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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变脸(乐琳琅)

楔子

一条幽深的胡同。

街坊的垃圾杂物堆放在胡同里,几个垃圾筒滚落了盖子,散发着难闻的臭味。

突然,“喵”的一声猫叫,垃圾筒里扒食的野猫“嗖”一下蹿了出来,打翻的垃圾筒滚落在一边。胡同口随即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男子的身影闪进了胡同,狸猫般弓着脊背,沿墙根跑到阴暗角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用一只颤抖的手,摸到一个门钹,徐徐拉开。胡同那个阴暗的角落里悄然滑开了一扇门,一扇溅满污秽的柴门。

门里漆黑一片,那人摸索着往门里迈进一步,脚跟磕到了异物,“哎呀”惊呼着往前扑倒。“哐啷”一声巨响,门里忽然幽幽燃起烛光,三根蜡烛,从黑暗深处悬空飘了出来,照亮了藏在胡同角落里的这间店面。

眼前有了亮光,扑跌在地上的人爬了起来,脚跟绊到的一面铜锣,如同戏台上拉开帷幕时被人敲锣鸣响了一声,骨碌骨碌滚到了墙角。那里,有一面镜子,三根蜡烛在镜子里面悬空漂浮着,镜面射出刺眼的光束。从地上站起的人抬手遮挡了一下强光,环顾四周。电梯间般狭窄的空间里,除了一面镜子,三根漂浮在镜子里的白蜡烛,还有一张椅子,一张涂了红漆的木头椅子,木料有些年份了,刷着锈迹斑驳的漆色,像凝固的血渍一层层地沉淀下来,使得这张静静摆放在镜子对面的木头椅子,隐隐散发出怪异的味道。

砰——

柴门关上了,没有风,门却自动关闭,还落了锁。进了店的客人脸色发白,看到了门板背后红漆刷上的几个歪扭字体——傀儡戏馆。

四个碗大的字,泛着猩红的漆色,字尾歪歪扭扭淌下新鲜的油漆,如同墙上滴血一般,触目惊心!

“傀儡……戏馆……”瞳孔里映着猩红如血的字体,客人盯着门板背后的诡异招牌,脑门子上冷汗涔涔。

欢迎光临本店!客人,请坐!

听不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他的脑子里却奇怪地接收到一个指令,徐徐转过身来,看到镜子里照着的椅子,它似乎在无声地邀请客人入座。他的双脚开始不听使唤,自动地挪向椅子那边,坐到了那张红漆的木头椅子上,脊梁挨到椅子靠背时,寒气从脊椎尾部猛蹿上来,颈后寒毛竖了一下。

客人坐着的椅子对面就是那面镜子,那面普通的试衣镜里悬浮着三根白蜡烛,光焰摇曳了一下,镜子里突然多了个人,那人也坐在镜面照着的那张椅子上,与客人面对面地坐着,客人却看不到他的脸,镜子里的强光刺眼,只能隐约辨认出一个人形的轮廓来。

戏目准备开场了!客人,你要看什么戏?

脑子里,一个似真似幻的声音在问。客人脱口答:“傀儡戏!”

知道看戏的规则吗?

客人点点头,开始脱掉上半身的衣服,然后,他咬紧牙关,挺起了胸膛。

“呼”的一声,电梯般封闭了的狭窄空间里,居然有风吹过,悬空浮在镜面的三根白蜡烛“噗”地熄灭了光焰,镜子里一个人形的提线木偶清晰呈现,它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只有食指关节系着一根银亮的丝线,食指弹动了一下,银丝飞射出去,笔直地射向坐在对面椅子上的客人。

一声闷哼,客人袒露的左胸心口穿进了那根丝线,一寸寸地穿胸而入。客人抓紧了椅子扶手,强忍剧烈的痛楚,急促地喘息,十指痉挛般地颤抖,穿胸而入的银丝从他的十根手指尖端一点点地飘了出来,藤般疯长。十根拉长了的丝线从指尖蔓延出去,缠住了镜子里的傀儡。

它睁开了眼睛,突然开口说话了:“弱小的人类啊,在黑暗中,剖出你心底最真的欲望,让欲望操纵傀儡……看完这出傀儡戏,年轻人,你只能再活十五天!”

“十五天……十五天……”

颤抖的声音,分不清是在哭还是在笑,被痛苦折磨的人,扭曲了五官,艰难地举起双手,勾曲的十指颤动,根根丝线由心口蔓延到指尖,指尖开始操纵傀儡。镜子里的提线木偶站了起来,舞动双手,似乎在画着一张脸谱,渐渐地,傀儡脸上的眉目清晰起来,让人惊叹的俊美五官渐渐浮现……

第一章

哐啷!

一只茶杯凌空飞掷,砸在了墙面悬挂的古董钟上,玻璃碎裂,钟锤停止了摆动,时间停滞在凌晨六点十五分。

“你还有脸回到这个家来?”

宽敞的客厅里,嗡嗡地响着愤怒咆哮的语声,玻璃茶几上的茶水被打翻了,混合了茶叶的水流淌到地毯上,也有少许溅到了沙发坐垫。昂贵的花梨木组合沙发上,坐着的中年男子手里又举起了一只玻璃茶杯,脸色气得铁青,恼怒地瞪着客厅的玄关入口。

“Dad,您今天起、起得可真早。”

玄关入口,挂钟砸落的碎玻璃散了一地,刚刚溜回家来的罗凯吓白了脸,抖着两脚站在玄关,拎在手里的外套“啪嗒”掉在了地上。

“不是起得早,我在这里等了你一个晚上,你这个色心不改的浪荡子,昨天晚上又去哪个酒吧鬼混了?”握在手里的玻璃杯一抖一抖,砰然搁回了茶几上,罗文森突然缓和了脸色,冲儿子招招手,“站得那么远干什么?向父亲答话得站近一点,过来!”

“您、您不生气了?”

看到父亲把茶杯又搁回了茶几上,罗凯拍着胸口压压惊,随手一丢钥匙,趿上拖鞋走进客厅,坐到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从衬衣口袋掏出一包烟,抽了一支叼在嘴里,吊儿郎当地笑着说:“生意场上的应酬,推不掉嘛。”

“应酬了一晚上,你也累了吧?”罗文森缓缓站了起来,和缓的脸色一变,反手往沙发扶手背面抄起一根棍子,吃人似的怒瞪着眼,冲儿子咆哮:“看看你,满身的酒气,还敢滚到我面前来?夜里野出去鬼混的不肖子,我今天非得打断你的腿!”

“等、等一下!”叼在嘴里的烟掉到了地上,罗凯滚到沙发底下,夹紧脖子抱住了脑袋,急喊一声:“Dad!今天我是准新郎啊,别打脸!”

劈空砍下的棍子停在了罗凯的鼻尖,罗文森恨铁不成钢,气得咬牙切齿:“你还记得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整晚都不回家,我当你是不想娶这个老婆了!”

“怎么会呢,好不容易追到手的冰美人,娶进门来还能炫耀一下呢!”在众多竞争者的行列中,只有他胜券在握,让千年冰山融化成一泓春水,今天这场婚礼,不知得让多少人眼红羡慕?想到那风光的场面,罗凯得意地拨了拨刘海,浪荡公子留长了的头发挑染成五颜六色,斑鸠羽毛似的炫耀在头顶上,俊美的五官充满了轻浮的表情,叫人看不顺眼。

“娶老婆是为了炫耀?”

看着眼前这根轻浮的软骨头,罗文森眼角的皱纹扭曲起来,伸手去揪罗凯的衣领时,瞄到儿子衬衫领口的口红印,当父亲的终于发火了,“要去迎娶新娘的准新郎,还在外面风流快活了一个晚上,你、你简直要气死我!”

“Dad,您别、别……”

罗凯看着父亲抡起了木棍,浑身打个激灵,跳起来就逃,满客厅地乱蹿,罗文森挥舞着棍子如影随形。一追一逃,父子俩在家中上演了全武行。

“哎哟喂——痛啊啊啊——”

一声惨叫,伴随着“乒里乓啷”的声响,别墅窗户里飞出一根棍子,“咚”地砸在外面停放的轿车车顶,等候在婚车旁的司机吓了一跳,看那棍子顺着挡风玻璃滑了下来,落在引擎盖上装饰的鲜花环里,心形花环中间穿着新婚礼服的一双洋娃娃被棍子打得左右歪斜,新郎模样的洋娃娃骨碌碌地滚落在了车轮底下。

司机赶忙趴下去捡,捡起洋娃娃,拍拍它身上沾到的尘土,往它脚上沾好胶水,摆回新娘模样的洋娃娃身边时,司机双手突然僵了一僵,吃惊地盯着那双洋娃娃……不,只有一个洋娃娃,新郎模样的娃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傀儡木偶!戴着白色面具般的傀儡,表情诡异,半张脸在笑,半张脸在哭!

司机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傀儡娃娃脸上的表情消失了,难道,刚才是他眼花了吗?

“阿维,快接少爷上车。”

别墅的房门终于打开了,罗文森精神奕奕地走了出来,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镶边的眼镜,像个斯文的中年教授,看不出半点暴力倾向,和挥棍子时的暴躁模样,判若两人。

比起表里不一的父亲,跟出门来的儿子显然“坦白”得多,照样儿是轻浮的软骨头模样,虽然换了一身新郎礼服,宿醉后的脸色还是不佳,吊儿郎当地跟在父亲后面,眯着眼打哈欠,喷出嘴的都是酒气。

“老爷,您先上车。”

别墅外面停着八辆装饰精美的婚车,前面一辆车的司机迎着老爷坐了上去,四辆车子先行开道,缓缓往外行驶。

“少爷,请上车。”

为新郎开车的阿维戴上白手套,打开了车门。罗凯眯着眼往车子里钻进身去,一屁股坐到车子座位上,“嗷”地叫了一声,两手捂着屁股急忙站起来,这一站,脑门子又磕碰到了车顶,他低低地咒骂几句,索性抬脚踩在坐垫上,就那样半蹲在车后座。

司机阿维愣了一愣,“少爷,您不系安全带……”

“少嗦!”棍棒没挨到脸上,却打肿了屁股,罗凯好辛苦地蹲在车子后座,一迭声地催促:“磨蹭什么,快开车!”

关上车门,发动车子,鲜花粉纱点缀的婚车组成一列,向教堂进发。

阳光很好的马路上,两旁花坛里鲜花怒放,芬芳扑面,车窗上都透出水晶的光泽。

罗凯摇下了车窗,眼尖地瞄到对面左车道上一辆火红的敞蓬跑车飞驰而过,风中捎带了一缕香风,趴在车窗上的浪荡子面泛桃色,冲跑车里的时髦女郎吹了个口哨,轻佻地哼起流氓小调。

婚车车队行进到中途,突然,前方一阵骚动,阿维猛踩刹车,戛然停下车子。

“出什么事了?”罗凯往车窗外张望。

开了车门,跑到车队前方的阿维又匆匆跑回,向少爷报告:“前面设了路障,抢修队正在维修破裂的地下水管,估计还得等十分钟……”

“十分钟?!”罗凯蹲在车座上已经够辛苦的,一听还得等,这就来了火气,“赶紧绕道,去教堂。”Dad早就派了另一支婚车车队去接人了,新娘那边的人估计已经到了教堂,新郎可不能在路上耽搁太久。

“可是老爷的车子还停在前面等……”

“让他们等去,阿维,快开车!”

少爷催得急,司机阿维只得依照吩咐,急打方向盘,从车队里脱离出来,转个弯,驶向另一条车道。

“快点,再开快点!”

蹲得两脚发酸,罗凯猛拍驾驶座的椅子靠背,不停催促。

“少爷,这条路上有限速标志。”

阿维平视前方,保持平稳的车速。

“本少爷叫你超速!超速!再不超速,本少爷炒你鱿鱼!”

一个巴掌拍到司机的后脑勺,罗凯端起了阔少爷的架子。

“……是,少爷。”

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右手拉杆换档,阿维踩下了油门,车子加速飞驰在公路上,监控点的电子眼“喀嚓”闪了亮光,拍下超速的车辆牌号。车牌上遮了粉纱的婚车冲过路中央的斑马线,风驰电骋,一路飙出惊人的车速!

“哟——嗬——”

借着酒精的作用,罗凯趴在车窗边,兴奋地乱叫,刀子似的疾风刮在脸上,超速飞驰带来的快感,诱得全身细胞中的冒险因子活跃起来。他一点点地把头探出车窗外,浪荡子放肆地冲抛甩在了后面的车辆竖起中指,讥笑那些龟速行驶的车子。

“少爷,请坐稳些。”

看了看后照镜,制止不了少爷冒险的动作,阿维无奈地收回视线,转而望向前方路面,猝然,眼前人影闪过,一个飞奔着横穿马路的行人冷不丁出现在车子前方,来不及踩刹车的阿维瞳孔猛地紧缩,眼看车子飞速冲了过去,闪现在车子前方的人影突然又消失了,车轮底下没有颠簸,没有碾到异物……难道,刚才又是他眼花了?

阿维惊出一身冷汗,握住方向盘,凝神细看,突然发现马路对面站着一个人,一个戴着假面、披着斗篷的怪人,独自站在路灯的灯柱下,那盏路灯缓缓亮了起来。白昼里,路灯竟亮出蓝绿磷火般的光,在灯柱底下罩出暗夜般的阴影。站在灯柱阴影下的斗篷怪人缓缓摘下了白色的假面具,朱红的唇边弯出诡异的笑弧……

车子行驶中,车窗外景物飞逝,灯柱下站的斗篷人由车子左前方飞速往后移,模糊在后照镜中。

惊鸿一瞥,阿维像是看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目光呆滞了一下,握在方向盘上的双手一滑,急速飞驰中的车子打偏了方向,突然冲出隔离墩,失控般冲入对流的左车道,迎面撞了几辆车后,砰然冲到电线杆下,终于停了下来。

哐啷——

一扇车门掉了下来,驾驶座上弹开的气囊扁了下去,阿维捂着鲜血直流的额头,跌跌撞撞地下了车,看到车子的保险杠已经撞毁砸落,引擎盖扭曲变形……突如其来的变故,叫人无从适应,阿维傻傻地跌坐到地上,掌心压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散落的花环残枝中,新郎模样的那个傀儡木偶摔裂了四肢,他的手正压在滚落下来的“新郎”头颅上,手心划出的血珠滴落,染血的傀儡表情诡异,半张脸在笑,半张脸在哭。

“少、少爷……”

看到地上四分五裂的傀儡娃娃,阿维惊魂未定,急忙寻找少爷的身影——车子后坐空无一人,摇开了车窗的那扇车门摔落在十丈开外,碎裂的车门旁,卧着一个人,血色飞溅,染红了花坛上怒放的花束。

阿维惊恐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人,双唇发白,猝然尖叫出声:“少爷——”

惊恐的叫声划过长空,明晃晃的阳光花坛里,花瓣四散飘飞,白白的花瓣,染了血色,随风飘远……

当——当——

教堂钟声响起,无数个彩蛋抛上半空,炸开五彩缤纷的纸片,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红地毯由教堂门口绵延进去,手捧花篮的婚庆礼仪人员列队等候在门口。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一辆婚车姗姗来迟,加长型的白色林肯,戛然停在教堂门外。站在红地毯两侧的礼仪人员欢呼雀跃,纷纷抛洒花篮中的彩纸花片。穿了白色制服、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打开车门,从婚车里迎出新人。

婚礼主角走出车门的一瞬,欢呼雀跃的声浪突然停止,教堂门口鸦雀无声,手捧花篮的礼仪小姐愣在了那里,目光发痴地看着车里走出的人。

车门打开时,由车里踏出一双银色皮鞋,轻轻踩落在地上,鞋面亮晶晶的,带着几分矜贵与高雅的光泽,从车里跨出后,稍稍停顿,鞋尖微转,擦得锃亮的皮鞋踏上了红地毯,一步一步,不急不徐地走着。

在明晃晃的阳光里,洒满花瓣的猩红地毯上,穿着白色西装礼服的颀长身影徐徐前进,在红毯两侧礼仪人员整齐的注目礼下,那道白色身影行过红地毯,走进了教堂大门。

“新郎到了!新郎到了!”

一阵骚乱,杂沓的脚步声从教堂门口传了进来,婚礼的司仪兴冲冲地跑来,敲了休息室的门,正想通知新娘出席婚礼,忽听门里“啪”的一声响,门开了,房间里的情形却吓到了司仪,开心挥舞的双手僵在了半空,他愣愣地看着休息室里一坐一站的两个人——站着的人,一只手还保持着扇出巴掌后,扬在半空的状态;坐着的人,脸往一边偏了过去,白皙的面颊上浮现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休息室里的气氛异常凝重,站在化妆镜前的女人动了一下,慢慢地收回扬起的那只手,垂放在身侧,指尖微抖,掌心泛红。刚才那个巴掌甩出去,清脆有力,到现在这只手还有些麻麻的,却,被她用力地握成了拳头,一面深吸气,一面愤恨地瞪着坐在那里的女人,“你别想得到幸福,伤害了司棋,这辈子你都不会得到幸福!”

化妆镜前,披着洁白婚纱的新娘纹丝不动地坐着,整齐的刘海盖住了眼睛,在半张脸上蒙出阴影,挨过巴掌的面颊红肿稍稍消退后,恢复了冷若冰霜的颜色。虽然挨了巴掌,新娘子却面无表情,僵硬如冰块般地坐着,沉默不语的她,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态度。

房间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连燃烧的怒火都被冻结,站着的女人表情也有些僵,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去结你那该死的婚吧!掉到河里也要把钱托举到头顶的拜金女,不淹死你也够呛!”话落,噔噔噔,踩着高跟鞋,表情僵硬地走出门去。

“哎?哎!这位客人……”眼看参加婚礼的宾客走了一个,搞不清状况的司仪,还想往门外追。

“她不是我的客人。”

冷冰冰的一句话,冻住了往外追的步伐,又让司仪僵在了门口,转过头来,看看化妆镜前的新娘,这个迟钝的家伙才意识到事态不妙,手指抖啊抖地指向新娘,“这脸、脸……”

新娘一点点地抬头,看着镜子,明亮的镜面照出芙蓉面,眉色淡淡、眼神漠然,如若能添上几分灵动泛笑的眼波,也算得倾城佳丽,就是这份淡漠的气息、冷凝的神态,当真是冷若冰霜!

新娘盯着镜子,看着自己过于白皙的面颊上还清晰留有五个指印,挨巴掌时火辣辣的感觉刺到心口,她的表情里却不带半分惹人怜的委屈忧伤,依旧冷冰冰的,叫人不敢贸然靠近。

“这、这可怎么办?”司仪在门口跺脚,干着急。

巴掌印是消除不了了,新娘犹带几分淡定,把发饰上夹的雪纺纱掀落下来,轻纱遮脸,隔了几分朦胧,起身,从容地往外走。

司仪愣了愣,也匆忙跟上。

休息室外,拱门长廊上,背光站着一个人,身材偏瘦,染色不太均匀的黑发间隙里,被阳光明显地折射出几根银丝。看到新娘走出门来,这人缓步迎上去,忐忑轻唤:“小洁……”

“爸,等了很久吧?”舒洁径直走到父亲面前,洁白面纱下的冷凝面容,微微有些回暖的笑。

“阿铃没有过分为难你吧?”站在长廊上,也能听到休息室里的动静,刚才看着何靖铃怒冲冲走出去,舒父有些担心。与女儿情同姐妹的好友,如今反目成仇,他这当父亲的,该不该让女儿继续往教堂里走?“小洁,告诉爸爸,你是不是真的愿意嫁给罗少爷……”

“爸,从今天开始,他就是你的女婿了,别再叫他少爷!”看父亲提到罗家人时卑微谨慎的模样,她的心里就不舒服。

“小洁,爸爸没有用,连唯一的女儿都被我拖累了。”女儿出嫁,舒父憔悴消瘦的面容上,寻不出一丝开心与满足,只有深深的自责。

“不要这么说,爸,能嫁个有钱人,女儿已经很知足了!”面纱朦胧,旁人看不到她真切的表情,口吻中却当真有几分慨然无悔。她挽住了父亲的胳膊,以坚定的脚步迈向教堂。

跑到前面的司仪,唤来十二个花童,左右牵拉着新娘婚纱后面长长拖曳的薄纱裙摆,徐徐前进,沿着红地毯,迈向庄严的婚礼教堂。

尖塔形的古老教堂,高高的顶穹彩绘雕塑了天使图案,光辉圣洁的圣母摆在坛前龛中,高高的塑像供人瞻仰,两侧大片的落地玻璃门窗,采光充足,一束束阳光照射进来,教堂里洒满来自天堂般亮得刺眼的光,圣洁明亮。

《婚礼进行曲》奏响,一排排的宾客肃然起立,教堂门口花瓣纷洒,明晃晃的光线中,穿着洁白婚纱的新娘步步走来。肃穆圣洁的圣母像下方、静静站在神父面前的新郎,在新娘到来时,缓缓转过了身……

雄伟壮丽的教堂顶穹,射入的光线里有暗暗的灰尘在漂浮,穿着白色西装礼服的新郎,缓缓地侧转身影,半张脸落在灰尘漂浮的阴影里,半张脸却被刺眼的光束照得几乎透明。

挽着父亲的胳膊,新娘徐徐走到神父面前,隔着朦胧的面纱,看到新郎的面容,眉目秀雅俊美,光泽乌黑的长发扎成一束,有着中世纪王子般矜贵优雅的神态,少了轻浮的表情,熟悉的面容之中有了些些陌生。看着面前的新郎,新娘面纱后面的眼神,有些忐忑迷惑。

“罗少爷。”舒父卑微地低着头,带着几分拘谨,把女儿的手交到新郎手中。

手指轻轻触碰在一起,又飞快地挪开,那一声“少爷”,听来异常刺耳,舒洁微冷的指尖僵凝在半空。

“舒小姐?”

新郎开了口,声音醇厚轻柔,十分优雅悦耳,只是这“小姐”称呼,叫人听来不太舒服——她本就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与罗家并非门当户对,他这样突兀的称呼,似是有意戏谑嘲弄,惹得新娘冻住了脸,冷冰冰不予回应,于是,新郎也不再开口,只是摊开了掌心,注视着她。

一双新人僵持片刻,耳旁听得神父干咳一声,新娘停滞在半空的手指终于落下,轻轻搭落在新郎掌心。冰凉的掌心、泛冷的指尖,相互触及,新娘似是毫无感觉,新郎浑身却震颤了一下,下意识地,与她的掌心相叠,十指紧扣,牢牢握在一起。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却让舒洁心中有所触动,讶然看了新郎一眼。

“罗凯先生,你愿意娶舒洁小姐为你的妻子吗?照顾她,爱护她,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相爱相敬,不离不弃,永远在一起?”

庄严的教堂里,回荡着神父敬颂圣经般严肃的声音。

“我的回答是——不!”

罗凯的回答出人意料,在神父愕然震愣的目光中,在来宾一片哗然声中,他优雅地浅笑,以天使般美丽澄澈的目光,深深凝视着新娘,眼底却有黑色的漩涡在不断盘旋,“当然,这只是个玩笑!舒小姐一直喜欢我的幽默感,我还想给她讲一辈子的笑话呢!”

一辈子牵手的承诺,却以“笑话”来代替,这真是一个很冷的笑话!

“我愿意……”神父还没来得及询问,新娘就接着新郎的话,冷冷地答,“听你的笑话,北极都不会融化。”

这个笑话更冷,神父被冻僵在那里,司仪则匆忙上前,把准备好的结婚钻戒递了上去。

掰开红色的戒指盒子,取出两枚钻戒,一对新人开始交换戒指,互相佩戴。新娘的无名指戴上了光芒闪耀的钻戒,而后,只听“叮”的一声,新郎无名指上的钻戒滑落下来,竟然掉在了地上。

“真糟糕!”捡起地上的钻戒,放进口袋里,罗凯笑着竖起无名指,“想到要和你结婚,我兴奋得十个晚上都没睡觉,半个月不到,瘦了十斤,戒指都套不牢了。”

新郎竖起的手指修长,指骨纤细优雅。舒洁盯着他的手指,恍惚中,似乎看到了记忆深处另一个人的手,心口“突突”一跳,她飞快地转开视线,保持低温状态下的冰冷语声,回敬:“十个晚上?想必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魅力,让你彻夜不眠吧?”

罗家浪荡子花心在外,尽人皆知,新娘毫不留情地捅破这一层纸,北极圈里的寒冷风暴,一下子吹进了教堂。气氛有些僵冷,众多宾客窃窃私语,舒父在旁直冒冷汗,偏偏当事人神经如水管一样粗,照样儿笑得十分优雅,风度翩翩。

“舒小姐也知道我的长处,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罗先生不必客气,除了公开场合,私下我会额外关照你的。”

教堂里仿佛有乌云遮来,雷电交加,不仅来宾暴汗,连神父都在不停擦汗。

“那个……”司仪干笑着,在旁提醒,“新郎新娘该接吻了。”

新郎“哦”了一声,双手反剪在背后,飞快地俯下脸,隔着新娘面纱,吻了下去,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新娘愣了一下,突然浑身僵硬,如化石一般钉足在那里,面纱下的纤纤颈项,有一粒一粒的红色斑点冒了出来,是过敏时起的疹子,大片大片的泛红,衬着洁白的婚纱,分外惹眼。

“站稳,千万别倒下。”婚礼从进行到结束,新郎举止优雅得体,谢过了神父,偕同新娘双双往外走,他的笑容依旧如天使般,洋溢着纯洁的光芒,只是那句轻轻落在她耳边的戏谑笑语,暴露了恶魔的本质,“一个吻就能吻到你险些休克,别让我为自己的魅力感到沾沾自喜!”

“不是休克,而是‘过敏性’休克!”这个浪荡子,收敛了轻浮草包的脾性,突如其来的尔雅风度,谈笑间随意的戏谑嘲弄,竟让她感觉到危险信号的迫近,“你吻我,嘴里还含了什么东西?”

“薄荷糖,它不仅能清新口气,”隔着新娘面纱,他轻笑时吐出的薄荷清香,无孔不入,“还能使我保持清醒的头脑,避免头脑发热,爱上你。”

“你……”

舒洁对薄荷气味过敏,本想避开他呵出的气息,心中的疑惑却又迫使她抬头注视他的表情。结婚前,分明试探过他对她的那番心思,明确了他爱慕她的心意,虽然花心在外,但能够让他甘心套上婚姻枷锁的对象,只有她!此刻,怎么又突然变了心,竟然说……“你的意思是‘不爱了’还是‘不曾爱’?”

“爱?”罗凯眼神古怪地盯着她,笑出几分叵测心机,“当然!不爱的人怎么能结合在一起?”

喉咙里如同噎着硬物,她避开他古怪的眼神,走到教堂门口,冲亲友抛了手中捧花,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彩绸鲜花点缀的婚车。

坐上婚车,缓缓开出了教堂区域,亲友的车子跟在后面,新人乘坐的那辆加长型白色林肯遥遥领先,驶上高速公路后,急速开往桃园国际机场。

“去哪里?”掀开面纱,看到车子行驶的方向与婆家相反,舒洁疑惑地看着坐在身旁的“注册丈夫”。

“结婚后,当然要去度蜜月。”从西装口袋里掏出签证和机票,罗凯早有打算,目光转到她脸上,随口问:“脸怎么了?”

“没什么,被蚊子叮咬就会红肿。”车窗外云淡风轻,车里有些沉闷阴暗,“不先见见公公婆婆吗?”婚礼上一直没有看到罗家的亲友长辈露面,她感觉奇怪。

“见了就走不成了。”转过脸来,看着身旁的新婚妻子,他半真半假地笑着说,“我偷了家里的钱。”

她听得一愣,虽然知道罗家公公棍棒教子、十分严厉,却不至于连儿子的蜜月旅行费用都给苛扣了吧?

新娘半信半疑,新郎不加解释,车里的气氛更加沉闷。司机正想放点音乐,突然,车里响起手机的彩铃声,舒洁包里的手机闪着来电提示灯,响在耳边的是那首十分熟悉的老歌《味道》,打来这通电话的难道……是他?!

心,咯噔一下,她看着包里的手机,久久没有伸手去接。

“谁打来的?”罗凯盯着她包里的手机,看着她故作冷淡地把坤包拉链拉起,他依旧半开玩笑似的问:“旧情人?”

她冷着脸,不答。

手机铃声又响起,这回,不等新婚妻子有所动作,罗凯已然打开她的包,取出手机,放到耳边接听,“哪位?”听了手机里传来的声音,他笑了笑,“您不用担心,只是去蜜月旅行,饭店里预订的酒席,您代替我去吧,招呼一下那些客人。”

通话完毕,他把手机还给她,指了指车窗外,“是你父亲打来的。”

隔着车窗,她看到父亲开车追了上来,频频向她挥手告别。她也挥了挥手,然后,两辆车子分别驶上了不同的路线,距离拉开,背道而驰。

看着那辆白色林肯渐渐消失在公路那头,舒父带着祝福的心情,与同车的亲友笑着说:“小洁要去蜜月旅行呢!”

“舒老哥,你可有福气咯,女儿帮你钓了个金龟婿呢!”坐在车上的几个亲友十分羡慕,纷纷道贺,“罗氏企业在多少大城市的黄金地段盖楼盘啊?地产大亨,动不动就是几十个亿的资金出入!小洁嫁进豪门,往后,老哥就跟着享清福咯!”

“不过,罗少爷结婚,罗家亲戚怎么一个都没来?按说罗老爷也该来参加儿子的婚礼吧?”一个亲友按捺不住,把压在心头大半天的疑问提了出来。

“……生意人都忙嘛。”舒父十分勉强地帮亲家打圆场,表情却也有几分尴尬,唯恐亲友追问下去,正想转开话题,猝然,尖锐的手机铃声响起,他的心头惊跳一下,单手把持住方向盘,急忙塞上耳麦,接听。

刚刚按下手机接听键,来电那头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针般刺入耳膜,阴霾笼罩心头,他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罗老爷?您、您先别哭,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您说清楚一点!”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手机里,罗文森悲痛欲绝的哭喊声传来,隐约的,还夹杂着救护车呼啸的声音,车子似乎刚刚驶入了急救医疗中心,医生的口令、护士运担架的嘈杂声浪混合在一起,舒父的耳内隆隆作响,听到晴天霹雳般的一则噩耗——

“……阿凯去教堂的途中出了车祸,颅脑受创,流了好多血,正要推进手术室急救……还、还不知道能不能、能不能……亲家,赶紧取消婚礼……”

“不……这不可能!”耳内轰然,脑子里一片空白,舒父语无伦次,“这怎么可能?刚刚、刚刚……你的儿子,罗少爷,他、他还在教堂和我女儿进行了婚礼……来的途中出车祸,怎么还能好好地站在大家面前,还、还带我女儿去蜜月旅行……您、您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什么?!”手机那头,罗文森悲伤又愤怒地咆哮起来,“我会拿儿子的性命来和你开玩笑吗?我的儿子就是招了你这一家子的霉运,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别想推脱责任!听着,取消婚礼!立刻给我取、消、婚、礼!”

啪!手机被粗鲁地挂断,耳边是“嘟嘟”的声音,感觉到事态不妙,舒父的心就像掉进了油锅里,炸得噼里啪啦。

嘎吱——

尖锐的刹车声响起,车子停得突然,车上的人都往前冲了一下,惊问:“舒老哥,出什么事了?”

舒父顾不上应声答话,擎着手机不停拨打女儿的号码,手机里传来服务台的播报声:“对不起,您所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

信号不在服务区了?!难道女儿已经……

惊疑不定、又莫名惶惑惧怕,不敢往坏的方面设想下去,舒父再次发动车子,急打方向盘,冲上了高速线,在车上亲友们的惊呼尖叫声中,拼命加速,一路狂飙,以最短的时间把车子开到桃园国际机场。下车后,车门也忘了关,他直接奔入候机大厅,拿出从婚纱摄影店里事先领到的女儿女婿的照片,在几个出境关口询问检票员,看到对方遗憾地摇头并指向五分钟前刚刚关闭的一个机场通道。

“小洁——”

舒父又惊又急,跑到大厅后方,隔着大片玻璃墙,看到飞机场跑道上,一架起飞的航班轰鸣着,徐徐升向蔚蓝天空,变成一个耀眼的光点,穿入云层,飞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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