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繁华的大城市里,像我这一类一天到晚四处游荡,看起来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非常的多,如果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几乎没有人对我有太多的留意。当然,不否认也会有一些人想知道我是什么身份,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确切地说是那些已经多次碰见过我的人,他们会一直在揣测我的身份,我的来头。
我在这个城市里已经呆了三个多月了,但我活动的范围很小,只在一个相对固定的区域游荡着。这个区域就是文化产业园区,范围再缩小得确切一点,就是一家影视制作公司的南面正门一带。因为经常和那些在那个地方工作或走动的人多次碰面的机会,他们会用疑虑的眼光巡视着我。我想,大概是我一成不变的日常穿着和脸上挂着一种只有在等待中才可能露出来的焦虑神情引起他们的注意罢。
其实我刚来的时候整个人的形象还是相当好的,剪了一个板寸头,人也显得很有精神。只不过因为在部队呆了五年,对社会潮流比较陌生,就还穿着一套看起来比较威武的迷彩服——虽然国庆节刚过,天气也还没有变冷,但在这个沿海城市,秋天的晚上还是开始有点凉意了,所以我穿这套衣服还是很管用的,就是能防着凉。在白天的时候如果不刮风下雨,我就会把我的迷彩外衣塞到我随身背着的迷彩包里,只穿一件圆领的短袖文化衫。这件短袖文化衫的后背印着两句话:“危险!离我远点!”(后来我知道这样的文化衫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穿了。)不知道是这两句话起的作用还是我自己的魁梧身材和尚存的军人气质使得人们并不敢靠近我,所以我就这样经常穿着,而且胆子也越来越大。
这样的经常穿着的后果是这套衣服越来越旧,越来越脏,而且老洗不干净。但我还是没有想过要丢弃它们,我能感觉到它们散发出来的威慑力,就像我们经常在古装武打影视剧中看到的那种被某位大师一甩出去就能使恶人毙命的什么宝贝袈裟之类的,给我的内心时刻有一种安全感。
可现在我的模样确实很吓人,胡子拉拉碴碴,很久已经没有用上洗发水洗过的头发,如果在某一天出的汗比较多,头发就会粘成筷子般的一条条,有点像以前荷兰著名球星古力特的发型;迷彩裤的裆部和两膝盖处脏得油光可鉴,而且全身上下还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什么奇怪的味道,我自己都会感到恶心,自然就没有什么人愿意靠近我(我有时候也觉得这样会更安全)。随身带的这个迷彩背包,是当兵复员回来才开始用的,现在也被我每天又扔又蹭的很快就破了几个洞,我就用捡来的不同颜色的绳子绑着——不管怎么样,我给人的印象是已经够了某个级别的“城市盲流”了。
也鉴于此,我没过多久就被专门管盲流的治安警察给盯上了。终于有一次他们发现我也是睡公园的家伙之后,开始追着我,似乎是想逮住我而后快。他们可能会觉得像我这样的大个子,没有正当职业一整天无所事事,要是干起违法犯罪的事情来,对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和社会稳定的危害性是相当大的,所以要尽可能地在萌芽状态中就消灭掉。我清楚自己不是那种人,我原本不应该害怕他们——但我担心的是被他们逮住了遣返回老家(这种情况我在报纸上看到有过报道),那么我这一次出来就是白来了。
于是我就想办法不让他们能够走近我,逮到我——五年侦察兵也不是白当的。
本来等范导回来见面是我的头等大事,但现在得加上怎么躲警察的追赶。
范导是这个大城市一家有名的影视制作公司的头儿,据说也是南方少数几个能和北方那些著名的影视导演较劲的少壮派导演之一。他是通过一家全国有名的杂志社要到了我的联系地址,然后给我写了一封亲笔信,大致是说要把我在那家杂志上发表的一篇名叫《硬度》并获得当年文学大奖的中篇小说改编做剧本拍一部电影,征询一下我本人的意见。能够被一个大导演看上,我兴奋异常,没有给他复函,通过几个战友关系打探到他所在城市和公司具体位置后就直接就跑到这儿来找他了。
很可惜,他办公室里的那个漂亮的女秘书——她叫小祁,是我听别人这么喊她的——她说范导上北京开会去了,大概要一周的时间才能回来,叫我过一周后再去找他。我于是又做了一周的无业游民。再去时小祁又说对不起,范导到哪儿哪儿去了,整一个大忙人。我第六次上门后终于才明白过来,小祁跟我说的可能全都是借口。她对我说话的语气也随着我身上衣服的变旧和变脏而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但可能是为了在我面前表现她的大度和尊贵,她并没有叫保安把我驱赶出来,所以我还是可以自己在她那里倒一杯又一杯的温开水来喝,偶尔也会问她要点小零食充充饥,直到感觉到肚子涨了想上厕所我才走。
本来我是想质问她到底是范导不想见我呢还是她根本就没有跟范导通报过我已经到这儿来找他。但我还是没有问,因为如果真是前述的两种原因中之一,她是不会向我作什么说明解释的。
我还是没有死心,时隔三天后我又再去。我想趁小祁不注意的时候直接就闯进那个一直紧闭着门的办公室,我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有人在说话,我想范导应该会在里面。可我还是没有胆量闯进去,因为楼层的那两个保安一直紧盯着我,手里紧攥着随时可能把我脑袋敲晕的警棍。我心里有点发怵,念头一下就消失了,只好喝足了水又灰溜溜地出来。
现在影视制作公司的门卫、楼层保安,还有那个漂亮的秘书小祁对我是越来越熟,但好像也越来越看不起我了。最终门卫也不让我进那大门了,我只好一天到晚在大门对面的一棵新栽的绿化树下或站或坐着傻等。但我连这么个地方都会觉得不安全和自由,一个是怕被已经盯上我的那两个警察发现,再一个是早晚环卫工人来浇水的时候把我当作真正的盲流,连招呼也不打就把水喷过来,所幸的是我反应极快,一跳就躲闪开了,大概是我敏捷的动作和还没有失去威严的目光让他感觉到我对他进行反击的可能性还存在吧,后来他来浇水时看到我还蹲在那棵树下,都会先示意我走开。
我问过不少看起来有文化的样子的路人,问他们是不是知道范导,不少人都表示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不是在一个圈子里,绝大部分人是认不出他来的。而即使能有人说见到会认出他,我想这也不太可能有机会,因为出入大门的都是漂亮气派的小轿车,步行的极少。隔着有色玻璃窗,请不到齐天大圣孙悟空,行外人谁也甭想见着范导。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的焦虑一天天增加。口袋里的钞票越来越少,我便越发慌惶。我想如果这样等下去,我是会沦落为一个真正的城市盲流的。是继续留下来等待还是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家?我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
如果单单为了做点小事情,挣点钱能吃饱喝足过个小日子,回去也许对目前这样一个处境的我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暗下决心,混不成个人样决不回去。留下来也不容易,首先要解决吃的问题,要解决吃的问题就想办法让口袋里的钞票多起来。打一份工?或者打个电话回去让家里卖掉一头猪再汇一笔钱过来?
我还没有做出决断,我的行踪又被那两个的警察发现了。那个时候是晚上将近十一点,我正准备到街头的小摊点吃一碗两块钱的面,迎面一辆摩托车的车灯直照着我,然后我听到刹车的声音和急促的脚步声,我的第一反应就知道是那两个一直想逮住我而后快的警察。
我知道要是被他们逮住了是什么下场。所以我饿着肚子也拼命地跑。他俩把我追得不知东南西北,好像非把我抓到不可。我记不得那天晚上我穿过几条街几道巷,但我记得我直接或间接地救下了两个女孩子——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本身被警察追着,我才跑进那条昏暗无路灯的小胡同,刚好碰上好几个歹徒对两个女孩子实施抢劫,我几乎在她们喊“救命”的同时从天而降,拿着我拎在手上的背包“辟历叭啦”一阵猛砸,打得其中的两个家伙趴着起不来了,但我也迅速跑了,因为那两个警察赶上来了。
我把裤腰带勒紧了一路狂奔,最后终于顺利地摆脱了他们的追赶。当我后来发现我的背包有一处破开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果然,我那装有可怜的几十块钱和身份证的钱包掉了,我想应该是掉在那个抢劫现场的。这下全完了,不想成为盲流分子都难了。但我更担心的是我还有可能就此成为犯罪嫌疑人——如果我的身份证到了警察的手里并且被救的那两个女孩子不能准确地辨别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话。
饿着肚皮在公园里又过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才真正地从幻想中回到现实里——我不能再在这个城市呆下去了,这时候我觉得,最现实的是如何拿到一百多块的路费搭车回家变成了我的头等大事。
而我站起来的时候,空空的肚子向我抗议——现在能够找到食物填饱肚子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我的脑袋里一直在想着到什么地方去不用花钱就能得到充饥的食物,我也一直在寻找这样的地方。
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晃荡了大半天,我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这样漫无边际地走了,也感觉到我的腰部已经被腰带勒得麻木了。我变得有点绝望,我想,如果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变成偷盗或抢劫的歹徒的——我忽然想到,这个时候我应该找警察去,让他们把我抓起来,这样吃饭的问题就可以暂时得到解决了,说不定还能被他们免费遣送回家呢。
但很快我又失望了。我的境遇有点像那篇《警察赞美诗》里的那个家伙一样,警察们不是警告我“走远点”就是说几句客套的话,丢了一瓶水把我给支了出来。我当时真的想当着他们的面打烂什么东西让他们把我给抓起来,但我想到我是受党教育多年的革命战士出身,我不能这么做,只好作罢。
天黑了下来。我在一个行人稀少的地方靠着墙脚坐下来。思量着下一步的“行动计划”——无论如何,我得想办法弄到吃的。而就在那个时候,我发现对面有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正在推着一个有燃烧炉的流动摊点的手推车,而且女的脚有毛病,男的似乎是盲的,推起来感觉很费劲。我闻到了只有在家乡才有的炒田螺的香辣味,肚子也随之咕咕地叫起来,好像在提醒我这是个机会。
我于是吃力地站了起来,有点踉跄地向他们走过去,没有吭声,帮他们推着车子。拐了两个弯,女的说到了,我才发现,不远处就是范导所在的那个影视制作公司的东面——那时候我一直在南面的正门范围内“坚守”,也没有怎么留意这个小摊小贩的聚集地。我突然打了个激灵,预感到可能会有什么事在我身上发生——天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真有事情要发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听天由命吧。我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着。
果然,我在帮着那对夫妇把东西摆得差不多,正想对他们说可不可以弄点东西吃的时候,突然有人在我的侧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侧头一瞥,吓得慌了神——拍我肩膀的是影视制作公司的一名我经常和他打照面的保安。我当时想,他拍我的肩膀,是不是要把我抓起来?
你跟我来一下。那名保安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那根警棍晃了晃,指向影视公司的南面大门口。
干什么?!我警觉起来,并且看好了如果他要是再有什么动作往哪儿跑的方向。
来了就知道啦!那个保安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那种笑意告诉我,事情应该没有我想像的那么坏。
我于是挪开步子跟他走。进了影视制作公司的大门,他让我到门卫室里坐着说要我等什么人。门卫室里的门卫也是我常见的那个,那时候他也忽然对我和气了起来,还给我倒了一杯热开水请我喝。
我说:兄弟,我饿了,能找点填肚子的东西吗?
那个保安翻了一个柜子,好不容易才翻出他们吃剩的几片饼干,我一口就把它们塞进嘴里了。
这时候带我来的那个保安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说:祁小姐,我是正门这边的保安小赵啊,你快点过来,我找着他了。
我立即就知道了,是那个秘书小祁找我。我有一种预感,好事来了。
过了一会儿,一辆乳白色的小轿车驶进了大门,用很夸张的倒车动作把车子转了个方向,然后“嘠”地急停,刚好停在门卫值班室的门口。车门开了,首先是一双穿着可能是名牌的红色高跟鞋的纤纤玉腿伸了出来,紧接着是让人浮想连翩的屁股,最后才是戴了一副红不红黄不黄的眼镜的俊俏的脸孔。
这人很陌生,不是小祁。但比身材比小祁高,比小祁好,也比小祁更漂亮。我忽然心里在想,她会和我将来的某个时候某些事有什么关系吗?
我认识的小祁从另一边门下的车,至于动作是否如我开始所见的陌生女子那么优雅,我就无法描述了,因为我的注意力当时并不在她的身上,而且车身也挡住了视线,即使我注意她,也不太可能看到她下车的动作的。
小祁快步走进了门卫值班室,用很兴奋的语调对我说:可找到你啦!说着还伸出手,想和我握手。
但我没有把自己的手伸出去,因为我的手帮忙推车子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另外重要的是我可不想让她亵渎了我的纯洁——我想,像她这样的一类人,对于和我这样的一类人握手,除了巴结之外,恐怕没有其他的目的了。我当时的心里是讨厌这种“趋炎附势”的人的。
范导回来了?他愿意见我了?我问。能够把她的这种巴结联系起来的事情大概就是关于我和范导之间可能发生的事了。
但小祁摇了摇头,她对我笑了笑,然后从她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来,在我的眼前晃了晃。
我看清楚了,是我那晚和劫匪打斗时不甚丢失的那个钱包。我也一下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把手伸出去,想拿回我的钱包。但小祁把它收了回去。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双眼直直地盯着她,用眼神问她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你就只想见范导?小祁问,你为什么要见他?
我依旧没有说话,再次把手伸出去。
小祁还是不给。她说:你还是先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就说了:我饿了一整天,没力气说那么多废话,现在我想要吃饭。
他们四个都笑了,大概是笑我对小祁的问话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吧。但看到我的神情很严肃,他们很快都止住了笑声。
你一天没吃东西?这句问话的声音很甜美,是最先下车但现在站在小祁身后的那个女子发出的。我立即把我的眼光移到了她的身上,那时她已经把那副眼镜拿了下来,脸形确实很漂亮,整个人也很有气质,是那种一个眼神都会给任何一个男人带来很大杀伤力的人——我想她一定是个比较有名的演员,但我很少看影视剧,所以不知道她是谁而已。
如果这句话是小祁问,我一定会很不屑,但她不一样。她的眼里的温柔湮没了我的孤傲,我在那一刻不由自主地向她“缴械投降”了。我点了点头,给她一个证实。
然后又伸出手。
小祁回过头看了身后说话的女子,大概是想征询她的意见,但那女子并没有说话,也没做什么示意。小祁转过头来把钱包给了我。
点一下,看少了什么没有?小祁说。
但我没有打开看,我想既然她知道那是我的钱包,我所有的东西也一定都还在里面。我把钱包塞进屁股后面的裤兜里,说了声谢谢,拎起那个迷彩包就要走。
去哪儿?小祁拦住我问。
吃饭去。我冷冷地道。在饥饿的驱使下,我眼前想要做的头等大事就是填饱肚子,所以我不想在这儿闲磕牙。
那好吧,我们也没吃,一起去吧。还是那个小祁身后的女子甜美的声音化解了我的许多不快。她说着自己先走出门卫值班室,打开了车子后排车门,然后回头示意要我上车。
走吧。小祁也在催着我。
我便挪步出了门,但我没有钻进车子里面去,而是绕过车子径直往公司的大门外走。
小祁就跑过来拦住了我的去路。
这都不给个面子啊?她说。我听出来她说得很认真。
我停了下来,想了一下,但我还是很快就决定自己一个人出去的好。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也知道那个钱包里的钱不多,我想一个人去吃五块钱一份的快餐更经济实惠——其实我也知道,我上她们的车,吃饱喝足都用不着我掏腰包,那更实惠。但我这个人那时候还有个不太好的思想,就是受穷挨饿也不会去花陌生人的钱,尤其是陌生女人的钱。
我说,谢谢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然后,我从小祁的身边绕过去,出了大门我都没有回头望一眼。
我还是往刚才我帮着推的那个流动摊点所在的位置走去,但现在我不是要去蹭吃,因为钱包拿回来了。我想他们夫妇都是残疾人,挣几个钱不容易,我决定到他们那儿吃点东西。当然,那种炒螺的味道是我一直都喜欢的。
我走没几步,知道车子在后面跟着,雪亮的车头大灯照映出我一个长长的影子,我才发觉自己的影子在左右晃动,那可能是太饿了走路不稳所导致的罢。
她们在鸣喇叭,我依旧没有回头打理她们,直到那个残疾夫妇的摊点前我才停下我的脚步。
那个瘸腿的女人还认得出我。她问:小伙子,来点什么?
我说:一份炒螺,一份面,外带一瓶啤酒。
她说没有啤酒,我说那你就弄面和炒螺得了。
这时候我听到了刹车的声音。我知道,是小祁和那个女子也跟到了。这次我终于回头望了一下,她们把车停在路边,小祁第一个下车,向我挥挥手,等那个女子也下了车之后,俩人一起走了过来。
在这个地方吃呀?那个女子以一直不屑的口气说。我想她可能觉得在这样的地方吃东西是不卫生的,抑或是档次太低。
我没有搭理她们。把包放下,拉了张长凳自己坐下。那时我心里在骂:我在什么地方吃东西是我自己的事,你们担什么心,瞧不起就滚,装什么清高!
摆摊的那个瘸腿的女主人见她们俩跟我打招呼,认为我们很熟,就热情地问她们俩想吃点什么。小祁说等会儿吧——我相信她们是不会在这样一个地方吃东西的,这句权当是托词吧。
她们俩各自拉了一条小凳子,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纸巾,抹了好几遍才坐下。我有些看不惯,心里念了好几遍“三字经”。
如果不是跟着小祁的那个女子使我的心里不那么排斥她,我想我肯定会把她们轰到一边去,省得我看了那种作派气愤起来。
曹民!小祁突然叫起了我的姓名。我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她,她笑了笑然后继续说,谢谢你啦,昨晚要是没有你,恐怕我们会更倒霉。
我心里想,要是知道是你们,我才懒得理呢!但我嘴上是这么说的:不用谢我,碰巧而已,那时我是被警察追过那里的,要谢你们谢那些警察好了。
啊?!你是被警察追的?那个和小祁来同来的女子听了我的话便惊叫起来,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我,好像坐在她眼前的我就是一个在逃犯。
奇怪吗?我冷冷地道,为了不受牵连,你们赶快走吧。
她们先是用疑惑的眼光盯着我好一会,然后又彼此对视着,都没有再说话,很显然她们在心里判断我到底是不是个坏家伙。
一碗热腾腾的面和一叠带有家乡那种香辣味的炒螺端了过来,可能是我先前帮过他们推车子的缘故,她给我打得满满的。我也没有跟小祁她们打什么招呼,吧吱吧吱地吃起我的面和炒螺来——大概是我的话和我吃东西的样子吓坏了她们罢,当我把所有的东西都吃完了抬不起头来,还发现她们那种疑惑而发愣的神情。
直到我在掏钱包想付钱的时候,小祁才开口说话。
得了,这钱我来付吧。小祁说着埋头打开她的小包欲取钱付帐。
谢了!我说道,我这个人不希望别人请客,特别是女人。我掏出了装在屁股兜里的钱包,打开,忽然发现里面多了一叠粉红色的百元钞票,我便愣住了。我看了一下,有我的身份证和复员证,确实是我的钱包,但那叠钱不是我的。我想,不是小祁放进去就是那个和小祁同来的女子放进去的。我把属于我的零钱付了帐,然后把那叠钞票取了出来,递到小祁面前,问:你的?
小祁摇摇头。我就明白是谁了。我把钱放到那个女子前面的桌面上,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本来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
她和小祁对视着又怔怔地盯着我,大概对我的举动感到有些意外吧。
这时候小祁说:忘了给你介绍了,她叫邵芸,我表姐,也是你要找的范导的干女儿。
我本来想说,范导的干女儿又怎么样!
但这时候我打了个饱嗝,知道肚子饱了,忽然又记起我到这个城市来的主要目的,所以我就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要知道,我出门的时候,在村里大放厥词,大致是说我要出去拍一部我们村发生过的故事的电影让大家看,我想他们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呢。
我们村的人虽然都知道我手中的笔能赚到一些钱,但他们(包括我父母亲)都说我的根在那里,命中注定一辈子只能和土地打交道,要不我在部队早就提干了。所以对于我的种种理想都只会是冷眼看待,有的甚至还会一语双关的讥讽我。但我没有因此而放弃我对“伟大理想”的追求,反而有了一种一定要拼出个样子给他们看的坚定信念。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我会放弃吗!
我于是对那女子——不,我决定把称呼改成“邵小姐”——我说:邵小姐,我想见范导,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呢!但是得有个条件!邵芸说。
什么条件?!我急切地问道。
邵芸就把她前面的那叠钞票推到我的面前来:把它收起来。
小祁也附和着:收下吧,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它。
我摇摇头。我的做人原则告诉我,这是不能妥协的。
你不能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去见我干爸。邵芸说。
这是我的本色,也是最真实的我,不叫失魂落魄。我正色道。
她们都笑了起来。尔后邵芸对我说,煮熟的鸭子,嘴硬。
别拿我开心,每个人都有尊严,也有忍耐的限度。我瞪着邵芸道。
大概是邵芸听出我语气中的火,赶忙转了话题。她说:你找我干爸有什么事?
我这才记起,我原先自己去找范导时,都一直没有跟小祁说明我的来意——也许这才是我见不到范导的主要原因罢。于是我赶紧把范导写给我的亲笔信从破迷彩包里翻了出来。
是范导写信要找我的,他说要把我的小说改编成剧本拍电影。我说道。
啊!!!邵芸和小祁都惊讶了起来。
邵芸把信拿过去仔细看,小祁也凑过去。
“清风伴月”是你的笔名?《硬度》真是你写的吗?邵芸似乎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因为我很年轻,而那篇小说写的故事情节和所表现的主题与我的年龄特征有很大的差异。说简单一点,她们觉得我这么年轻是写不出这么好的小说来的。
怀疑吗?我问。
邵芸摇摇头,然后说:想不到,感到特意外。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好像是佩服,或者还有别的什么意味。
小祁“啧啧”地拍起马屁来:年轻有为啊,前途无量,文坛的一匹黑马,影视界将来的大腕。
我心里嘘嘘:如果你有眼光,应该不会等到我亮出底子来了才说这番话。那时候脑子里是满满的无以言表的虚荣,特别想说几句话表示我的蔑视,但我还是忍住了。
邵芸忽然问起小祁来:小祁,干爸不是昨天刚走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小祁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我打个电话问问看。邵芸说着从她的小提包里摸出一部很小巧的手机来,翻盖的那种,接着用很优雅的动作打开来,拨了一串号码,晃着脑袋甩了一下头发,尔后是她那种特有的甜美的声音:干爸,您现在在哪儿?是吗?那赶紧回来吧,那个《硬度》的作者亲自找到我们这儿来了,对对……后面是一连串的噢噢、是是、好好的应承声,聊得很欢,还不时地用眼睛的余光瞟着我。
就在那个时刻,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兴奋。
收了线,邵芸“啪”地把手机合上,然后对我说道:走吧,我干爸说明天一早就会赶回来,他叫你等着。
到哪儿去?我问。
走了不就知道啦。邵芸说着起了身,小祁见我没有收下那笔钱的意思,她就顺手拿着了。我那时大概是被那种莫名的兴奋给电得晕眩了罢,拎起包,不由自主地跟她们上了车。在车上,我一直为我的幸运在自己的内心高呼了不知多少遍“万岁”,但我没有盲目地感到乐观,毕竟,我面对的是我无法预知的未来。谁知道明天又会发生什么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