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刚进入夏季的傍晚。
虽然只是6月上旬,但这几天却开始热得让人感觉难受了。白天的气温已经达到35摄氏度左右,又加上北京数月来不仅没有正经下过雨,前一段时间还出现了连续三天的扬尘天气,所以至今空气中仍然弥漫着一股呛鼻的尘土气息。北京这个夏天来得确实早,让人有些猝不及防,许多人心理上还没有做好过夏天的准备,炎热天气就已经闯了过来,闹得不少人心里感觉躁躁的,很不舒服,说话时嗓门提高了,争论也增多了,聊天中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受罪的时候到了”。
咨询室里的空调已经打开,但几分钟之前进来、此刻坐在沙发上的宁英伟,却依然不停地用面巾纸擦拭着额头和鬓角留下来的汗珠。
也难怪,外面街上已经到处是短袖、短裤、裙子、凉鞋装束的俊男靓女了,他却是笔挺整齐的西装、衬衫、领带和皮鞋,就是从公园门外走到咨询中心这300米左右的路程,也足够让如此着装的他汗流满面了。
宁英伟是在前几天通过电话预约今天来咨询的。
这是一位体态健壮、敦实的中年人,四方脸膛,剑眉鹰目,举手投足间不失威严。但细心观察下会发现,在他的眉宇间有着一股淡淡的哀愁之气。刚进门不久,他接听了一个手机电话,从给对方的答复中,明显带出了指挥若定的口气,使人能够感觉出,这是一位手握重权的领导者。
我们的初次交流很有意思,宁英伟在开始的时候,没有谈自己前来咨询的主要问题,而是先告诉我一个月前他到某医院的心理门诊去看病,医生给他开了一些药,他根本没有取药就走了。半个月前,经朋友介绍,他又到某著名大学的咨询中心,找了一位心理学教授咨询,两个小时内令他能够感觉有所收获的只有一句话,“所有的事情都是你自己找来的,不要总想着那些,按照自己想要做的去做”。他对心理咨询失望了,可是被自己的情绪状况困扰得很难受,无奈中,在一位我所认识的朋友介绍下,前来做心理咨询。当然,宁英伟并不知道我与介绍他来这里咨询的那个朋友的关系,只说是从网络上查询知道的,姑且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看看。
如果从心理分析的角度看,宁英伟的诉说,反映出他对心理咨询的不了解以及对咨询人员的不信任,在一定程度上还意味着具有一定的挑战性。尤其是后一种可能,是一部分社会地位比较高的人,在咨询中所具有的共性特征。并非他们有意如此,而是长时间的生活环境或是工作条件所形成的一种习惯。面对这样的来访者,最重要的是先建立起咨询关系。
对具有宁英伟这样心态之人,短时间内建立起平等的咨询关系是有一定难度的。咨询人员保持不卑不亢、热情尊重、而又不失专业严肃性的态度尤为重要。
我依据这样的原则,对宁英伟表示了欢迎以及对我们信任的感谢,强调了心理咨询不是万能的,解决心理问题是有先决条件的,来访者自身态度尤为重要。在我这番话中,暗含着如果认为以前的两次咨询令他对心理咨询产生失望恐非单方面原因的意思。
咨询还没开始,我们已经开始了一场较量。
为了尽快能建立咨询关系,我还采取了相应措施,让他感受到面前这位心理咨询人员的专业性,从而尽快把两个人的位置放到同一水平上。这时我们敏锐的观察和对信息捕捉、分析、判断的能力,经常是有效的工具。
我在表示完上述意图后,对他说:“我推测你可能是某个大企业或大机关的领导,遇事不乱,调度有方。从刚才你打电话的内容来看(对不起,并非我有意要听),你的决断能力很强;但恕我直言,你的这个能力恐怕最近在自己身上失去效应了。我虽然不知道你今天准备来解决什么问题,但我考虑你可能最近在个人事情上遇到了难以决断的问题,希望找个答案,使你的困惑得以解决。但不论什么问题和困惑,都需要在融洽的讨论中才有可能解决,你说是不是这样呢?恐怕你在自己的领导岗位上也是这样处理问题的吧!”
我说这番话的用意是希望能够发生三个作用:其一,通过对他能力的评价表达了对他的尊重和肯定,增进亲切感;其二,点出他可能在哪些方面出现了困惑,使其对我的分析判断能力有初步认可;其三,强调了解决问题的基础是平等交流,言外之意是如果不平等,问题将难以解决。
在后来的交流中我得知,宁英伟是国家某部委下属一个总局的局长,负责各省市该系统的管理工作,今年45岁。妻子是国家公务员,也是一名领导。有一个在读高中的女儿,家庭关系基本和谐,没有大的冲突和矛盾。但由于工作原因,他一年中有将近一半的时间不在家,对家庭照顾不多,因此会与妻子发生一些矛盾。
宁英伟生长于一个高级干部家庭。父亲离任时是国家某部委的副部长兼党组书记,母亲是一名中层干部。宁英伟只有一个妹妹,是外交官,常年驻国外使馆工作。尽管父母离休后国家提供的待遇和照顾较妥善,宁英伟依然还是只要有时间就必定探望。虽然自从他结婚后就独立生活了,却也没有间断与父母的联系,有点好东西就拿来孝敬父母,为此妻子有时还对他有些看法。宁英伟周围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大孝子,只要他父母吩咐做的事情,那绝对是第一等的大事。
在半年多前,宁英伟的母亲做例行身体检查,医生告知在其肝部有一个阴影。后经医院多次检查说法不一,无法确诊,然而本人也没有感觉身体过分不舒服。
三个月前,宁英伟的父母在工作人员陪同下,带着核磁共振的片子到一家医院请专家再次鉴定。专家诊断为肝癌,需要马上住院治疗。但是医生所说的这些话,当时没有回避患者本人,直接将诊断结果说了出来,并指责为什么现在才来看病。宁英伟的母亲听到这个结论后受到很强烈刺激,当时就落了泪。由于本人患有冠心病和高血压,宁英伟的母亲住院才三天,就突发大面积脑溢血和心肌梗死,送重症监护室七小时后便去世了。
宁英伟的父亲在老伴去世后深感自责,认为是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在老伴住院后第二天也因心情压抑、心绞痛而住进了医院,直到宁英伟的母亲去世时也没有见到老伴。为了这件事,至今老父亲依然在医院的特护病房治疗。
这一阶段的宁英伟可谓是六神无主了。虽然他对父母非常孝顺,但家中所有的事情都是母亲做主,他不过是按照父母的吩咐办事而已。这次父母双双病倒,他每天在医院的两个病区来回奔波着,还要给他们相互瞒着病情,真是难坏了他。紧急把妹妹从国外召回,也只是守候在父亲床前,妹妹还指望他这个做哥哥的拿主意。母亲去世了,丧事要办,又担心父亲的身体承受不住打击。从各地赶来的亲戚们虽各提建议,最后都是一句话“你自己拿主意”,可是却更让他没了主意。
工作中的宁英伟处理问题果断、迅速,但在家务事上他失去了这些特点,尤其母亲去世的打击,真是令他方寸皆乱、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在父亲单位的帮助下,才料理完母亲的丧事。之后,宁英伟又把精力放在了父亲身上。好在父亲早年参加革命,遇到的事情很多,虽仍在医院治疗,但病情和情绪已经有所好转,这也让宁英伟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