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以后,黄碧莹讲述了自己幼年时期发生的、对任何人都没有讲过的一些经历。
她8岁那年,爸爸因为某一项政治事件的牵连,已经被送到农村将近一年的时间了。妈妈带着她和11岁的表姐从楼房搬到离爸爸所在农村比较近的城乡结合部的平房住。妈妈自己住一间房,黄碧莹与表姐住一间房。由于是平房,没有卫生间,三个女性回家后只好在胡同尽头的公共厕所解决方便问题。那是初秋的一个夜晚,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潮湿的空气中沁出丝丝秋凉。平房区的路灯,有一盏没一盏地亮着。9点多钟,黄碧莹和表姐准备睡觉了。她想叫表姐陪她上趟厕所,表姐伸头看看窗外,“噫,下雨呢,我不去了。”“你陪我去吧,那儿黑,我害怕。”“怕什么,你自己快点儿跑去跑回就行啦。”黄碧莹老大不情愿,可看看表姐已经坚决地躺下,只好拿上一把雨伞跑了出去。
她打着手电,跳跳走走,躲避着路上的水洼。厕所里一个人没有,蛐蛐们都哑着,世界里只有沙沙的雨声。解完手,黄碧莹从门口转出来,突然,厕所墙根下呼地站起一个裹着雨衣的男人。“啊——”小碧莹吓了一跳,叫出声来。那面目不清的男人径直朝她走来,一把抱住了她。除了本能的尖叫,不知道还能做何反应。她忘了自己是怎么从那男人的怀抱里挣脱出来的,只记得那间风雨飘摇的公共厕所,三分钟的极度恐惧……一口气跑回家,气喘吁吁的,赶紧脱了衣服就钻进了被窝。表姐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没有陪着上厕所而生气,所以也没有多问就关灯睡觉了。
这一夜,黄碧莹几乎没有睡觉。这件事儿黄碧莹从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但是从那天晚上以后,黄碧莹再也不敢一个人到这个厕所去了。如果只有自己的话,宁可憋着,或者实在没办法时,就到远一些的另一个公共厕所。
时间平静地淌过,雨衣人的噩梦也渐次褪色成黑白。一年后,爸爸从农村回来了,一家人又住在大院的楼房了。
放暑假了,表姐又来到家里和黄碧莹一起住。
中午,太阳白花花的,她和表姐在大院的儿童游戏场里玩。当时表姐和同院的一个男孩翻杠子玩,黄碧莹在一旁的沙坑里挖陷阱。那个男孩倒吊在杠子上的时候,露出肚皮,表姐上去呵他痒痒,两个人都咯咯地乐。很快,男孩被痒得从杠子上掉到地下,他一骨碌爬起来就去追表姐,把表姐扑倒压在身下,反来胳肢她。
正在这时候,黄碧莹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断喝:“黄思源!你干什么呢!快分开!”
原来是妈妈在楼上窗口想叫她们回家吃饭,正好看见了这一幕。随着这声断喝,黄碧莹一扭头,只见妈妈急急火火从楼门口快步朝这边走过来,走过沙坑,“噗”地在她刚做好的小陷阱里崴了一下脚。
那天,在表姐的抽泣声中,黄碧莹一边掉着眼泪,一边战战兢兢地吃完了她的午饭,心里恨死了那个男孩:“都是他害表姐挨妈妈的骂。”
表姐那天中午没有吃饭,第二天就回自己家了,没有人陪她玩了。
黄碧莹慢慢长大了,在妈妈一次次的正告中,她的心里树起了一些“天条”,诸如“男女之间是不可以随意接触身体的”、“如果女孩子婚前发生性行为,就是下贱,就是道德败坏”、“如果让人强奸了,就得去死”等等。同样,也正是在妈妈的正告中,黄碧莹也逐渐树立起了这样信念:男人不能交往,他们是可以让自己遭受痛苦的根源。
这个信念在她的心头扎了根。
在这个信念的驱使下,即使青春期的到来,也仅仅是给她带来了一些对男孩的好奇,但马上表姐的哭泣、妈妈的断喝就出现在眼前,把那些好奇掩盖下去了。到了大学二年级时候,当班里的那个男生把那封火热的情书送到她的手里时,她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打开那封信时的心情既紧张又害怕,但同时又可以明显地感到,一种兴奋和满足的情绪笼罩着自己的全身。
其实,高中时期的黄碧莹,就曾经暗暗喜欢过一个住在自己家附近的男同学,甚至有几次还曾偷偷地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背影进入楼门,当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但是,由于多年来扎根在心里的妈妈的教育,她生生地把这种喜欢压了下去。上了大学后,每当晚上看到校园的花园里那些师哥师姐亲密的身影时,她的心中也不时会涌动起春潮。夜间躺在床上,听着同屋女生们相互的嬉虐玩笑,自己的手在身体上游动时所引起的愉悦,也有想接近男生的愿望。但是保存在记忆中妈妈的呵斥、表姐的哭泣又每每让她感到害怕和耻辱。本能和压抑交织在一起,形成了矛盾和冲突。好在她可以在学业上发奋努力,以此来平息心里的渴望,转移那些让人觉得害怕的念头。
皇天不负有心人,她学习上拔尖了,也引来了异性关注的目光。她不是傻子,也不是木头,可以感到一些男生投来的灼热目光。可是她强作镇静,面无表情地回避了那些表示。因为她不信任那些男生,隐约中感到他们只能给自己带来伤害。所以,当接到这封情书,躲到没人的地方偷偷看后,在兴奋和满足的心情外,那种不信任和害怕的感觉再次浮现了出来。矛盾中,她貌似冷峻、平静地把这封信退给了那个男生,从此她再也没有接到过任何男生表达感情的书信。
渐渐地她适应了没有人向自己表白感情的现状,心里也比较平静,安心读书、安心生活,一直到读完了硕士研究生。到了工作单位,这种心态依然如旧,既不是有意,也没有多想,却尽可能地与男同事保持距离。
她没有感觉什么不好!
此时的母亲却着急了,二十七八的大姑娘自己出来进去没个伴,晚上回家的安全问题不说,将来岁数再大嫁不出去怎么办!于是发动同事、邻居、亲戚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半年来介绍了不止五六个,黄碧莹都找不到感觉,虽说不出什么不好,却难以接受对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鲠”在心里。
上一次咨询时我的提示触动了黄碧莹封尘了许多年的记忆,那个已经渐次褪色成黑白的雨衣人的噩梦被还原成了彩色,恐惧和害怕时不时地困扰着她。这一个星期她想了很多,也做过挣扎,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说了出来。
对黄碧莹而言,说出这些事情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将近二十年前的噩梦经历和来自母亲的教诲以及长时间的自我压抑,已经使她对男性产生了恐惧感,她在担心来自男性的伤害,尤其是性的伤害,于是在不自觉中做着保护自己的防御。第一次来咨询时是在夏天,她把书包抱在腿上,以所坐沙发的高度,刚好可以遮挡在胸前,表现了来自潜意识的自我保护。而当初来自对一个男性伤害的害怕,随着社会化的进程,逐渐泛化为对所有男性的不信任,并被潜抑到了意识深层,影响着她与异性交往的心态和方式。
同时这种恐惧和不信任,与成长过程中所形成的“听话——不会犯错——得到奖励”的公式,发展成为平行的、另一条致使她不敢接近异性的心路脉络。但是,这条脉络被不能拒绝别人所引发的焦虑情绪所掩盖,待到“显性”问题初步解决后,对异性不信任和担心伤害的深层原因就显现了出来,并以“反向形成”的精神防御机制影响着行为,表现为对男性地合理拒绝存在一定的障碍。
另一方面,在婚恋问题上,家庭早期教育所形成对“性”的认识,幼年时期所遭遇的伤害性事件的阴影,又在她的心里建立起了否认或拒绝的防御机制,以编造各种理由的方式拒绝男性走入自己的生活。如果解决了黄碧莹的这个问题,使她对男性的感觉、认识和接触态度发生变化,就有可能从根源上彻底解决不能说“不”的心理问题。
黄碧莹谈出了埋在心里将近二十年的故事。在后来的治疗性咨询中,我依据心理动力理论和认知疗法的理论,对黄碧莹的原始动机以及认知方式进行了干预。
根据心理动力学的理论,潜抑在人的无意识中的精神创伤或心理痕迹,通过一些技术手段将其提升到意识层面,原有的症状就可能会消除。或者说,心理动力学理论中精神分析的工作,就是把压抑在潜意识中那些童年的创伤和痛苦体验挖掘出来,成为意识的东西,并加以分析、解释,使本人获得一种情感体验的领悟。本人一旦明了问题的根源,就有可能去正视这些冲突和焦虑,摆脱情感的羁绊,理智地对待它们。这时,症状也就消失了。
我将以上的分析解释给黄碧莹听。并在此基础上,我们共同讨论了她童年时期的经历和所发生的一切与性有关的事件。讨论中我对她述说出的内容进行了较细致地分析,将她对异性排斥的心理形成过程以及表现形式告诉给她。客观上起到了使其能够明白自己的问题究竟是怎样形成的、又是如何发展的作用。
在进行上述解释和讨论时,我结合了认知心理学的理论和治疗手段,使其改变原有的观念,正确看待自身行为的合理性,从而能够影响行为。其中,我根据黄碧莹文化水平较高、自省能力较强的特点,着重突出了让她书写咨询(治疗)过程、自身感受以及重新认识的环节。这样的感受和体会,她一共写了三篇,收到了较好的效果。
在一篇感受中她写道:“……小时候的事情不能与别人说,那样会让人看不起我。没想到这件事情让我受到了这样大的伤害,以至影响到了我的生活。周老师说,如果当初我对妈妈或表姐说出来了,就可能不会是今天这样的情况了。是否真的是这样,我不知道,因为我毕竟没有说。但是我能够感受到,自从我把这些事情对周老师说出来之后,我的感觉就有了变化,明白了自己过去的将近二十年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度过的,好像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一下子没有了,轻松了许多。我从来不知道这种轻松竟是这样好,以前就没有过……”
在以后的咨询中,我们又讨论了黄碧莹性格上的特点,使她进一步发现自身的优势、看清劣势;同时,在行为训练方面还增加新的内容——在工作中有意识地接触男同事,观察他们的言行举止。
黄碧莹的感觉和认识发生了变化,精神状态也随之改变。在此之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她离开咨询室时那哀怨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