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多年前一个午后,李大爷已经记不清那女人长什么样子,只记得她穿着长裙,有一双极黑的眼睛,整个人瘦得皮包骨,仿佛风一吹就要飘起来了。
这个女人来来回回在学校门口转了好久,却并没有打算进入的样子。
李大爷问她有什么事,可她并不搭话,只是用病怏怏的眼神瞄了他一眼,便成功的让他住了嘴。
过了好久,有个女人冲冲从学校走了出来,这个女人李大爷记得很清楚,那窈窕的身段,那明媚的容貌,除了夏涵之外,不可能是其他女人。
毕竟在有生之年里,他再也没有见过比她更漂亮动人的女人了。
当这两个女人在校门口相遇,不论是身高、身材还是外貌,高下立现,可奇特的是,她们周身无形之中散发出来的气场却是如此相近,充满了凛冽和黑暗,仿佛带着一股将整个世界割裂的毁灭气息。
李大爷感到不寒而栗,可天生的八卦个性还是让他不由自主躲在传达室里偷听她们的谈话。
久远的时间让他忘记了许多谈话细节,但唯有一点铭记于心:
“林家君一直以来都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而你又生不了,现在我给他生了个儿子,为什么还死抓着他不放?”
李大爷竖起耳朵,等了片刻,当他以后两人或许已经走开的时候,忽然耳边传来让人心颤的幽冷笑声,恍如从地狱里钻出来一般,诡怪而富有神经质:
“相信我,安紫,当我放手的那一刻,你也会松开的。”
夏涵说完这句话的一周后,林家君的双手被死死捆绑着,活活饿死在荒郊野外的小屋里。这个外表斯文,腹内空空的男人就这么不尴不尬的死了,连老天爷都没有可怜他,让他如有神助挣开绳子,抑或有过往行人能听到他的呼救声,如若如此的话,从前种种,现今未来或许就会有所不同。
案发之后,李大爷并没有向警方说出,一是凶手作案证据已经确凿,又何必锦上添花,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见识到了夏涵的可怕,不想让自己在若干年后受到波及。
之所以在这么多年后才和盘托出,只因为家境艰难,不得已而为之。
季恒和周波分头派人苦苦寻找安紫和她儿子的下落,直到法院开庭前均未有结果,直到庭审期间安紫的儿子安远山突然出现。
休庭期间,安远山和江筱叶、季恒和周波三人见了面,并去了一家高档茶餐厅用餐。
席间,安远山抽了支烟,年纪轻轻,目光却尽是疲惫和沧桑:
“一个没有老公带着私生子的女人注定没有好下场,一个很早就没了妈的孩子注定一生坎坷,颠沛流离,四处漂泊。我本不该要你们给我的钱的,可是因为这个倒霉的身世,我已经失去太多太多了,都快要走投无路了。”
一时间其他三人都没说话,安远山目光深深的看向江筱叶:
“说句实话,江小姐,你长得真像我母亲。”
江筱叶微微震动了一下,然后问道:
“安先生,不知你能否透露一下你母亲日记里有没有提到过她与夏涵和她女儿林黛之间的纠葛?”
安远山轻声一叹:
“或许一般的母亲都会千方百计向自己的孩子隐瞒那些并不算光彩的成年往事,可是我母亲却并非如此,林家君在世的时候,她就经常对年幼的我念叨只要等他甩掉一个可怕的阿姨之后,我们全家就能团圆了,而当林家君去世之后,我母亲就变了,变得不像一个母亲,更像失去爱人而得了失心疯的女人,她开始不断的写日记,没日没夜的写,有时候只是在日记本上翻来覆去写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林家君,一个是夏涵。每次写到夏涵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母亲就会没完没了的大哭大叫,甚至像野兽一样发出低低的嘶吼声。可有时候,我母亲又会变得很理智,很平静,她会摸摸我的脸,给我一些好吃的,然后继续写她的日记,写的都是关于她和林安君的事,基本上不提夏涵和她女儿林黛,偶有提及也只是说‘夏涵是个魔鬼’,‘夏涵母女都不要脸,是神经病,疯子,可怕的怪物!’”
“那你是否知道你母亲是如何和林家君在一起的?”
“在林家君没去世之前,我常常听我母亲提起他们相识相知相爱的往事,说起来他们也算是青梅竹马,在中学的时候认识了,然而在高考之前我外公突然去世,没几天外婆也跟着去了,我舅舅收养了我母亲,并把她带离了卢城,直到很多年后,她才重新回到这座城市工作,和林家君重逢。”
“你为什么直呼林家君的名字,而不叫他爸?”
安远山苦笑道:“他没养我一天,却害苦了我母亲和我的一生,况且我对明明自己有家庭,却心猿意马的男人没有任何好感。”
季恒淡笑道:“将来哪个女孩嫁给你会非常幸福。”
安远山轻叹一声:“这年头女孩势利得很,谁会看上一个没房子没钱,无父无母的孤儿?”
“安先生,你的出现对于我们极为重要,为了感谢你提供的消息,除了原先说好的钱数之外,还可以给你安排一套住房。”
“这是真的?!”安远山一脸惊喜的望着季恒。
“我说话算话。”
“太好了,太好了,你们真是我的贵人啊!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过上人过的日子。”安远山激动的揉搓着手,然后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叫了一声,“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母亲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把她去世的消息告诉夏涵。虽然我当时答应了,可心里却并不愿意这样做,林家君再三心二意也是我的亲爹,现在不光他被害死了,就连我母亲都不在人世了,而罪魁祸首却依然好好活着,这是凭什么呢?!所以我就没有去,何况五月花也不是那么好进的。”
江筱叶三人和安远山吃完饭,便告别了。
江筱叶反复咀嚼着安远山的话,心中感到十分诧异,夏涵让她找到安紫,而安紫临死前又让自己儿子去告诉夏涵自己的死讯,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似乎是看出了江筱叶的想法,季恒揽过她的肩膀:“我们去见夏涵吧。”
五月花还是老样子,夏涵还是和往常一样安静,乖顺异常,她就像个演员静静坐在舞台的假山石上一般,透着股浓浓的不真实和恍惚感。唯一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回她不再沉默以对,竟然先开了口:
“你们知道她的消息了?”
“是的。”季恒答道。“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我们告诉她的消息,你能否跟我们谈一谈林黛。”
“现在筹码在我手里。”夏涵笑了,笑容诡谲,可谈吐却和正常人无异,“你没有谈判资格。”
季恒不慌不忙的一笑:“既然如此,我们就回去了,夏老师,再见,不,是不再见,我们自己会想办法解决问题。”
夏涵没有说话,周波和江筱叶在季恒的眼色下一齐站起身,向会客室外走去。
没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一个冷邃的声音:
“站住!”
江筱叶三人回过头,便看见夏涵那晦暗的眼睛里充满了蔑视的笑意:
“不要以为我看不清你们拙劣的演技,但并不妨碍这拙劣的交易本身。”
“好,现在我们就用一条消息换一条消息。”
“好,一言为定。”
季恒淡淡说道。“我们的确得到了安紫和林家君的儿子的下落。”
“林黛从小就很喜欢黏着我老公。”夏涵木然的说道,眼底闪过阴冷的光。
“安紫的儿子叫安远山。”
夏涵冷笑道:“林黛长大了以后,就越发霸住他不放了,并常常向我炫耀。”
“安远山说……安紫已在多年前病逝了。”
话音刚落,夏涵整个人愣怔了一下,接下来爆发出剧烈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癫狂,直到护士们冲了进来,而季恒他们再也得不到更多的信息,就不得不离开了。
然而,第二天早上便听到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夏涵自杀身亡了。
在他们离开五月花的夜晚,不知怎么溜出来,从值班护士的办公室偷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颈部动脉戳了下去,当场气绝。
接下来还有更震惊的消息,当五月花通知林黛她母亲自杀身亡的消息时,林黛正坐在江原集团的办公室里,她骤然跳起身,整个人像疯子一样披头散发,又吼又叫,并用指甲抓伤任何一个试图接近和劝阻她的人,简直像画皮里的恶鬼露了真容。直到有人拨打了电话,让五月花一起来处理这个近乎癫狂的女人。
林黛有一张甜美的脸,一个纤细的身材,没有人想到她的爆发力有如此之大,力气简直惊人,据说入院的时候,就算是四个彪形大汉都镇压不住她的尖叫和反抗。
林黛被强制送进精神病院之后,李子峰也得到了消息,于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开庭审理中,他坚决否认自己是绑架了江筱叶,而是出于对她的关心才让她入院治疗。
最后,庭审的最终结果是李子峰免除牢狱之灾,但必须归还受害人所持有的江原集团股份并赔偿受害人三百五十万。
这个数目原本对于林氏夫妇并不是大数目,可江筱叶在季恒的支持下回到了江原集团,在审核了过往公司账目的过程中,发现了李子峰挪用公司工程款的确凿证据,现在正在提起新的诉讼。
在季代钧的再三要求下,季恒重新搬回了季宅,管家张汉主动交代了因为担心江筱叶会继续给季家惹祸,他和李子峰联手将江筱叶带出季宅的过程。
季代钧震怒,季恒更是恼火,但在父亲的恳求和江筱叶的劝阻下,还是网开一面,让张管家告老还乡。
林黛进了五月花之后,就如同以石投水,稍有波澜,便再也没有了消息。
没过多久,季恒求婚成功,江筱叶欣然同意嫁给这个对她始终不离不弃的男人。
江筱叶感念季恒为自己做了太多,想让江家和季家合并为一家,可季恒不同意,他决定和江筱叶一起携手,肩负起两家人的担子。
周波不想在自家那种环境下生活下去,他爸为了合作项目也乐得放手,便辞了职去给江筱叶帮忙,也算是为过去的一些事做小小的弥补。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一切都被慢慢淡忘,一切都在变化,生而复死,死而复生。
在为集团事务忙得不可开交的间隙时,江筱叶偶尔也会想起过去,想起李子峰,想起林黛,不管是噩梦,还是现实,这些人终将成为无法清空的回忆。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五月花的詹院长亲自打来的,对方似乎很为难,近乎用恳求的语气说道:
“不好意思,江小姐,我知道我不该再打扰您的生活,可是……林黛执意要见你,见不到就不肯吃饭,这不,都饿了第三天了,再这样下去又要出人命了,我是实在没办法……”
“没关系,我去见她,你说个时间。”江筱叶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鬼使神差的答应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心里深处有个结依然解不开,直到今天她都没有弄明白自己曾经视若姐妹的人为什么要那么害自己?
季恒听闻后,并未阻拦,江筱叶见他有诸多要务缠身,便让他派了几个人跟着自己,一来可以让他放心,二来事到如今她对林黛依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感。
江筱叶和林黛是在五月花的户外活动场地见面的。
转眼已近冬天,残花落尽,树木凋敝,林黛还是那个林黛,她静静的坐在长椅上,虽然绝食了几天,脸色苍白,可眼里依然十分精神。不知为什么,离她越近,江筱叶越把她和夏涵渐渐重叠起来。
林黛感到有人走近,并抬眼看向江筱叶,乌黑的眼珠定定的看她了一会,尔后慢慢漾开嘴角,荡起一个淡淡的笑意:
“你来啦。”
“是的,我来了。”江筱叶说道。
“坐。”林黛拍了拍她身边的位置。
“好。”江筱叶看了身后几个人一眼,慢慢坐到了林黛的身边。
这是有多久的时间了,她们居然坐在了一起,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气息。
“你现在很幸福吧?”一回神,就看见林黛笑眯眯的看着自己,那笑容近在咫尺,让江筱叶的心尖无名的颤动了一下。
“嗯。”
“幸福就好。”林黛仰起脖子,抬头看天,像小孩子一样摆起双腿。“好想有个秋千啊,可是有了又会觉得还是没有好。”
“为什么?”江筱叶问。
林黛回转头,看向江筱叶:
“因为终会失去,所有的东西都在得到后才能失去。”
“什么……意思?”
林黛嘴角含笑,神采奕奕,眼睛像黑宝石一般瑰丽异常:
“我会在这里看着,看着你不断的得到着,然后不断的失去,直到有一天,和我一样,一无所有。”
“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要以为你会比我更幸福,筱叶。”
说罢,林黛站起身,用手指向前方,只见不远处在树丛的半掩下有一个白色的小秋千,她像天真的孩子一样奔了过去,然后坐上了秋千,开始荡啊荡啊荡啊,整个人就像要飞起来似的,越荡越高,越荡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