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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浮云一别不能忘

第二次看到少年出手杀人,是在跟随他大半年以后。

一个恶霸,强抢民女,还出手把女子的老父打得重伤。

少年出手,连恶霸与恶奴,一共杀了一十六人。

杀得周围人呆若木鸡,惊不能言。

据说,恶霸在城中为恶已久,连官衙都被他欺压得敢怒不敢言。如今可谓大快人心。

少年冷冷地在尸身上擦干净自己的剑,又用剑挑开尸身上的衣服,找到一个装满银两的荷包,收入了自己囊中。

转身,回剑入鞘,他扶起了民女重伤的老父,让小延搀了那女子,离开闹市。

没人敢拦阻,也没人想拦阻。

用很短的时间买了一辆马车,少年带着他所救的老弱病残疾驰离开了那个地方。

昼夜兼程来到几百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之后,少年把剩余的银两和马车全都给了那对父女,与他们分开。

“少侠!”十八岁的少女眼中流露出依依不舍。

小延望着她娟秀的容颜与姣好的身段,蓦然而生几分妒意。

紧张地回望身边哥哥的神色,她害怕他也喜欢上她,也让她留在身边。

幸而少年仍是一派淡然,只轻轻拱手,便回身拉住了小延的手道:“我们走。”

小延觉得这一次被他拉住手,心中有前所未有难抑的激动。

终究自己在他的心中占了一席之地,与别人是不同的。

同时,也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对于哥哥竟拥有如此强烈的独占之心。

沉陷到一种奥秘的心境里,恨自己长得太慢,如果可以快点长大,与那少女一般高、一般的美貌……

哥哥,小延真的很想嫁给你。

少年却对于小延奇异的沉默感到了些许不安。

当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主动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小延,你是不是——见我杀人的样子感到害怕?”

“啊?”她回过神来。

“对于心地邪恶做尽坏事的人,我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怜悯,每个人做事都得负出代价,对于惩治恶人,我毫不手软。”少年轻轻苦笑,“也许有一天,我也会为自己杀过太多的人而付出代价。虽然我所杀都是该杀之人,但他们怎么说也是生命……”

“我不害怕。”小延打断他,“我不是第一次见你杀人,我真的一点也没有害怕。”

换了少年有些呆滞,“哦?”

“杀该杀之人,我只是觉得痛快。”小延道,“如果有一天让我遇见我的仇人,小延必定也会出手无情,用最惨烈的手段让他死得极其痛苦。”

不想宽恕,不能宽恕。

“小延……”

“哥哥,如果会遭到报应,小延愿与你分担所有。”她很坚定。

哥哥到哪里,小延也就会到哪里。

在小延的心里,私心地把少年想成了一生相依的人。一生相依,也一世相从。

所以,当少年说想去沙漠的另一边时,小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如果他是以终生流浪为志愿,那么,她也将视安定为坟墓。

他们找到一个运货的商队,以替他们打下手为条件,与之结伴同行。

虽然小延的故乡就是一座建立在沙漠边缘的古城,但她足不出户,从来没有见识过沙漠的风采。

万里黄沙在太阳底下泛起金黄的色泽,如溺在一片黄金的海岸。

小延赤了双足在被阳光熨得发烫的沙地上行走,越走越疾,乃至奔跑起来,逸散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少年也是第一次看到女孩如此无拘,如放飞了的小鸟一般展跃轻扬,情不自禁也笑起来。

“喂,你妹妹还挺活泼的嘛。”商旅中的人受了感染,向他大声道。

他们都以为她是他的妹妹,他也在一日日的相处中对她产生了很亲近的感情,觉得她就是自己的妹妹了。

别人夸自己的妹妹活泼,他听了觉得很高兴。

小延虽在前面跑着,但别人的话却听得清楚,微微放缓了脚步,心想:我才不是他妹妹,等长大了,我就是他的媳妇儿。

放缓了脚步,她等少年与她并肩,拉住了他的手,“哥哥,你也把鞋脱了吧,这沙地上踩着很舒服呢。”

少年毕竟比她大了一倍的年纪,又是素来庄肃的个性,自然不肯。

“哥哥!”她摇着他的手努力撒娇,“就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了。”

极是勉为其难地光起了脚,少年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羞赧的神情。

女孩却把自己的小脚重重地踩上了他的脚,眼睛里有点狡黠。

然后她转身飞也似的跑,他在后面追。

虽然她脚小力气小,并不会把他踩痛,但总之是让他着了道儿,所以一定要把她抓过来好好教训一下。

一连串的脚印,阵阵欢笑。

“哥哥,我累了。”

奔跑游戏了大半日,终是体力不支。

少年如往常一样半蹲下,轻弯起了腰,“我背你。”

女孩却站着不动,“不要。”伸手指向商队里骆驼,“我想坐那个!”

心里其实早对那背上长着两座山的动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看到商队主人坐在两峰之间优游自在的样子,惹动得她也跃跃欲试。

以前父亲行商也用过骆驼,但他从来没有抱她坐上去过。她真的好想坐在上面感受一下。

“那……不行的。”少年为难地道。

商队里一共带了五匹马三只骆驼,大多数牲畜都是驼货物用的,唯有一头骆驼身上驼了人,是商队的主人。

人家肯收留他们结伴同行已经不错了,哪里还会肯让出坐骑来满足一个小孤女的天真好奇心。

“不行的。”少年坚决地摇了摇头。

“咱们去求求那个官人嘛,”小延道,“没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呢?”

“我不去。”

“哥哥——”

“我不去。”少年是打定了主意。他不怕求人,但不想为这种称不上任何意义的小事情去求人。

小延噘着嘴一脸不高兴。

“我背你也是一样的。”少年低声劝慰道。

谁知小延发了倔性,径自便走到商队主人面前,“叔叔,你的骆驼很好玩,借我骑一下可好?”

少年想拦都拦不住,唯有连忙接着她的话说:“对不起,大官人,小孩子不懂事。”

“我只是……只是想借了骑一会儿,又不会不还。”小延却仍在絮絮自语,眼睛看向那个中年的商人,故意做出一种楚楚可怜的神情,“好叔叔,如果实在不行的话,那也就算了吧。”

甜糯而娇稚的嗓音,唤一声好叔叔,让人感觉像吞了块开胃的山楂糕一样怡畅舒坦。

于是在少年的意外之中,商人伸伸胳膊道:“好啊,反正我坐了这许久都有些腰酸背疼了,正想下来走走活动筋骨,小姑娘,让你坐一会儿吧。”

小延欢欣地笑起来,向少年做出一个近乎于小人得志的胜利表情,便由着人把她小小的身子一抱就抱上了驼身。

与奇怪动物的亲密接触感觉竟是惊险又奇妙,她一开始战战兢兢的又笑又尖叫,周围人也都哈哈笑起来。

“你这个妹妹还真是挺可爱的。”商队主人向少年道。

少年望着女孩在骆驼上摇晃不定的身形,紧张担心之余忍不住也想笑。

“是的,她很可爱。”不忘记如此回应别人。

炎热的沙漠似一个精力旺盛的成年人,然而一到晚上却似乎骤然转变为一个苟延残喘火性全无的衰败老人。

在它的怀里,只是觉得寒冷又阴气森森。

商队升起了火堆,大家围着它休息取暖。

少年和小延自己准备了食物,跟商队只同行,不搭伙。

他们的食物很简陋,无非也就是些粗干粮。

而商队在烤生肉,香气四溢开来,直往小延的鼻子里钻,勾得她几乎落下口水。

才一日的相处,小延博得了整个商队的喜爱,他们视她为传播欢笑的精灵。商队主人格外让人挑了一块好肉送给小延吃。

小延百般推辞,最后还是收下了,是肚里的馋虫最先无法抗拒诱惑。

“哥哥,吃肉。”转身孝敬身边的人,要与他分一半。

“不用。”谁知他却道,“那是人家给你的。”

小延蓦然有些气恼,“你就非要跟我分得这么清楚吗?”

总是这样泾渭分明,半点不占她的便宜。每次她赚取的私房钱想拿出来做公款都被他严辞拒绝。这一点是她最无法忍受的大男子主义。

“我从来也不跟你客气,你的就是我的,那也请你把我的也当成你的,不可以吗?”她气得眼中都起了泪意。

他没想到随口一句话居然引来她满腹的牢骚,有点讶然。

随即,轻轻笑了一笑,“傻丫头,如果你实在吃不掉,我帮你吃一点就是,哪里来的那么大一股子怨气?”

这么一来,小延也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了,蓦然沉默。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伸手取他的佩剑,残夜的剑锋极为轻易地把一块烤肉一切为二。她把大的一块递给了少年。

那天夜里她做梦,梦见自己问了他一直不敢问的问题:哥哥,在你的心里到底把小延当成是什么人?

她好怕他说只是妹妹。

一直期待着,可却一直得不到答案。

没想到连在梦里都无法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

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篝火还燃着,围着火睡着的人们都睡得很香。

少年睡在她的身边,抱着剑,背对着她。

如果可以的话,她好想变成他怀中的那把剑。

悄悄地伸出了手,拈起他的一缕发,把他的发和自己的发放在一起打了个结。

结发之谊,不离不弃。

她这才安心地闭上眼睛,继续睡去。

直到那一天,黄昏时候一场龙卷风打碎了所有的梦幻,让她蓦然惊觉,现实原来如此不由人愿。

如果没有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劫,也就没有以后无可挽回的分离。

当时她正在奔跑,跑到队伍的最前沿,似一只引路的蝶,翩翩招展。

“小延!慢点跑,小心摔倒!”

少年跟在队伍边,远望着她的身影,他的目光半点也离不开她。

那天晚上她把她的发与自己的打了结,以他睡觉时候的警觉完全知道。

小丫头,搞什么鬼?

望着远处那个动如脱兔的身影,他自己也未曾发觉自己的目光中泛涌出来的都是宠溺到极至的波澜。

这时,疑惑地看到她的前面出现一团巨大的黑影,夹杂着轰隆的声响迅速往此方游移。

“龙卷风!是龙卷风!”商队里有人惊声尖叫。

大家乱了套。

“快!快趴下,人和牲口都趴下!”

小延?!少年惊恐地望向女孩的方向。

女孩小小的身子钉子般立着,显然是吓得呆住了。

她一个人跑在最前面,现时离他们的大队有一段距离,她只有一个人。

“小延!快跑!回来!”他声嘶力竭地朝她呼喊。

她反应过来,奋力地往回跑。

“哥哥!哥——”

声音被卷袭而来的风声吞没了。

少年没有迟疑,迎着风卷来的方向朝女孩奔去。

边跑边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把轻功练得更好一些?

乌云一样的风暴就这样卷了过来,还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握到小延的手了——

女孩小小的身体被风力卷到了半空,像一只断线的纸鸢。

少年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地用尽全身的极限朝着那个方向跳跃。

终于抓住了她的一只脚——幼细纤嫩的足踝,是最熟悉不过的手感。

就这样心定了。管不着后果如何,会不会就此陪她一起葬身在沙漠的某个角落,只要抓住她,紧紧不放手,心就定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醒过来。

醒过来,在莽莽荒漠,看到女孩流着泪又带着笑意的眼睛就在自己的面前。

“小——延?”

“哥哥!上天保佑,我们都还活着。”

她很高兴,在几乎无以挽回的那一刻,他抓住了她,他没有丢下她。

当她最先醒过来看到身边躺着的他,那一刻,只觉得将灵魂卖给魔鬼也在所不惜。

可惜,他们与商队失散了。

没有伙伴也丢了向导,不知身在何方,他们迷路了。

而且,食物与食水也全部丢失。

少年一下子变得很惶恐——这样地活下来,离死又能有多远呢?

倒是小延还很乐观,“哥哥,我们向着北极星的方向走,说不定没多久就可以走出沙漠了,又说不定很快能与商队的叔叔们遇上,再说不定可以遇到别的什么人呢。”

然而沙漠的夜晚是那样寒冷,没有食物裹腹,更没有火堆取暖,两个人冻得瑟瑟发抖。

没有办法,他教小延用内功心法来御寒,但收效甚微。

后半夜,两人头发上都结了一层轻霜,抖一抖衣服铿铿作响,小延的嘴唇都已经发紫了。

最后还是用了最原始的方法,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用体温来互相抵抗。

好不容易天亮了。

两个人开始赶路,少年拖着小延的手,找路,找水源。

饿倒是还能扛,就是渴得难受。

等到太阳完全出来,天气又开始热得像火烤。

“如果沙漠的白天和晚上能中和一下,这气候可就非常宜人了。”少年半开着玩笑道。

小延只虚弱地笑了笑,没有开口。

她的嗓子渴得冒着烟,已经很怕开口说话。

越渴偏还越出汗,不断流失着珍贵的水分。

一无所获的一天。

这鬼地方,竟连一株植物和一只动物都没有。此时哪怕能遇见一只沙鼠一条小蛇也是不错的啊……

当天晚上比前一晚似乎更冷了几十倍,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到天亮时几乎凝冻成两块石头。

已经饿了将近两天,也渴了将近两天,小延走不动路了。

少年背上她继续走,走到后来,腿软地倒了下去。

两个人颠三倒四地躺在地上抬头望着天,刺眼的阳光突然也变得不再那么刺眼。

真惨,少年想,人都说沙漠里能看见海市蜃楼,可我们竟连一片虚幻的水泽都不曾遇见过。

而小延这时却已经出现幻觉。

人之濒死,万象丛生。

家里还是那样的门楣,那样的院落,穿堂回廊,角屋厢房。

和堂姐妹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她一个人躲,躲在父亲书桌下方的小柜子里。

由于身体娇小,正好能藏她得下。

听到外面有人正不停地找,别人都被抓到了,就是找不到她。

她捂紧了嘴巴,捂住自己得意的笑。

而渐渐外面静止了,人呢?怎么都不来找她了?她还没被找到,游戏没有结束,玩游戏的人却怎么都消失不见了呢?

她开始有点惊慌了,密闭的空间里漆黑而安静,她蜷曲得全身都不舒服。可是人呢?还没有宣布她的胜利,玩游戏的人为什么都不见了?

我自己出来还不成吗?我投降了还不成吗?你们不要走!

姐姐,妹妹!你们不要走!

不知哪里来的那些力气,居然破柜而出。

却骇然发现家园已经不在了,一片焦土,焦土下埋葬着森森白骨。

骨肉相连,他们的痛牵连得她也痛极。

“爹——娘——”

她呼唤得极为凄厉,一点也不似自己的声音,而似鬼哭。

突然,天空中飘来很多的人影。

半透明的,没有重量,可面目却很鲜活。

是母亲朝她伸出了手,“小延,妈妈接你来了,和我们一起。”

父亲向她和蔼微笑,“小延,爹爹想你了,一直一直都好想念。”

奶娘说:“小延,乖乖,奶娘哄你睡觉觉。”

管家说:“小延小姐,要不要吃冰糖葫芦?”

堂姐说:“小延,吃点心,我娘做了好点心!”

堂妹说:“姐姐,捉迷藏捉迷藏!”

亲人在召唤,家园在召唤。

躺在沙地上的小延朝着虚空伸出了双手:我来了,我来了!

“哥哥……”她在迷离中轻声呼唤,“我爹和我娘接我来了,我……要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就想跟他告个别。

“小延!”

少年意识到不对劲,心里的恐惧强烈袭击上来。

他不怕自己死,怕的一直都是小延会死,小延还那么小,她怎么可以这么早死?

强忍着喉间的灼痛,奋力呼喊:“不要相信!那些是幻觉,都是幻觉!小延,你醒过来,跟哥哥在一起……”

他紧紧抱住她,“小延,你不能死……死去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忽然感到好后悔呀,如果小延就此死去的话,他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如果不是一时心软把她留在身边,她会留在一户好好的人家,安逸稳定地长大成人。

跟着他,颠沛流离过不到好日子,到头来还要死于非命……他真的对不起她。

“小延,”他用尽全身力气支撑起来,将她纳入了怀中,“只要坚持一会会儿……再坚持一会会儿,一定有人来救我们……我们可以喝到甘甜的清水,吃香喷喷的烤羊腿,还有鲜肉饼、五香牛肚、蜜瓜、葡萄和青苹果……”

可是,现在连食物也打动不了小延的心了,虚幻里家庭的温暖包围着她,让她舍不得坠入现实的尘世。

现实有什么好?累、渴、饿……而心爱的人永远也弄不懂自己的心——即便是懂得,他也不会相信。

少年感觉似有一只手正紧紧揪住了自己的心,揪得那么紧,仿佛顷刻间就可以把它捏碎了。

他的眼前也开始出现幻觉。看见有鲜花正在迅速枯萎,鲜艳的颜色转眼成了焦黄,丰润的花瓣卷起成枯干……

一大片的绚丽花海,转眼凋敝成荒漠茫茫。

小延,你不能死——

他颤巍巍地举起了手里的残夜剑。

剑出鞘,锋利的剑刃映着夕阳的余光,也映在他干涩的眼底。

剑刃在手腕上轻薄地划过,既凉且热的疼痛。

他把伤口凑近了女孩的嘴边,鲜血就这样涌了出去,流入了女孩微张着的呼吸困难的樱桃小口里。

血腥味呛得女孩忍不住咳嗽,下意识地抗拒,却又本能地去吮吸。

这是生命之泉。

她的意识终于渐渐恢复过来,也骤然明白了他在做什么。

“哥哥?!”她惊恐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捏堵住了他的伤口,“哥哥,你……你不能……”

你不能这么做!不能用你的命来换我的,我也绝不能容许自己接受你这么隆重的馈赠。

“小延,你还小,你必须活下去……”少年原本干渴碎裂的嘴唇因失血更显苍白。

小延用力摇头,如果以你的生命作为我活下去的代价,那我活着没有意义。

她没有力气说出来,没有力气表达出心里的感受。唯有紧紧握住他为她而自伤的手。

哥哥,何况你就算流干了全身的血,也未必可以换我活多久,在这片寸草不生的荒漠里,就算我把你吃干抹净了,又可以支撑得了多久?

全身脱水,她连眼泪也流不出来,唯有表情极至哀苦。

或许是宝剑太过锋利,又或许他以血相喂的决心过于坚烈,他的伤口划得很深,就算被她紧紧握住,依然血流不止。

黏稠的血液顺着她的指缝还在往下面滴流,仿佛看到少年的生命力正随之一分一分地虚竭,小延又急又痛,用尽浑身力气大喊一句:“哥哥,一起——死!”

一起死吧,和哥哥一起死也是一种幸福不是吗?

这时候,少年却把视线投向了远方。

眼神很迷蒙,恍若人临死之前弥留一般的空灵。

“哥哥——”她心慌慌地喊他。

如果要死,也得让她死在他的前面啊。若不然,剩下的时间她会很害怕。只有他在身边她才能不害怕。

“小延,”少年突然轻轻地开口,“我……我终于看见海市蜃楼了……”

他看见一队整齐的马队正自远方向他们走来。人人都很精神,衣履鲜明,马队中央更有气派堂皇的车驾——

是海市蜃楼吗?

烤羊腿、鲜肉饼、五香牛肚、蜜瓜、葡萄和青苹果……

原本都是少年用来诱惑女孩活下去的美食,现在都焕发着真实的香味呈现在眼前。

马队不是海市蜃楼,他们终于幸运地遇上了救星。

马队的主人是位夫人,********,看衣饰与排场都显示出她身世的阔绰。

恰好到了黄昏时候,夫人索性吩咐就此扎营歇息下来。

看她差指使唤人时的姿态以及随从人员的恭敬度,倒不像寻常的商旅,而很有官宦人家的做派。

丰富的晚餐,让刚刚喝了点儿羊奶吃了点干馍稍稍恢复了些许体力的女孩和少年都感到有点无从下手。

“吃啊。”女主人很慈蔼地微笑着,主动夹了两块肉饼到他们的面前。

“夫人,今日大恩在下无以为报,如夫人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下在万死不辞。”少年猛然立起抱拳,朗朗地道。

手腕处的伤口已由夫人遣随队的医者止血包扎过了,包的是雪白的纱布,抬拳扬手之间有几分耀目。

夫人望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有点好笑地道:“瞧这话说的,我又哪里有需要你一个小孩子来万死不辞的地方。”

在她的眼里,少年和小延都只是瘦骨嶙峋的孩子,而男孩如此少年老成的说话口气只是让她觉得忍俊不禁。

“是你们自己有福缘,命不该绝,才让我在这茫茫沙海里遇见了你们,而救你们对我来说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夫人娓然道,“我家里一共有四个孩子,最大的将近弱冠了,最小的今年都十二岁了,你呀,我看最多也不过十五六岁,跟我们家老三差不多。”

“夫人真的有将近弱冠的孩子吗?”少年尚来不及答话,一旁的小延忍不住插起了嘴。

夫人转首,看到女孩小脸上满是惊异的表情,原本就很大的眼睛更睁得大大的,眼珠子乌漆漆的黑。

“是呀,怎么了?”禁不住更加放柔了声音。

小延也不回避她的目光,只不住地上下打量着她,很认真地说:“夫人这样年轻,要是跟最大的孩子一起出门,岂不是要被人误会是姐弟吗?”

这一下,夫人被逗得更乐了,她一把揽住了小延,笑呵呵地道:“这孩子可真会说话!”

小延却着急地摇着头,“小延可一点都没有瞎说呢,不信您问我哥哥——哥哥,是不是?”

夫人更开心了,笑着问:“你名字叫小延吗?”

“是。”小延乖巧地答,“绵延不绝的延。”

“挺不错的名字,”夫人边说边托起她的下巴,“长得也不错呢。”转而又向身边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侍婢道:“咱家里那四个都是男孩,我做梦都想着能生个小女孩,总也不能如愿,你瞧瞧,到底是小女孩懂得招人疼。”

那侍婢亦微笑着打量小延,“是啊,这小丫头倒真的伶俐可爱,若是生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养得再丰腴一些,准会更标致可人的。”说着,也夹了一口菜到小延的碗里。像这种官宦人家的夫人,大多也是大家闺秀出身,随身侍婢都是闺中陪嫁,在主人面前地位非比寻常,“来,多吃些,好好补充点儿营养。这么小年纪出来流浪,差点儿就把小命送在这荒漠里,怪可怜见的。”

小延听了这话,转眼看了一眼少年的手腕,轻声道:“说到要进补,还是我哥哥得多吃一点,若不是哥哥用他自己的血来救我……只怕纵然有夫人这样菩萨心肠的救星出现,小延也没有福气可以等得到了……”说着,她把自己碗里的菜转挟到了少年的碗中,“哥哥,你吃!”

少年有些尴尬地望了望旁人,“小延,你……”

他不知该怎么说她好,明知道他最受不了如此的煽情,偏偏还要表现在人前。

“吃嘛。”小延眨巴着眼睛望定他,“我要看着你吃光嘛。”

真像一只乖巧讨好的小猫。

“你就大口地吃吧,”夫人也忍不住开口,“看在你妹妹这份心,不用跟我客气,也别讲求什么礼数了。”

“有这么贴心可人的小妹子,”那侍婢也道,“换了我也愿意割了自己的腕子换她的命了。”

见人人都夸自己,小延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有羞涩的笑意纷纷,“夫人,大娘,你们别把小延捧上了天,小延会骄傲的哦。”

一顿晚餐因为有了小延的莺声燕语,气氛很是融洽。

“哥哥,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被安置在单独的小帐里,小延亲昵如往常地挽住了少年的胳膊。

“我没有不开心。”少年道。

“那为什么适才和夫人一起用餐时,你一声也不吭?”

“我本来就不是善于言辞应酬的人。”少年道。

“反正,反正我就觉得你有些不太一样。”

面对朝夕相处又一心在意的人,小延是非常敏感的,只觉得哥哥比起往常确实太嫌沉闷了。

“没什么。”少年却不愿意多作解释,只显露出很疲倦的样子道,“我只是觉得累得很。”

小延立刻想到他是受过伤失过血的,忙道:“那你快躺下吧。”

躺下来,他依然是往日背对着她的姿势,抱紧了手中的剑。

小延对着他的背,却是心事纷纷乱乱。

有一个问题想问却一直不敢问——哥哥,当你决定割开自己的血肉来救小延的时候,是因为爱,还是只为了道义?

无论如何,他肯牺牲自己来救她,足以证明自己在他心目中该是很重要的吧?

“哥哥,”不管对方此刻是否已经睡着,听不听得见,她轻声在他背后道,“小延永远会记得你对我如此的好。”

她把小手自他的腰上环过去,准确地摸到了他受伤的那只手腕,搭在了纱布上面,很轻柔地抚摩着。

哥哥,小延替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少年一动不动,似乎并未被吵醒,但其实他是睁着眼睛的。

“小延。”他终于开口唤了一声。

小延的手一停,“我……我把你闹醒了?”

“没有,我一直都醒着。”

“哦——”

“小延……”

“嗯?”

“今天的那位夫人看上去人很好。”

“是啊,若不是她心善,出手搭救,我们就真的死在沙漠里了。”虽然很意外他会在这时提起夫人,但小延还是很快地顺着他的思路应和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哥哥,咱们以后一定会有好日子过的。”

她的语调轻快,自从跟着他以来,学会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人生,以乐观的思维想象未来。

少年却仍然一副低沉的表情,“那位夫人,想来是某国官宦人家的家眷,外出游玩或者办事才路过这里的。”

“应该是吧。”哥哥久行江湖,阅人无数,自然看人是比她准,小延也乐得附应他。

“夫人看上去很喜欢你,连她身边的大娘也对你印象很不错。”

“那是小延人见人爱啊,好像之前商队的大叔们也都喜欢我。”到底是小孩心性,小延对于自己的受欢迎很有些小自得。

“或许他们多少也有些怜悯,”少年叹了口气,“如那位大娘所说,那么小年纪就出来流浪,可怜见的。”

“可是我没有觉得自己可怜啊。”小延猛然握紧了他的手,那一刻,心里总是觉得他的言辞很不祥,“跟着哥哥生活小延很快乐,就算是面对生死存亡的时候,也一点都不悲伤。”

被小延握到了伤口处,纱布上迅速现出了血迹。但少年没有显现出任何疼痛的状态,他忍耐着,为了即将到来的分离而珍惜这最后一刻亲密的时光,疼痛在这时又算得了什么?

“我想见夫人。”

深夜,少年站在了夫人的帐蓬前。

这是一个无论怎么说来都很冒昧的举动,然而守帐的人还是进去替他禀报了。

也许因为那一刻他的神情,有壮士断腕一般的悲壮。

任再愚莽的粗人都看得出来他必须见到夫人的决心有多么强大。

很快,夫人请他进去。

出身官宦的夫人极为讲究礼数,虽然召见的只是一个仿如自己儿子一般年纪的少年,又有贴身侍婢相陪,依然换上了正装,

端坐在一张铺着柔软兽皮的长榻上,她的侍婢立在身旁。

“少侠深夜求见,想必是有什么重要之事吧?”她一如白日一般的和蔼可亲,语声节奏平稳,“请坐下慢慢说吧。”

可少年不坐,身子一矮竟跪了下去。

倒把夫人她们都唬了一跳,夫人从榻上一立而起,“少侠何必如此?”

少年二话没说,又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才缓缓开言:“在下与小延的命都是夫人所救,夫人对我们恩重如山,在下感激不尽,实难以为报——”

他停顿,夫人却并未在此时接口,因为知道他言语之中意思还没有完。

“——所以,我想把小延……留在夫人的身边。”

夫人真正感到愕然。

“当个女儿也罢,做个丫环都好。”少年继续说,“小延为人很懂事乖巧,一定不会让夫人失望的。”

“为什么呢?”夫人尚觉得无法回过神来,她并不相信仅仅是为了报恩。

“你把妹妹留在夫人身边,那你自己呢?”她的侍婢也急着问。

“我自然还是继续我的流浪生涯,而小延——她实在并不适合跟着我过这种漂泊的日子。”

“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你能舍得吗?”夫人问。

“舍不得——也得舍。若不然,我不敢想象万一有一天再出现类似这次的情况,我不敢想象小延为了迁就我的理想而送掉自己卿卿性命。”

夫人犹豫着,“收留一个小延,对于我来说不是难事,而且我也确实很喜欢她,但是——小延同意吗?毕竟是骨肉分离的事情……”

“小延并不是我的亲妹妹。”

“啊?”

少年苦苦地笑,此时此刻,纵然是亲妹妹,也由不得他舍不下。

“小延是我流浪途中所救的孤女,那时她家里遭匪徒洗劫,一家人被杀得只剩了她一个。”

“哦……”夫人蹙起了眉,没想到那样开朗乐观的一个小女孩,居然遭逢过如此惨烈的变故。

“小延跟在我身边有半年多了,栉风沐雨的,实在过不了什么好日子,我亦劝过她,找户好人家就把她送去收养,但那傻丫头素来有些倔性,受多少罪挨多少苦都赶不走,似乎认定了我。无奈,我一度改变了主意,觉得虽然带着她不太方便,总也可以过日子……我本身亦是孤苦伶仃的出身,只想着在有生之年周游列国,见识很多东西,凭着手中的剑也沿路行些侠义,帮助一些可以受到帮助的人。我注定没有能力也没有那种心愿去过安定的日子……这次进沙漠是我的主意,却不幸遇上龙卷风,差点害得小延送掉性命……如若我一开始就能坚持自己的决定,不把小延留在身边的话,小延不必受这样的罪,冒这样的险。所幸,让我们遇上了夫人您,看得出您有一副菩萨心肠,小延若留在您的身边,哪怕是做个粗使丫头都不会受到亏待,都比跟着我好上千倍万倍。”

说着,他又连连叩首,“求夫人大发慈悲,收下小延吧。”

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在一个人面前如此屈膝,为了小延的下半生却是值得的。

夫人忙使侍婢扶他起来,“好了,我答应你就是。”沉吟片刻,又添了一句,“而且,有一点你绝对可以放心,我不会让小延做什么粗使丫头,我会收她做我的女儿。”

少年一愣,有些不敢置信。

夫人把目光落在他受伤的手腕上。

少年下意识地掩住了。想起因为小延的紧紧相握,纱布外面已经又渗得血迹斑斑了。

夫人轻轻叹了一口气,索性解释得清楚些:“一是为了小延这丫头的可爱与身世可怜,二则,也看在你对她的这份心。难得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在最危难的关头肯牺牲自己去保全她,且又处处为她着想。”

“是啊,”侍婢这时亦露出了笑容,帮腔着道,“我们夫人与小延姑娘投缘得很,适才一直不停地在私下里夸着呢。夫人一连生了四个都是儿子,早在心里巴望着得一个闺女呢。适才听你提出这样的请求,简直又惊又喜,觉得是天上掉下来的如意事呢。你放心吧,小延留在夫人身边,必不会亏待她的。”

少年紧悬着的一颗心至此才算完全放下。剩下来的问题便只有怎么去说服小延了,但似乎这却是个更大的难题。

“只是……”

“只是什么?”夫人问。

“只是小延对我的感情亦很深厚,怕她未必肯乖乖留下。明天天亮时,我会把这事跟她说,不管她同不同意,我肯定是会决然地走,若她非要跟着,就请夫人狠下心肠强行扣住才是。”

狠下一时的心肠,保得她一世的安康。

小延,原谅哥哥要狠心将你抛弃了。

诀别果然是如所料的那般撕心裂肺。

小延永远记得那时自己是如何赤着双脚在他身后拼命追赶。

可他走得那样毅然决然,步履如飞而又稳健,一点也没有什么留恋的样子。

就算母亲的卫队不拉住她她也无法可以追得上。

她跌倒在沙地里,捶胸顿足地嘶叫挣扎。

“哥哥!哥哥——”

直喊得喉咙都哑掉。

那一刻,头顶烈日如火,身下黄沙如沸,心底离痛如煎如燎。

那是记忆中最后一次歇斯底里的哭泣。

哭得双眼都快瞎掉却依然没有办法挽回想要留住的人。

从此以后,她告诉自己,哭是一件最没有用的事情。

她的眼泪从来留不住想要留住的人——父母亲人,还有哥哥,该离去的始终都会离她而去。

后来跟着母亲,生活的确十分安定,养父和兄长们也都对她很好。

可是,自己却缺少了一种投入的心情。

不敢付出更多的感情,因为知道人世无常,说不定哪一天又要面对分离。

果然,分离来得如此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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