看来，兄弟成婚，他们都很高兴。
父亲也很高兴。
吾皇一定也很高兴。
那么，今晚没有醉的人，就只有四个了吧。
我，高阳，大哥，还有那个人。
大哥度步走来，身后铺了一地月光，脸上挂着惯有的清雅的笑，只是眼里多了一丝悲哀。
不是伤心，而是无奈。
遗爱，你后悔吗？
我怎么会后悔，我从没有那个资格后悔。我的命运，房家的命运，婚房里的那个人的命运，从不是自己可以掌控的，而是那个高坐于九龙宝座的人。
我以为大哥喜欢高阳，后来才明白那个眼神是怜悯，也许是对我的，也许是高阳，也许是他，也许是房家。
我苦涩的笑了笑，就跟大哥作揖告别，抬步走向我的命运。
等我到了屋中高阳果真自摘盖头睡下了，我轻轻走上前，给她拉上被子，她轻轻一颤，遂没有反应。
我撑着额头，细细打量面前大唐最尊贵美丽的公主，紧紧闭着的凤眸，一看就是装的，娇生惯养的雪嫩肌肤，披散的青丝滑落枕巾，还有…
我的视线落在那张擦去红脂的粉唇上。
窗外还是如此喧闹，还能听见夏蝉的鸣叫。
果然是最好的日子，最盛大的婚礼，最受祝福的佳偶，最冷清的新房。
何其遗憾如此夜。
(二)
她果真对我相敬如宾，却连一个笑容都吝啬与我。
她不愿与我同床共枕，命丫鬟铺上地铺，我笑着说好。
她不愿与我一同回宫就独自离开，我笑着说好。
她忍不住想那个人时央求我，我笑着说好。
不论什么我都满足她，不只因为她是大唐的公主，我的妻。
还是命运。
我第一次见到辩机时，是在郊外的草庐中。
那时他刚刚编纂完成《大唐西域记》，短居休憩。
我看到高阳敲开了门，里面的人正在煮茶，一身白衣，眸中淡如水，亮如星。
惊为天人。
我瞬间低到了尘埃里。
高阳却好像和他早已熟识一般，含笑凝视，品茶笑谈。
我默默退到了门外。
那天，我们回的很晚，高阳在不停的灌酒。
不只是伤心的人会喝酒，开心的人也会。
“原来是他…是他…”
“房遗爱，你知道吗，我找了他多少年？”
“那年，我母亲去世，我是最尊贵的公主，而她是最低贱的宫女，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那天，我一个人哭的很难过。”
我的手轻轻一颤，酒洒在了手上。
“突然，有人握住了我的手说，‘死者已逝’我一抬头就看见他，明明和我一般年纪，一双眼睛却亮的令人心惊。”
“哐当！”酒壶落在了地上，有什么碎了。
(三)
她越加频繁去找他，连父亲也注意了。
我跪在地上，看到了年逾半百的父亲露出了悲哀的神色。
和大哥一样。
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了的呢，我不知道。一个人老到开始回忆当年金戈铁马，笑看江山的年少时光，开始发际斑白，眼睛开始浑浊。
但他还是一个英雄。
“遗爱啊，房家之祸，自高阳始。”
我心中一震，轻轻的说:“好。”
从此我再没带高阳出府。
直到有一天，我赴宴归来看到高阳在大哥房内，曼妙身躯上只余青纱，面色酡红，大哥端坐一旁，面色铁青。
我的怒气再也无法遏止，武将的热血在这一刻因为酒的刺激涌了上来，我把高阳抱了出来，不顾周遭差异的目光，把她扔到了床上。
我真的疯了。
“为什么这么糟践自己？”
高阳喝多了，竟笑着说，
“如果不是辩机，那么谁都可以。”
我再没了理智，挑开了她胸前的衣带。
窗外的夏蝉鸣叫着，一如新婚那晚。
如此良辰，如此夜。
我知道，她哭了，我也是。
(四)
从那以后，我还是带她出府，去见那个人。
终究纸包不住火，一个玉枕引发了血案。
我看到了高阳最狼狈的样子，发钗散乱，神色恍惚，一遍一遍的喊着:“我恨你…我恨你们…”
我不知道那个你们是谁，可能是我，可能是长孙大人。
但那个你隔日召见了我。
我承受着帝王之威，跪在金銮殿上。
这个唐朝最伟大的帝王，他一直凝视着我，半晌道，
“房遗爱，帮朕好好照顾她。”声音掩盖不住的疲累，好像我的父亲。他也已经老了，不知他会不会回忆起年少轻胜马的时光，会不会忆起那个和他并入青史的长孙皇后？
我把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字一句地说:“房遗爱此生，定不负她。”
即便是谋逆。
(五)
吾皇终于驾崩，也许高阳是这么想的。
我不禁为那个荣誉一生的人感到悲哀，他毕竟还是爱高阳的。
随即自嘲，我有什么资格同情他？
辩机死后，高阳待我愈发亲近，我乐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欢喜并悲哀着。
即位的不是英勇的吴王，而是不甚出彩的李治。
高阳却很高兴。
“谁说皇帝的决策一定是正确的，三哥啊，你真可怜，只一身杨氏血脉就断送一生！”
我渐渐和大哥学会了，但笑不语。
高阳仍是恨。
我望着天，风雨欲来。
(六)
我心中有隐隐的期盼。
终于，有一天，高阳对我说，“你可会站在我这一边？”仿佛听见了枯叶落地的声音，我的期盼终于消失殆尽。
“事成以后，我愿意和你安稳过日子。”
我在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诚意，不过，我还是无法违抗她的意愿，笑着点头。
大哥，对不起。
我知道这场战役注定是失败的，但我不后悔，因为，我答应的那刻，她的眼睛映满了星子。
计划提前被泄露出去，有聪明人提早设了埋伏。
是武昭仪，我早知她并非池中之物。
她问我:“房遗爱，你可后悔？”
我抬起头看她，她不似高阳明艳不可方物，而是高贵威严。我相信若是非得找一个人颠覆大唐，那么一定不是吴王，而是她。
我似看不见身上冒出的汩汩的血，笑着说:“我此生定不负她。”
她的眼中流过赞赏，似是承诺的说，“我会成全你。”
我心中松了口气，她这样的人，一定说到做到。
(七)
我走上刑场的那日，寒蝉凄切，骤雨不歇。
我的视线遥遥的向远方凝望。
行刑的人善意的问我:“驸马爷，可还有话带给公主。”
我笑了笑，说:“没有。”
大刀落下的瞬间，我于余光中看到自己的影子，释然而又从容。
还有解脱。
我想，当年，辩机也是这样吧。
我好像又看到了梦中屡次出现的场景，那是小小的身着华服的女孩却躲在角落里哭泣，蜷成一团，梨花带雨。
我赶紧拉住了身旁进宫超度的小和尚，求他开解那个哭的可怜的小姑娘。
后来，我悄悄在她身旁放了一个梨，希望她嗓子不要痛。
再后来，我偷偷命人收集关于她的情报和近景。被一向聪明的爹爹知道了，打趣问道:“把高阳许给遗爱好不好？”
再后来，她就成了他的妻。
高阳，我们来生再见。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知不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