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茂生坐在咨询室里对我讲述这些话的时候在九月初,是季阑珊实施自杀后的一星期左右。他的妻子季阑珊坐在旁边另一只沙发上,精神虽然有些萎靡,但没有明显不安或难堪的神态,目光在咨询室内左顾右盼,显出很好奇的样子。在丈夫诉说上述经过的时候,她也几乎没有插话。
我打量着坐在我对面的这对夫妻。
丈夫沈茂生,40岁左右的年纪,身材不高,穿一件灰色衬衫,深蓝色裤子,前额较宽,头发细软,甚至略有秃顶。说话时带有南方口音,有时用手势和动作来加重说话的语气。给人的整体感觉是显得很精明、干练,头脑清晰,表达流畅,很有见地。交谈中得知现在一家大型电子软件民营企业中做营销主管,收入尚可。这次带妻子来做心理咨询,主要是觉得她情绪抑郁,虽然这次自杀被及时发现抢救了过来,但担心问题没有解决,以后仍然还会出现。他已经在家看妻子一个多星期了,征得了妻子的同意,一起来看心理医生,希望通过心理咨询和治疗,使其彻底打消自杀念头,同时也解决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问题。
妻子季阑珊,35岁,在女性中属于偏高一些的身材。椭圆、白净的脸上最突出的是一双很大的眼睛,在一副较雅致的眼镜后面忽闪着,偶尔会透出一丝顽皮的神色。脸色有些苍白,眼圈发暗,没有化妆,也没有任何首饰点缀。由于刚进入九月,天气还比较热,所以身穿一袭白色的连衣裙,白色高跟凉鞋;身背一只棕色的双肩背书包,此时随意放在身旁的一只椅子上。人坐在沙发上显得神情放松,双手轻轻相握放在微微并拢的腿上,好像旁边男人所说的事情与她没有关系一样。在她丈夫说到“征得妻子同意来看心理医生”这句话时,她看着我点了点头,嘴角牵动了一下,我理解为是在笑。
沈茂生介绍完事情发生的经过后,面带疑惑地对我说:“我到今天也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问她几次,都说是因为活着感觉没有意思。”可能是为了不刺激妻子,在这里他没用“自杀”一词。
我很快地看了季阑珊一眼,只见她原本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一下子打开了,靠在沙发背上的身子不知是否有意向前倾了一下,顺势整理了一下本就没有动过的裙子下摆。目光没有看她的丈夫,只是看向自己整理裙子的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态度。
以我多年的经验和直觉,知道问题不会这样简单。虽然此时我也很想了解究竟为什么季阑珊要自杀,但既然她对丈夫这样说,必然是不愿意让他知道真正的原因,所以现在不是询问的时候。
我对季阑珊问道:“在事件发生之前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发生?”
她丈夫沈茂生回答说:“是这样……”
我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对不起,是否可以请你爱人来告诉我呢?”
沈茂生向后靠了靠身子,对他妻子说:“你跟老师说说吧。”
在已经过去的半个多小时中,几乎所有的问题都是由丈夫来谈的。我当时想他们在现实生活中,要么丈夫是一个控制欲较强的人,要么妻子是一个过于依赖或习惯于被安排的人。我必须要通过与季阑珊的交流,来收集有关她本人的第一手资料和信息。因为一个人在与别人交流时,会带出大量的信息,他(她)的语言、语气、语流、语速、结巴、重复和眼神、面部表情以及同时做出的肢体语言,都可以成为真实的信息传达给那些受过训练的心理咨询人员。
季阑珊听到丈夫这样说,才把目光从对面墙上那幅“海浪、椰林、沙滩”的风光画上转向了我。
她开始讲述自己的情况。
“在出事的前一个星期,我刚从美国回来。我是一年前到那里去的,为的是体验宗教国家的情况,也为我博士毕业论文做准备。我是某某大学世界宗教系的在职博士生,已经读了三年。顺便说一句,我没有加入任何宗教。我的导师认为,最后一年有必要在一个宗教氛围很浓的国家体验和实习,并且为我联系了美国波士顿的一所教会学校,条件很优惠,所以我去了。当然我也可以不去,在国内也能完成我的学业。但我觉得既然是研究世界宗教,就应该去那里,而且我也很希望到美国看看。
“可能是在美国待的时间比较长了,回国前的一个月左右,我就感觉情绪不好,已经开始出现一些抑郁的情况,睡不着觉,不想吃东西,也不想讲话。在那里一年时间,我也搜集了一些相关资料,本来应该着手准备回国后完成论文的提纲了,但我就是进不去。别人邀请我与他们一起玩,我也没有兴趣,整天待在宿舍里不出门,只要想到要回国了就想哭。回来后,我情绪就更坏了,觉得什么都没意思,他白天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家经常哭。我想到死,又觉得对不起他,也舍不得。他对我非常好,不会有人比他对我更好了。但我实在没办法,太痛苦了。所以在上个月23号那天夜里,我就决定去死。第二天早晨他上班走了,我给几个朋友发了电子邮件,又给他写了一封短信。我不愿意别人看到我死后不整齐的样子,穿好衣服,把一瓶安眠药都吃了,然后就躺在了床上等着。这时我看了一下表:差一刻11点。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我觉得头很晕,其他的我就不记得了。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里了。”
季阑珊的叙述就这样简单。在叙述中她用词准确,语言简练,表达清楚,看得出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但我也发现了问题:她的声音比较平静,诉说流畅,讲到自杀时简短、扼要,情绪平稳,不像是刚经过死亡考验一个星期的人那种状态。说明或者她本就是一个情感淡漠的人,已经完全把生死置之度外了;或者是在诉说之前已经把这些内容在心中预习了若干次。但她为什么要预习呢?另外我还发现,在她叙述过程中至少有三次把手遮挡在嘴边,语速停顿,可以感觉到当时说出的话不是初衷,而是话到嘴边突然改变的。还有,在她谈到回国前出现的所谓抑郁情绪的原因时,她的眼神从与我的对视中转向右下方,同时身体也向右侧稍微转动了一下,说明此时的话不可信,至少是不完全可信。
当然这一切我都没有点破。
在她谈完以后我又问了几个问题。
我问她:“服用的安眠药是从哪里来的?”
她回答说,回来后去看望父母,说自己睡不好觉,从妈妈那里拿来一瓶安眠药。开始的几天每天晚上吃一片,估计还有九十多片,那天上午都吃了。
我又问了她父母的身体情况。她说身体还好,就是妈妈有时候失眠,所以家中总是备有安眠药。我问是什么药,她回答不出来,并说从那天开始,到后来的一个星期内,自己的记忆好像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又问道,她到了美国后的最初一段时间是否也出现过类似情绪不好的情况。她回答说没有,因为同去的还有两个女生和两个男生,一共五个人,大家关系还不错,也不寂寞。
我接着询问了一些关于他们婚姻的情况。
“我们两人都是第二次婚姻。”这次又是丈夫回答的。我没有阻止,伸出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同时看了一眼季阑珊,只见这时的她,又将目光盯在了对面墙上的那幅风景画上,好像对丈夫讲的内容不感兴趣。
“我今年39岁,第一次婚姻持续了十几年后解体了。有一个男孩,离婚时被我的前妻带走了。在我离婚后的一年左右我认识了她。”沈茂生说到这里,用手指了指季阑珊。我同时也把目光转了过去,季阑珊依然还在专注地看着那幅画。
“我们是在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上见面的。那时她也刚刚离婚,一副落难伤感的样子。我们有些同病相怜,很快就走到了一起。”当沈茂生讲到这里时,我看到季阑珊的目光在盯着她丈夫。
我提问到:“那你们各自离婚的原因是什么呢?可以告诉我吗?”
沈茂生回答说:“我前妻喜欢上了别的男人,被我发现了,所以我提出离婚。她前夫在结婚不到一年时出国留学,一去四年不回,最后提出离婚。那年她32岁,也是在同一年我们认识的。当时她已经在读博士生了。认识半年后我们就结婚了。开始我们租房住,一年后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又过了一年多,她提出要到美国去实习,我开始不同意,她很不高兴,整天闷闷不乐的。后来我想别耽误她,就同意了。这不,好容易盼她回来了,想不到又出这样的事儿。唉——”说到最后,沈茂生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又问:“在你太太出国的这段时间内,你没有到美国去看过她吗?”
沈茂生说:“在她出国后半年时我曾经到她那里看过她。”
我又问到:“在她回来后,你是否注意到她有什么反常吗?”
沈茂生说:“她回来后我就发现情绪很不好,总爱躺着,也不太爱说话。我以为她累了,或者是倒时差,在家陪了她三天。”
然后我又问季阑珊:“你从医院抢救以后,回家前医生是否给你做了一些心理处理或是提出一些什么建议了吗?”
夏阑珊摇一摇头说:“医生只告诉我说没事儿了,可以回家啦,没有说别的。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说着看了丈夫一眼。
沈茂生也是摇摇头说:“没有说什么。”
我又问季阑珊从医院回来后的这一个星期左右有什么感觉。她告诉我说仍然是情绪很不好,还有想死的念头。同时再次强调了这一个星期自己的记忆是一片空白的现象。
预定时间到了。咨询结束前,我给他们建议是最好到当初抢救季阑珊医院的心理咨询门诊做一些必要的检查,请医生看看是否有必要服用一些抗抑郁的药物。并请他们考虑是否还愿意在我这里做心理咨询,同时也解释了心理医生与心理咨询者的区别。
最后,我对季阑珊建议,请她尽可能回忆一些自己的生活经历,包括小时候的情况,如果记不清楚,是否可以向父母询问。因为将来如果做心理治疗,这些情况会有帮助的。
从季阑珊夫妇这次来谈到的情况看,我觉得这里面肯定还是有问题没有反映出来。如果仅仅是季阑珊对回国后的生活不习惯,从而出现了“文化休克”也不符合规律,这种情况应该是出现在她到美国以后。但在我所搜集的信息中她没有出现这种情况,说明应该排除这种可能的存在。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实施自杀行为呢?
我断定,她一定会再来寻求帮助,那时一定要了解清楚她自杀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