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后,欧阳霞打来电话预约咨询。在接待员征询我的意见时,稍加思考后我同意了;但请转告她,希望只有她一个人来即可,丈夫不必陪伴了。欧阳霞同意。
三天后,欧阳霞果然一个人来咨询了。这天的她衣着没有很大变化,只是由于天气已经转暖,她的上衣换成了酱紫色夹克衫。脸上神情依然忧郁,表情有些腼腆,勉强挤出了一些笑容,目光只在我的脸上停留了瞬间就滑向一旁。仅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她目光中的惶恐和害怕。
首先,我向她解释为什么建议不必丈夫陪伴,为的是训练她能够面对自己,也为了可能有一些话她不便当着丈夫的面说。
接着我询问她是否到了医院检查。
欧阳霞一边从书包里取出了一个白色塑料夹递给我,一边回答说上周到了某某医院的心理科,做了一个挺多内容的心理测试;医生还给她开出一些药每天吃。
我接过塑料夹打开,里面是一份“病历本”和一份计算机测试的《MMPI测量报告》以及血象化验报告单,还有药品介绍说明书。
心理测试报告是经过医生修改的,排除了精神分裂症,临床症状结论为恐怖性神经症中的“社交恐怖症”,伴有中度抑郁情绪障碍,医嘱为定期接受心理治疗,按时服用抗强迫、抑郁药物;建议必要时住院治疗;所用药为“帕罗西汀”(又称“赛乐特”)和“舒乐安定”,同时备有“氯丙嗪”,在比较害怕时服用。
在各种血象化验中,没有任何阳性结果。
建议接受每两周一次的心理干预。
看了这些资料后,我心中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有些紧张。松口气是因为这个医院的诊断应该是具有权威性的,既然排除了精神分裂症的可能,就不会出现重大问题。紧张的是在诊断中有必要时住院治疗的字样,还有就是必要时服用的药物“氯丙嗪”,我知道这是一组精神松弛剂中的药,在精神科临床上有的医生经常把它作为抗精神病的药物使用。换句话说,这里面仍然还有精神病性的风险。此时我忽然心中一动,终于明白了在欧阳霞第一次来咨询离开时,自己脑子里为什么会闪出“希望她不会再来咨询”念头的原因了。实际上,当时我已经有了一定感觉,不希望自己接下这个咨询案例。
客观说,暂且不要说对欧阳霞应该如何进行治疗,就是对她的症状下结论,都要费一番周折。第一次咨询时我的直接感觉是,她的情况应该定性为疑似神经症,因为她的症状曾经好转过。现在医院的结论是恐怖性神经症,但处理方式又暗含着精神病的手段,其中必有疑虑。我将怎么办?这对我来说既带有一定的风险性,又确实是一个挑战,我是接还是不接呢?我处在犹豫中了。
就在我借低头看着这些资料、却在做内心斗争时,欧阳霞说话了:“周老师,请您帮帮我吧!我实在不愿意再到那个医院去了,周围都是精神病人。我害怕啊!”
我抬起头,看到欧阳霞那有些淡蓝色的眼睛正在看着我,里面流露出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神色,既惊恐又恳切。
我问道:“你为什么不愿去医院呢?你与那些病人不同。”
欧阳霞的眼睛又垂下了,低声说:“我害怕时间长了,我也会像那些人一样了。您这里比医院好,我心里踏实。”
我用笑声回应了她的话,尽管我也知道笑声不是那么有力,但我还是对她说:“你不用害怕,你不会变成他们那样的。你看医院的鉴定很清楚,你充其量是神经症,他们是精神病,你们有着本质上的不同。”
接着我简单地给她解释了神经症与精神病之间的不同,力图打消她的顾虑,但欧阳霞依然希望在我这里接受咨询。
这时我下了决心。
我用严肃的语气对欧阳霞说到:“好吧,我可以同意你在这里接受咨询,但前提是你要答应几个条件,否则我将不同意。你看可以吗?”
她回答说:“您说吧!”
“第一,你在我这里咨询,但是你要到另一家综合医院的精神科复诊,并按照医生的要求每两周必须去一次。”我说完便等着她的回答。
欧阳霞抬头看着我说:“只要不是精神病医院就行。我答应!”
“第二,你必须按时按量吃药,不能随意改变。”我继续说道。
欧阳霞也答应了。
“第三,当我要求你到医院精神科接受治疗时,你要同意。”
欧阳霞没有犹豫也答应了。
其实我知道此时她的心态,她有可能会想“到那时我不去你也不知道,知道了也没有办法”,但是我没有点破。
最后,我又对她说道:“我虽然答应你在这里做咨询,但我不能保证一定会有非常好的效果,也没有医生会对你作出这样保证的。我们一起努力,力争做到最好怎样?”
听我说完,欧阳霞再次抬起头,眼睛里有了些坚定的神色。于是我主动向她伸出手说:“那我们握手表示意见一致了!”
欧阳霞稍有犹豫,但还是伸出了手。
我平时不会与女性来访者主动握手,尤其是最初几次咨询时,是因为顾虑对方的感受和习惯。这次之所以不同,是因为欧阳霞当时内心的恐惧和能量的薄弱,我这样做有可能会让她能够感受到有专业人员可以理解她、信任她,给她以鼓励和信心。如果有这个效果的话,无论今后她的症状出现什么变化,这种做法都可以作为一种力量存留在她的内心。
接下来针对上次信息收集并不十分全面的情况,我又对她的家庭以及她自己的有关情况作了补充了解。
欧阳霞出生在北京近郊的一个半工半农的家庭。父亲58岁,在北京的一家国有建筑企业中当技术干部,三年前因工伤被砸断了一条腿,虽痊愈后没有大问题,但企业不景气,现在已经提前退休回家了。母亲56岁,一直在家务农,现在岁数大了,不种地了,与已经退休的父亲一起在家附近开了一家小餐厅。欧阳霞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比她大8岁,早就嫁到城里去了,现在不经常回家。哥哥比她大4岁,中专毕业后在铁路系统做技术员,结婚后独立生活,但离父母家不远,可以经常回去照看父母。还有爷爷、奶奶,都已经八十多岁,由他们的另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照顾着。
欧阳霞出生后母乳喂养到3岁左右。由于父亲在城里工作,母亲要种地,所以由奶奶照看着她和哥哥。在她5岁多的时候开始上幼儿园,一直到7岁上小学。欧阳霞从小就很聪明,又懂事,稍大一些后,只要有时间,就帮助妈妈到地里干活,很得大人的喜欢。上学后一直努力学习,学习成绩很好,小学、中学、高中都是班里的优秀学生,老师们也非常喜欢她。尤其是上了中学后,她更加发奋读书了。因为她明白,只有这一条路才是她摆脱社会底层生活的惟一出路。也是在这个思想的指导下,她养成了对自己要求严格的习惯,不论是读书还是做事,都要力争做到“让别人说不出什么来”。高中毕业后,考入北京首都经贸大学企业管理专业,学习成绩中上水平,依然是学生会干部,负责学生团体文学社的工作。毕业后以双向选择的方式,来到今天的国有企业背景的某某对外商贸集团公司,在经理办公室负责文案业务,兼做文书档案管理工作。在出现问题前,工作中手头利索、尽职尽责,文件管理得井井有条;给领导写个讲话稿和总结、计划、简报什么的,每次都是提前完成任务,深得领导的好评。在结婚之前,有人还透出信息,组织上正准备考虑发展她入党呢。
如果说在欧阳霞的成长史中曾经有过什么重大事件的话,就是在上中学时有一个男生曾经给她写过一封表示爱恋的“情书”,她害怕了一个多星期,最后告诉那个同学自己要好好学习,不要影响她,并退回了那封信。那时她曾经感觉到,在害怕的同时还有过一些兴奋的感觉。好像就在那个时期,她来了第一次的例假初潮。
从欧阳霞的身体情况来看,可能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优秀的基因,从小到大基本上没有得过什么病,就连小孩们几乎人人不能幸免的“百日咳”都没有感染过。最近这几次检查也没有查出任何器质性的问题。
父母的身体也很好,只是爸爸的性格有些急躁,但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家里有人得过什么精神系统方面的疾病;欧阳霞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至今还健在,都已经八十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