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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流水经年宫廷梦

进宫以后并不是马上就进行册封大典的,还得再选良辰吉日。

齐迦延和霍茹佳在那间宫室里无聊坐等了一个下午也没人来理睬她们。快到黄昏的时候上了一桌丰盛的宴席,可只有她们两个人吃,其他人都只在一旁陪侍着。

根本就吃不完,一桌菜只动了三分之一就撤下了。

茹佳出身豪门,大约见惯不怪,迦延心中却感到略有不安。

后来又坐了一会儿,等陪侍的人也陆续换着班吃了饭,便有人来给她们这两位准王后与贵妃安置居所。

现时的居所自然是暂时的。迦延被引入春潮馆,茹佳则被带进秋信斋。

分手的时候茹佳还有点依依不舍。

春潮馆的院门和围墙都建得极高,走进去却别有洞天。

总共东西两座形状大小不同的楼宇,相隔也不算远,中间以一段朱顶廊桥贯通了两个楼面。

桥下摆放了齐齐满满两排花卉盆景,形成一个走道。

两座楼的底楼都是无门无窗的空屋子,不住人,只放了些桌椅凳几在里面。

上楼的楼梯是建在屋外的,顺着假山石而砌起,顶上却也架了朱色的瓦棚,与廊桥的朱顶一色接通。

楼的外围都有参天大树合抱,甚是阴凉。

最有意趣的是院子的后墙,竟凿成一座山的山壁模样,足以乱真。

壁上还有一挂不小的清泉往下不停地流淌,流入底下一个碧汪汪的天然小池子里。

天色渐暗,馆内的宫人们忙碌着在廊里挂起灯笼。

“娘娘和近身侍婢住东楼,其他人等分住西楼,随时候召。”宫廷女官如此吩咐。

东楼看上去小一些,统共只有两三个房间,却造型精美,显见是主楼。西楼最起码能容纳下五六个房间,却粗简得多。

迦延理所当然住的是东楼最大的一间,已经早就布置好了。

走进去,扑鼻而来一股舒爽的安神香味道,灯烛皆已燃亮。

一眼看到那张床很大,簇新的缎子被面亮得晃人眼。

宫里的人渐次退去,剩下的只有迦延和两个近身侍婢。

所谓近身侍婢,其实便是她从自己府里带进宫的陪嫁。

一老一少,老的那个虽然看上去不过三十上下,其实已经四十出头,少的那个不过也十一二岁,和迦延自己年岁差不多。

少的名叫兰喜,乖巧地走过去铺床。

老的叫巧榆,便是当年在沙漠里伴在齐夫人身旁的那位很有资格的侍婢。此时和迦延一起在一张桌子前坐了下来。

“榆娘,”迦延如此唤她,神色很是恭谨,“这一日来,迦延可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请榆娘指点更正才是。”

“小姐今天做得很好,举止端谨大方,尤其是见到霍家小姐以后,不卑亦不亢,言语之间也把握得住分寸,拉开了一个友好的序幕。”

巧榆的话令迦延回想起霍茹佳天真无饰语笑嫣然的样子,一口一个姐姐,临分手时还拉着她的手依依难舍……透过她好似可以看得见以前的自己呢。

“其实我觉得——那霍小姐倒是个很容易结交的人,不像一般豪门千金那样骄蛮,似乎待人也很诚心。”

“不过初次见面,还是不要妄下结论的好。”巧榆轻摇了摇头,“大户人家的千金,门户深,心机也深,谁知她是不是故意装出这副坦诚热忱的样子,骗得你的信任与不防备。”

迦延怔了一怔,随即俯首,“是,迦延谨记榆娘教诲。”

此时兰喜已经铺好了床,走过来问:“小姐今天累了,是不是去床上躺着说话?”

“不用,”迦延道,“我跟榆娘在这里坐着说会儿话。”

“那兰喜去倒水来冲两杯茶喝,好不好?”

“甚好。”迦延点了点头。

待她出去后,巧榆道:“兰喜这丫头倒确是机灵,夫人派她跟进宫来是有道理的。”忽而,她的神色有些伤感,“想当年,我也是十一二岁就到了夫人身边,一呆就是三十年。”

迦延敛眉垂目,“迦延知道,母亲为我考虑了很多,甚至不惜让您也跟着进宫来……对不起,榆娘,因为我的缘故,才使你跟母亲分开了。”

“别这么说,小姐。榆娘是自愿跟着你来的。你母亲有多疼爱你,榆娘也就有多疼爱你,你不记得当初是夫人和榆娘一同看中你的吗?榆娘也生怕你在宫里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啊。”她说着,爱怜地望着她,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小脸,“其实,你今天应该哭一哭的……”

作为自小就跟在夫人身边的侍婢,巧榆对夫人的心情喜好可谓了如指掌。她知道与小延的分离会让夫人像真正的骨肉分离一样心痛的,尤其是小延连哭都不哭用一种漠然的表情离开,更如雪上添霜。

“如果你当着她的面哭一哭……会让她不那么难受。”巧榆惋惜地叹着气,“虽然榆娘知道,小姐你心里也是舍不得夫人的。”

尤其是听到她对霍茹佳说的话,她更证实了这孩子只是故意装出冷淡的样子来逼迫自己坚强。

“哭,虽说不能改变结果,但有时候也有它的意义。”

至少让夫人可以确定养女对自己的感情,确定自己的付出都得到了回应。

迦延略有震动地抬起了眼睫,“榆娘,我……令母亲伤心了,是吗?”

巧榆没有回答,只是再叹息了一声。

“我是无心的。”迦延被提点了一下,很快想通了,心里一下子十分懊悔,“如果下次见到母亲,我一定亲口向她道歉。”

她发现自己在有些方面真的越来越迟钝了,有时候简直有点钻牛角尖。

人未老,心已衰。

与哥哥分开以后,一部分的慧根亦被他带走了。

兰喜回来,替她们倒上了茶,看到迦延一脸沮丧,有点诧异,“小姐怎么了?”

迦延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巧榆站了起来,“小姐乏了,咱们让她早些休息吧,兰喜,你可以先回房去了,我来服侍小姐梳洗。”

兰喜答应了,很快便退下。

巧榆服侍着迦延卸妆脱衣梳洗,看着她上了床,替她盖好了被子。

“早些睡吧。”

床太大了,十一岁女孩单薄娇小的身子躺在上面像一片漂在湖里的叶子,无根无凭。

“榆娘!”她突然伸出手来拉住了她的手。

“……榆娘今夜可否陪着迦延一起睡?”

在陌生的地方,这么大一张床,迦延突然感觉到有点害怕。

外面已经安静下来了,宫人内监们大约也都入寝了。

楼旁的大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山壁上的水声淌下来也格外清晰。

巧榆的手被她的小手紧紧握住,突然感到一股心酸的温柔。

自从和夫人一起把这个孩子从沙漠中带回来以后,她与她们最初所见的那个小延变了很多——沉默寡言,谨小慎微,落落寡欢。

她什么事情都很独立,自己约束着自己,从来不让别人操心。

养父和兄长们夸她乖巧,可夫人和巧榆却都觉得她乖巧得有点过了。仿佛给自己披上了一层自立的硬壳,隔离了别人,藏起了自己。

她似乎从来不希望自己能引起重视,而接近她的人也总是会失落地感到自己并不被她所需要。

去年夫人特意从外面买来了与她年龄相近的兰喜做她的近身侍女,也是希望她可以交到朋友,找到一个说心里话的人。

可迦延依然故我地孤独,任兰喜再机灵知趣,也只能成为了她身边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而已。

那样的迦延让人干着急地心疼。

这一刻迦延突然提出了要求,真实地流露出自己内心的惶恐,令巧榆居然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好的。”她旋身蹲下来在她的床边,“榆娘陪着你。”

迦延已经很久没有跟一位女性长辈一同就寝了,当榆娘躺在身边,突然有些想哭的冲动。

她令她想起了奶娘——温柔和顺的奶娘、深夜里自她身畔爬起来后便一去不回的奶娘、被恶匪割下头颅滚到她脚边死于非命的奶娘。

幼年的时候,她其实跟奶娘反而比跟自己的娘亲要更亲近一些。

娘亲主持着一大家子的杂务,十分繁忙,奶娘却是自小带她,与她朝夕相伴的。给她讲故事,陪她玩耍,教她针线编织,哄她梳洗入睡。

仿佛也是一种宿命轮回,到了齐府以后,养母身为当家主母,照例也有些忙。而且出身书香世家的养母气质雍容优雅,行止皆有礼有度,反而亦不如她身边的侍婢巧榆令迦延的心理上感到更易亲近,所以她一直都称她是“榆娘”。

南陵国的屋宇大都是纯木建筑,地上铺的也都是厚木板,宫里的地板漆刷得特别光亮如镜,就算夜里熄了灯,在月光的照射下依然泛着荧荧的光。

这样显得房间尤为空旷,冷飕飕的。

迦延打了一个哆嗦,搂紧了胸前的被。这时,巧榆翻过身,轻轻将她搂抱在了怀里。

迦延把头靠在她的胸前,眼睛闭上,眼泪无声无息地流落了下来。

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呢。

“娘娘,泰昶长公主求见。”

虽还未正式受封,但进宫以后上下人等已经统称迦延为娘娘。

泰昶长公主,乃先王长女,出生后被封安欣公主,国主即位后加封长姐为泰昶长公主。

长公主自小甚得先王宠爱,赞她“敏而好勇,堪比男儿”,今年不过一十六岁,尚未婚配,已出宫自建公主府,广收门客。

据说当今国主很尊敬这位长姐,几乎言听计从。

南陵国先王与王后情意深笃,先王一生并未册立别的妃嫔,王后卒于先王之前,是以,如今宫中并无太后。

朝中有传言,说长公主在宫中地位堪比王太后。有人甚至背地里将她封号戏改为“太上长公主”。

听到长公主求见,迦延心底多少有些紧张。

进宫才第二天,这长公主便来求见,动作真快呢。

巧榆和兰喜忙着上前为她整束衣饰。

“兰喜,如今我们都要改口称小姐为娘娘了,呆会儿在长公主的面前可不要叫错,失了娘娘的脸面。”巧榆还忙着提醒兰喜。

“兰喜明白。”

刚刚在前厅里坐稳,长公主便已经进来了,迦延忙起身相迎。

“哟,坐下吧,清河如何敢劳驾王后娘娘亲自相迎,都是自家人,不用如此客气。”

说是这么说,到底还未正式受到册封,是以长公主也不行什么拜礼,径自便在为她准备的客座上坐下了。

迦延看到她的身姿甚为高挑修长,标准的南陵美女长相,眉细目长,瓜子仁的脸蛋,葱管样的鼻子,皮肤白皙晶莹吹弹可破。

“快给长公主奉茶。”迦延忙吩咐。

兰喜应声而来。

茶到,长公主执杯轻嗅,“嗯,好香的香草茶。”

“禀长公主,此香草是奴家在鄙府闲来自种带入宫中的。”因未曾受封,迦延不知如何自称,随口便道了一声奴家。

“是吗?”长公主立刻浅尝一口,点头道:“怪不得与众不同,格外清冽一些。”

迦延敛眉垂首,“长公主喜欢就好。”

“妹妹不必太过见外,”长公主将茶碗放置一旁,言语之间颇为热情熟络,“咱们自家人,你只需同国主一样唤我一声清河王姐即可。”

“清河”是泰昶长公主的闺名小字,据说她应该是很喜欢这个名字,常常在相亲或者相熟的人面前如此自称,所以很多人也不唤她封号,直接称她为清河公主。

“多谢清河王姐。”迦延心中的敬畏感由此而稍稍减轻。

清河公主此来不过是闲话家常,问了一些她在府中的事,问她喜欢吃些什么,玩些什么,平时都爱做些什么,很快她便告退了。

“以后闲来到公主府与我多多走动才是。”临走时公主如此吩咐。

迦延执意把公主送到了春潮馆的门外,目送她坐上六人步辇离开,直到远得望不见。

与巧榆等一行人回到了房中,巧榆轻声道:“长公主果然如外界所传言的一般很有能力。”

“这么短短一忽儿工夫,榆娘您就看出来了?”

“清河公主精明外露,虽然言笑宴宴,每一个眼神和语调却都显示出了她的权威与厉害。”巧榆道,“她此来名为闲话家常,实则也在观察摸索娘娘你的性情喜好,想来她已摸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反正她只想了解我罢了,作为国主的王姐,对未来弟媳妇总不好一无所知。我想我们之间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利益冲突的吧?”

“暂时应该不会有。”巧榆道,“对于清河公主,你与她多走动应该不会有什么坏处,她是国主唯一的手足,国主很敬重她,据说也很听她的话,你与清河公主打好关系的话多少在宫里也算有个靠山。”

虽说她是王后,但因为娘家没有别人高贵,在宫中唯其缺少的就是靠山,至于究竟能不能得到国主的宠爱现在还很难说。

“迦延明白了。”

这时,有人来报:“贵妃娘娘来了。”

贵妃娘娘?一时没回过神,却听到霍茹佳的嫣然笑声已经传入耳中。

“迦延姐姐,昨夜睡得好吗?”

迦延这才反应过来,忙起身出迎。

待走到外面,却发现她并没有上来。俯身一看,发现她正停伫在底下那山壁的清泉旁观望,竟看得入了神。

今日都已不似昨日那般盛装,霍茹佳穿着一身家常的襦裙,料子固是极好的,颜色却极素净,上襦是淡黄色,描着浅白的云水纹,下裙是极淡极淡的淡青色。

她专注的样子看上去极为温婉安静,更显得气质雅淡如素梅一般,倒有点不像一个将门出身的千金。

迦延扶着楼梯走下去,走到她的身旁。

站在她的身侧看去,她的颌骨与腮帮生得圆润饱满,耳垂很大,很有福相。

“妹妹看什么呢?”迦延轻声问。

茹佳转过头来,眼睛里有一丝惊喜,“没想到姐姐这里有这样一面山壁一挂清泉,怪不得叫春潮馆,静中有动,着实让人一见便喜。”

边说着,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迦延长久以来孤独成性,倒真不习惯别人如此热情,却又不好马上把手往回抽。

这霍茹佳虽然比她小了一岁,身高倒是与她齐平,手掌比她小,肉乎乎的,柔软温热。

“迦延姐姐,你昨夜睡得好吗?”

“不错。”

“那真有福了,我却睡不着呢,换了一个新的地方,觉得哪里都很新奇,而且……”她声音嗫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国主。”

这不是迦延第一次听到茹佳提起国主,她喜欢过人,所以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她发现霍茹佳对于那个云里雾里的国主竟然一往而深呢,每次提起他,都是羞涩吞吐的模样,又满脸欢喜与向往。

“你……就在选秀的时候见过国主一次吧?”她小心翼翼地问,“国主……什么样子?”

茹佳的脸蓦然红了,隔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很俊秀的样子,望着人的眼神很温柔,笑起来……”她凝起了神,很久都没有下文,好似找不到什么词语可以形容,过了一会儿,索性道:“反正到时候你自己看了就知道了。”

顿了一顿,她又道:“他长得其实挺像清河公主。”

迦延回想起清河公主细腻标致的脸,如果长成那样,应该真的是很俊秀呢,便道:“哦,本来就是姐弟嘛,应该是相像的。”

“对了,清河王姐你该见过喽?”茹佳突然道,“刚才她来过秋信斋了,说是接下来就到春潮馆的,来过没有?”

“刚走。”迦延道。

“我觉得……清河王姐面相看上去有点凶,但和她说说话也就没有那么凶了,你说是不是?迦延姐姐。”

“呃……”迦延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过国主的样子不似她那么凶,一点儿也不凶。”茹佳又道。

趁着她恍神的工夫,迦延抽回了自己的手。

“霍妹妹,没事的时候,你就常来春潮馆走动走动。”

原本只是随口客套,谁知茹佳欣然应道:“好啊,反正这宫里啊,现在为止我只认识姐姐你一个人。而且,我们以后得一同侍候国主……我自然是会和姐姐多走动的。”

霍茹佳一直坐到吃过中饭才离开。

房间里很快又只剩了迦延和巧榆。

“娘娘,你似乎不太反感霍贵妃。”

巧榆话说得很委婉,其实她看出来,迦延竟是十分喜欢霍茹佳的。

迦延自进了齐府以后,素来对人都淡淡的,从来还没有看到她对某个人感兴趣的程度胜过此时的霍茹佳。

虽然表面上也是淡淡的,但她在与霍茹佳对视的时候,眼睛里面竟有久违的灵动光彩偶尔闪过。

那个霍家小姐,不开口时看上去很文雅内敛,谁知竟是个外向性格,一说起话来嘴巴没个停,而且见谁都自来熟。

声如黄莺,话虽多,却不惹人讨厌。

巧榆其实有些明白迦延为什么喜欢她,因为她的身上有她当年的影子。

想当年在沙漠里初遇迦延的时候,她也如现在的霍茹佳一般活泼俏皮的。

“原来,清河公主先去的是秋信斋。”迦延却说出了答非所问的一句。

巧榆很快回过神来,“霍茹佳跟你说的?”

“无意中提起的。”迦延忙道。

巧榆凝神片刻,叹息一声:“唉,可见虽然霍贵妃的位份比你低,可身份却远让长公主觉得比你重呢。”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霍茹佳真的是无意之中提起的吗?”

“什么?”迦延一怔。

“会不会——她故意想在你面前炫耀,给你一个下马威?”

“不会。”迦延忙道,“她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巧榆望着她,些许忧虑地蹙起了眉,“看样子,娘娘真不是一般的喜欢霍贵妃呢。”

迦延又怔了怔,马上道:“放心榆娘,我不会全不设防的。”

心底里,她却承认自己是喜欢那个女孩子的。

而且发现现在的情况很诡异,她突然好像经历了一遍当年哥哥面对自己时的心路历程。对于活泼可爱的霍茹佳,她喜欢却又觉得很有负担。

当年哥哥对自己是否也是这样呢?喜欢,又很有负担,所以表现出来的态度才总是淡淡的。

“茹佳她……”不自禁地又想起一件事情,“似乎对国主一见钟情。”

“是吗?”巧榆有些诧异,随即更担忧,“那你更得小心些,现时她或许因为年纪小,对男女之事懵懂未解,对你也真的能心存友好,以后若你和她一起侍奉了国主,她肯定会对你产生敌意的——女人的嫉妒之心,比想象中更可怕。”

迦延望向窗外,眼神又开始变得缥缈。

“我很羡慕她的一见钟情。”又有点答非所问的样子。

她羡慕茹佳,一见钟情的对象即是自己未来的夫君,纵然有可能会与别人分享,到底也能厮守住漫长的一生。

而不似她,钟情的人注定要与自己远离,从此以后只变成心里一个稀薄的影子。

人的记忆是有限的,她最近就发现自己越来越记不清哥哥的模样了,只是在一起的时光与感觉都还铭刻在内心,偶尔触及便是泛滥的疼。

她想她是不会和霍茹佳争的,她再也不会对别的人一见钟情了。

终于等到了册封大典。

一早上,专职的宫女和女官来为她梳妆。

穿了华丽而沉重礼服,头顶一个同样华丽而沉重的冠。

凤翅招展,金丝流苏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

一切都有点不真实,她都看不清镜子里的自己,觉得像个粉墨登场的戏子。

人生如戏,若真是一场戏,倒也罢了。

最后是穿鞋,一双大红如血的鞋子。

她本能地缩起了脚,“我不穿红色的鞋!”

身边的巧榆面色一紧,她知道她从不穿红色的鞋,至少进了齐府以后是这样的。

“傻孩子,大喜之日,当然全身上下都得是红的。”她凑近她的耳边软语悄声地劝着,“再不欢喜也得忍过今日的大典,莫要任性。”

“可是……”

迦延也知道如今绝不是可以任性的时候,很多人在看着她,她是今日的主角。

大喜之日,当然得着红色,她是元配正宫娘娘,今日也只有她才穿得起这正红色。

反常的反应已经引起宫女内监们好奇的注视,一刹那周围寂静无声。

他们会怎么想她?到底是小户人家出身,见不得大场面吗?

她深知自己的身份,她深知自己所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说不定很多人都等着在看她的笑话。

迦延很为难地回头看向巧榆,眼中有强忍的泪意。

巧榆示意她听话,她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可不要在这关键时刻闹出笑话。

终于还是伸出了双脚,在众目睽睽之下,任人套上了那噩梦般色彩的鞋子,顿时觉得双脚烫得发麻。

那一夜的屠戮,那一夜的鲜血,那一夜她站在一场屠杀之中,亲人的鲜血漫上她洁白的足踝,将一双赤脚都染成了红色……

从此她不穿红色的鞋,一双红色的鞋会顷刻间将她带入那场噩梦,穿着红色的鞋子,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

沉重的冠冕压得她抬不起头,金丝流苏遮挡住她面前的视线,她逼不得已地一直看向脚上那双红鞋子,耳朵里仿佛灌满了凄厉哀号的风声。

不知道是怎么走上的步辇,怎么步上的宗庙高高的台阶。

每一步走得都如针扎般的痛楚,人也在不断的眩晕之中。

这就是她当上王后的大喜之日吗?

一双鞋子搅散了所有的喜庆。她一点也不开心。

当上王后,对她来说从来也不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台阶的尽头,南陵国的小国主亦着了吉服在等待。

他向她伸出了手,她完全只是凭着本能挽住了他。等同于挽住一个不让自己在下一刻摔倒的倚仗。

她依然没有看清他的样子,根本觉得沉重得抬不了头,注意力全只在一双脚上。

只依稀发觉他长得很高,比一般十三岁的少年要高得多。

没有马上进庙门,他们还在等贵妃的来临。

霍茹佳亦是着了一身红色礼服,但并不是正红,颜色浅了很多。

她的神采明显比迦延来得明媚一些。

她在迦延之后步上的宗庙台阶,一路上眼睛里只看着上面立着的吉服少年——她的国主,她的夫君。

每上一步便离他更近一些,所以她每一步都走得欢畅异常。

等来到他的面前,他向她伸出了右手。

她欣然接住了,并且在接住的同一刻,向他微微一笑。

他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握住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

就这样,少年国主左手挽着他的王后,右手挽住他的贵妃,三人并排向宗庙内走去。

文武百官静立两旁,场面异常端肃庄严。

其实这是于礼不合的,妃子本不该与帝后并排而入。但自当时宣布让王后与贵妃共同接受册封大典之刻其实已经说明了这位霍贵妃的身份与王后其实是不相上下的。

此时之举也让迦延和齐家人都更明白,自己只是名义上的王后而已,是王室用来制约霍氏的一件工具。

繁琐而沉闷的仪式,迦延机械地听从着号令,跪——拜——起——跪——拜——起——

很累,眩晕。脚上的红鞋刺得她几乎要双目失明。

耳朵里所听到的每一句话都是带着回声的。

太傅在上面宣读金册,根本听不清读的是些什么,只依稀听到自己的名字,大约说了她一大堆的好话,为册封她为王后找一些隆重的理由吧。

最后金册与宝印分别都传递到了她和茹佳的手中,让她们郑重地捧着,好像终于快结束了。

迦延跟着身边的人站起来,回转身面向大众,朝臣们跪地参拜,呼喊着“国主万岁,国后千岁,贵妃千岁”。

场面算得上很宏大,那几百几千人中气十足的呼喊震得迦延耳朵里轰轰直响。

天哪,怎么还不结束呢?

国主再一次挽住了她的手,她顺从地跟着他和茹佳一起下台阶。

上来时没有数过那些台阶到底有几层,下去时却仿佛比来时的路走得更长久一些。

望也望不到头。

她的眼前只有自己血红的双脚在晃动,张牙舞爪地晃动,无比狰狞地晃动。

陡然一脚踩了个空,身体便失了衡地向前扑了下去。

完了,她终于还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个大丑,终于还是要被人耻笑一个从四品文官家庭出身的女孩究竟是上不了台面。

就在迦延全然控制不了自己的平衡之时,身边少年国主的反应却比想象中更快。

他握住她的手里使了力,并且放开了另一边的霍茹佳,腾出一只手来搂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臂,似乎很轻巧地便把她的身形托稳了。

惯性使然,迦延的头抬起来望向了身边的人。

国主,果然和茹佳所形容的一样俊秀——双眉比起清河公主要浓烈一些,眼睛却一样的细长,鼻梁还要更挺直,脸型秀气却不失男子的棱角。

“小心些,王后。”

因为年纪小,声音尚带着童音。

他向她轻轻一笑,那笑容却比一个成年男子更为稳重,满含了脉脉温情。

刹那间,迦延想起了春潮馆的那一挂泉水,那样清淙净澈地滑落下来,流入池心。

就仿如眼前少年的眼神与笑容一样,如此澄明激荡地直落到了人的心底。

怪不得,当茹佳看到那缕泉流之后会如此出神专注。

她霎时清醒,敛神站稳。

而他也很快收回了搀扶的手,重新握住另一旁的茹佳。

三人并排走下台阶去。

从此以后一直都是三个人。

少年的国主与他的后妃一同在深宫中成长。

彼时,她们对他来说是多了一对学习和玩耍的伙伴。

正式册立以后,迦延搬入了王后住的月华殿,茹佳则搬进了新修的存芳殿。

三个人,很难把一碗水端平,总是有亲有疏。

国主和茹佳的关系相对来说便更亲近一些。

就性格来说,也确是茹佳要让人容易亲近。

“嘻嘻嘻,国主哥哥,你来追我呀!来追我呀!”

茹佳好动,也喜欢笑,常常听到她在梅花林子里奔跑嬉闹的笑声。

但她笑起来并不张扬,一小串一小串儿,捂着鼻掩着嘴,极其轻柔的,似梅花静悄悄地开,不经意间便芳香满园。

她动起来也不轻浮张狂,娇俏自然地移动着步子拍着手,像小兔子一样轻轻地跳,从来又不失大家闺秀的体统。

那个样子,连身为同性的迦延看到了,也不禁深深喜爱羡慕。

迦延便通常只是坐在梅林外的竹椅子上,用一把绢扇掩住了半张脸,望着自己的夫君和他另一个妻子一起追逐嬉闹。

没有人看得出她是不是在笑,周围的人都知道王后是不爱笑的,无论身边多么热闹,总是静静地退避在一边,做一个不动声色的旁观者。

倒是清河公主一直夸她,说她小小年纪,性情倒是沉稳得不得了,是堪当大任的,有母仪天下的风范。

少年国主其实也不是一个好动的人,但他却很喜欢陪着茹佳玩,或许是喜欢她的笑吧。

南陵国的王室把武功亦视为一项很重要的功课,国主轻功很好,要追上细步轻摇的茹佳真是轻而易举,是以他只让她在前面跑,跑了很长一段路之后他才起步,只一个纵身便追到了。引得茹佳一声惊呼,立刻头也不回再往前奔,发出一连串银铃般轻脆的笑。

茹佳玩得乐此不疲,直到香汗淋漓再也跑不动了,才犹有不甘地转回到梅林边的竹椅子上坐一会儿。

竹椅旁有一张石桌,桌上照例备放着清茶与鲜果,迦延似个纵容的姐姐一样替她倒好茶,用扇子轻轻地扇着小风。

国主便坐在她们中间,剥了桌上的葡萄,先放一个到茹佳的口中,再剥一个给迦延。

迦延却总是中规中矩地用手去接,还要道声“多谢国主”。

茹佳在这方面是不拘小节的,私下无人的时候,她甚至直呼国主的名讳,叫他“珍河哥哥”。

在她的眼里,国主就只是一个她喜欢的哥哥,是她的丈夫,而不是一国之君。

珍河显然也是喜欢她这么叫的,这是又一点他与清河公主相像之处——他们姐弟俩似乎都很喜欢被唤名字。

甚至有一次当迦延恭恭敬敬拜见了国主之后,他望着她道:“迦延,其实你也可以和茹佳一样唤我做珍河。”

私下里,他也是叫她名字的,而不是王后。

可迦延终究还是从来没有叫过。

“其实你完全可以和国主更亲近些。”巧榆道,“我觉得国主对你的喜欢其实并不比对贵妃少,只是有时候你故意不去争取。”

迦延坐在月华殿的寝宫里,恍若未闻。

正是下午时分,天气怡人,外面的阳光很好。

她想象着国主和茹佳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正一起在存芳殿的后园里欣赏孔雀跳舞?

存芳殿的后园被辟了一处孔雀园,国主和茹佳常常在那里一起看孔雀跳舞。

偶尔她也参加,茹佳照例话很多,从头说到尾,国主偶尔会插上几句,有时意见不合还会争辩起来,她只是在旁边听,从来也不去偏帮谁,不发表任何意见。

要不然,会不会在御花园的湖面上泛舟冶游?

茹佳喜欢坐在船舷,用一个小网兜去捞湖中的锦鲤,明知很难捉到却还捉得极欢,有一次差点一翻身滚下水去,幸好国主一把抱住。

或者,登高远望,煮酒吟诗?

宫里有好几个适宜登高之处,比如甘露台,雪顶,垂云居……

回过头,却发现巧榆略有不满的眼神。

“怎么了?榆娘?是谁惹你不痛快了?”

“刚才国主来的时候,你明明醒着,却故意装睡,是不是?”巧榆无奈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

刚才——

是的,一开始她没有醒,后来却醒了。

感觉有人坐在身边,身上是龙涎香的味道——国主。

不知他已坐了多久,一直没有动,那么她也就紧闭着眼睛不动。

“他一直在看你,等你醒。”巧榆道,她很遗憾迦延不懂得把握时机。

国主虽然比一般同龄人性子沉稳早熟,但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应该是容易笼络的。

“我的王后娘娘,”巧榆叹着气道,“君王的宠爱对于任何一个身在后宫的女人来说有多重要,还需要奴婢再给你补一课吗?”

“可是……”迦延的脸红了,“我们都还小呢。”

“正是从小儿建立起的感情才更容易牢固啊。纵然你生得美丽,青春也不会永远都眷顾着你,男人都是贪新忘旧的。有一天你老了,素日的宠爱也不在了,如何要不让自己失势?靠的还是男人的情分啊。只要他念在从小恩爱的情分,他便不会忍心让你太过凄凉。王后啊,你是王后,以后多少人会觊觎着你身下的这张位子、这个名分。”

是的,因为这个名分,她将是众矢之的,唯一能够保护她的人只有国主而已。

可榆娘啊,你不知道,迦延心里爱过一个人,便很难再爱上另一个了。

而且,我不想和茹佳争。

所谓两情相悦,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是茹佳先爱上珍河的。

三个人里面,我才是多余的那一个。

迦延想起某天午后经过御书房所看到的画面:

茹佳坐在了珍河的腿上,珍河自茹佳的身后扶住了她的手,两人同执一支笔写字。

茹佳半个身子倚在了他的怀中,极其自然,满脸的幸福与知足。

清泉般明澈的珍河与素梅般馨雅的茹佳看上去如此般配,宛若天造地设。

金炉烟袅袅,执笔浅回眸,倚身郎君侧,鬓丝相抵磨。

如若把那一场景作成一幅画,必定也是极美的。

当时迦延就这样静静在窗外伫立良久,都不忍去打扰这一幅和谐画面。

心里竟也微微有些失落,她想她是永远也不可能像茹佳这样与国主亲密得如此自然。

后来,是在茹佳存芳殿的书房看到那天他们所写的字,四个字——“龙飞凤舞”。

“是和国主一同练字时胡写的。”当时茹佳就向她解释,“两个人一起乱划着,笔迹凌乱,岂不是‘龙飞凤舞’吗?”

可在迦延看来,那四个字一点也不凌乱,以国主行云流水一般的笔迹为主,茹佳清静文雅的笔风为辅,四个字看起来洒脱之中有所保守,写意之中又有工整,反而形成了全新的笔体,写得非常漂亮。

龙飞凤舞——夫唱妇随,举案齐眉。

国主是真龙,而茹佳是真凤,至于自己,迦延觉得只是一只错披上彩衣的凡鸟。

可偏偏却是自己被推上了那个位子,夹在他们两个之间,进不得,退也不成。

某一日,春过,梅落。

迦延在自己的书房里画一副落梅图。

空庭寂寞春欲晚,推窗细数落梅花,零落成泥香如故,一片能教一断肠。

她画得很专心,丝毫没有发觉到国主什么时候竟来到了自己的身边,也没有任何人进来通禀。

只是突然之间闻到他身上独一无二的香味,当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他已自背后伸出手来握住她执笔的手。

“我们一起画。”他俯身凑在她的耳边,声音很轻柔。

作为一个多妻的夫君,大约他尽量想做得公平,不愿厚此薄彼。

迦延僵硬地任他握着,脑子里蓦然浮现的是他与茹佳共书“龙飞凤舞”时的情景。

双手顿时绵软,完全任他掌控,使不上半分力了。

珍河本身就有一张好看的脸,侧面看上去更好看,细致挺秀得好似艺术家精心雕琢一般。

配上温柔的神情,似清泉酿成了美酒,让人一饮即醉。

不行,她不可以醉!

迦延猛然回神地抽开了手。

原本好好地在画一朵梅,被她突然而撤的劲道一带,笔锋偏扫,在白纸上涂了一道莫名的墨渍。

“哦——”珍河遗憾地轻嘘一声。

迦延脱离开他的怀抱,俯身一跪,“国主恕罪。”

珍河的笑脸到此时才全然绷住。

“起来。”他没有伸手搀扶她,声音也比起素日来显得有些冷淡。

迦延心中忐忑,略有迟缓地站起来。

“你很怕我吗?”珍河表情严肃地看着她的眼睛问。

“没有。”她把头低下。

“那何必总是诚惶诚恐的样子?”

“因为——因为您是国主。”这是很诚实的理由。

“为什么——你就不能像茹佳那样,在我的面前嬉笑如常,不把我当成一个国主,而只是当作一个哥哥呢?”

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茹佳比她单纯,比她可爱,也比她更爱他。因为茹佳不曾拥有过与她一样的经历,而她因为有过了那些经历,便再也不可能拥有像茹佳一般真心动人无忧无虑的笑靥。

虽然答案简单,要向面前这个男孩说出来却是万万不能。

迦延僵立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几秒钟后,她只能又跪下去,“迦延性格使然,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求国主恕罪。”

珍河默然望了她许久,最后,叹了口气,不再为难她。

“起来吧。”

这一次,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扶起来,握住她的手,久久没有松开,“难道你的性格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吗?让人想对你好也不知该如何好法。”转而,他回身又看那幅画,“只可惜了一幅落梅图,变成残画了。”卷唇又微微地笑起来,“王后,想个法子替我修补一下可好?”

他以前很少在私下叫她王后,如此正式,让她愣了一愣,才亦很正式地回答道:“臣妾尽力而为。”

珍河望着她微笑,渐渐,笑容又凝顿起来,“王后,清河王姐一直夸你沉稳端庄,确然不错。但是——”话锋一转,他又道:“我却觉得,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天真。我们都不过还是小孩子而已,像这样相敬如宾的游戏,还是长大之后再玩,好不好?”

迦延局促地又垂下了头,“国主……”

“在我们长大以前,”他打断她道,“迦延,我并没有当你是我的王后,就像茹佳一样,你们都只是妹妹而已。所以,你也不必把我当成国主、当成夫君,把我当成一个哥哥也就罢了。”

到了这时,只需应声称是也就罢了,但素来一向低眉顺首只懂得应声称是的迦延到此刻却说不出同意遵命的话来,因为觉得自己实在很难做到。

“过来,”珍河转身走到一张长榻前坐下,“迦延你来我的身边,好好坐一会儿。”

她只得依言上前,斜坐在他身边一张脚踏上。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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