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徐泽来到了厨房,因为暑假不长,所以徐泽只在厨房待一个月。贾师傅一听是个大学生,连连跟小龙哥摆摆手,“大学生啊,用不起呦!我看还是算了,笨手笨脚的来厨房能干个啥?再说就干一个月,这凳子还没捂热,人就擦擦腚走了,我这面点间用他是赚钱呢还是赔钱?”看着小龙哥一脸的惨像,贾师傅忽又灵机一动,“这样吧小龙哥,老郭治大学生有法子哩,就让他去老郭的热菜间吧。”
小龙哥只好领着徐泽去了热菜间,“老郭,给你安排个帮手,大学生,暑期打工的,英语倍儿棒,给你当帮手又兼职翻译,主厨最近可能要来厨房亲自操刀,你们俩好好沟通沟通。”小龙哥一语击中了老郭的软肋:虽说老郭在意大利呆了三年,菜是学着了,但是让人舌头打结的意大利语却说不了几句,英语又听不懂,主厨下厨房跟他说事情,他只觉得那个圆脸毛子在张牙舞爪,他急,主厨也急。没辙,主厨只好把苑总请下来,让老板当翻译。这一弄,老郭的脸上就挂了彩,虽然嘴上乐呵呵的,心里早就扇了自己不知道多少个嘴巴。因此主厨一下来,老郭就头疼,气焰自然也就矮了一截,老郭心里那个恨啊,为啥看到那些长得歪瓜裂枣的字母就头疼眼晕呢?
“搁那儿吧。”老郭头也不回,好像小龙哥捎过来的是一袋子土豆,找个犄角旮旯地儿扔着就成了。
小龙哥憋了一肚子的火,又不便发作,只好拧出笑来,“得嘞,你忙你的。”看着一脸茫然的徐泽,拍拍徐泽的肩膀,说道:“好好干,小伙子,有什么困难就跟苑总和主厨说。”
徐泽站那儿动也不是呆站着又不是,像沾满泥垢的土豆,等着一泼清水给冲洗冲洗。老郭好像忽然记起小龙哥捎过来的那一袋子土豆,就问:
“大学里来的?”
徐泽点点头。
“就干一个月?”
“对,暑期打工。”
“上大几了?”
“大二。”
“勤工俭学来的?”
“出来锻炼锻炼,大学生缺少社会经验。”
“哎呦,这还挺谦虚,不像大学生呐,牛逼都快吹到天上去了!不过老子我可告诉你,就你这一个月,锻炼个屁!”
赵胖子在门外听到这话,咯咯发笑。热菜间刚刚走了两位师傅,现在只剩下了三个人,老郭,刘师傅还有赵胖子。刘师傅是老师傅了,经验丰富,就和老郭一块儿做热菜。赵胖子当学徒已经一年多了,在旁边做配菜。刘师傅在一边一言不发,默默地吸着烟卷,再过几天,刘师傅也要离开这家意大利餐厅了。
“上班时间记着,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两点,下午五点到夜里十一点,记着别迟到。”老郭说。
“能夜里十点下班吗?我得赶公交。”夜里十点零七分,676路的末班车将会停靠在这家意大利餐厅附近的北安桥站,徐泽要回宿舍睡觉,就必须赶上这辆末班车。
“嘿!”老郭抬起了头,转过身来,打量着徐泽,“大学生就是不靠谱啊,这还没干活呢就想着早下班呐!你小子别不爱听,别以为自己是大学生就拿自己当回事,在这儿,嘿,不稀罕!”
徐泽没想到刚来厨房打工,就碰见这么个横的,徐泽就提了提气,“我真的得赶公交,十点过了就回不去了,要么我早一个小时下班,那一个小时的工资直接给扣掉,您看成不成?”
“就你那点儿工资,扣不扣都无所谓。”老郭没想到这大学生刚来,就敢挑战他的规矩,这还了得?要是让大伙看到他老郭连个大学生都治不住,他这老脸还往哪儿搁?长此以往下去,他老郭的威严何在?
“要不我跟主厨说说,求他通融通融?”
老郭一听这话噌的一下火了,妈了个逼的,这是铁定的要跟自己干下去了!老郭伸手朝身边抓去,摸了一手空,锅都刷完了在钩子上静静地挂着呢。就去抓炒勺,刚一拍,就断了,炒勺是木头的。老郭一窝的火没处释放,终于吼出声来:
“妈了个逼的,你******敢早下班,老子我一锅拍死你!”
徐泽吓了一跳,心想怎么遇到个这么横的?徐泽想想再怎么也不能被欺负成这样,大不了甩手不干了,另找别处去。正准备说出口,主厨下来了,一个圆脸的意大利米兰人,米卢蒂先生。主厨有事要跟老郭说,老郭的头就开始犯疼起来。
米卢蒂看看徐泽,记起了苑总说的厨房热菜间来了个大学生,英语不错,就问道,能不能给老郭翻译翻译?徐泽笑着点点头。
这回米卢蒂先生没有张牙舞爪,老郭看得真切,但就是一嘴的叽里咕噜,又开始让老郭两眼犯晕。
主厨交代完了,拍拍徐泽的肩膀,笑着说:“Thank you!”周围的师傅们看得一愣一愣的。
徐泽就将主厨交代的事情翻译给了老郭听,老郭连连点头,就跟主厨做了个手势,表示会意了,主厨就满意地离开了。
“主厨已经同意我十点下班了。”徐泽说。
老郭猛地从恍惚中震醒过来,朝周围看了看,不少师傅已经开始看笑话了。老郭就板下脸来,高声咳嗽两声,这一两声咳嗽,大家都收住了脸上的皮肉,老郭颇为满意。于是说道:
“你小子别得意,早下一小时那就得早上一小时,工资不亏你,你就得把活给我干齐喽。明天十点,老子在这儿等着你,你******要敢迟到,老子我一锅拍死你!”
第二天,徐泽偏偏撞了邪,倒了大霉。676路公交车左等不来,右瞧不见,平时每十分钟就一班的车,偏偏过了40分钟还没有来一辆,676路公交车似乎今天要罢工了。
盛夏时节,热得拧出一层层的汗,热浪滚滚袭来,人就在热浪里漂浮。出租车的生意这时候忽然火爆起来,像热带鱼一样,拼命地在这拥挤的热浪中穿梭。等公交车的人只好继续翘首以待。
676路公交车伴着巨大的轰鸣一头扎进了公交站台,乘客缩了缩脖子,就一窝蜂地往车里挤。676路公交车哪里吃得下如此多的客源,像只待烤的肥鹅,被硬生生地往鹅肚子里填食。676路公交车被填得鹅肚鼓胀,两眼发白,细长的鹅颈被抻得又粗又圆,敢跟腰身比粗,实在勇气可嘉。
司机扭过头来朝里面高喊:“都往里走,往里走!”
车里已经站满了人,车门口还是不断地有人往里挤,车门像得了便秘,扑腾扑腾地关不上,司机就怒了,“别挤了,别挤了!后面还有车,再挤******谁都甭想走!”车门咔嚓咔嚓地合上,剩下一群绝望的人继续伸长了脖子等待。
车上都是拎着行李放假回家的学生,满满的行李挤了一车,连个挪脚的地方都没有。司机就一路向前,径直奔向了火车东站,竹山路、翠西园、西青道、康华里、福安大街一一被甩向身后,车上的学生们欢呼雀跃起来。
徐泽忽然感觉大事不妙,这完全是南辕北辙,就高声地朝司机喊停站,司机一声不吭,继续踩紧油门,热风在窗外呼啦啦地响。
从火车东站一路小跑,等到了这家意大利餐厅,徐泽已经迟到了整整四十分钟。一进厨房,老郭跟小陈师傅正在案板上切土豆丝,咔嚓咔嚓咔嚓,徐泽觉得老郭手里的那把西式菜刀切的不是土豆丝,正是自己的脖子。
“呦,还敢来?”不等徐泽解释,老郭就放下菜刀,嗓子尖锐起来,“妈了个逼的,大学生就是不靠谱啊,尽会耍些嘴皮子功夫,理论一套一套,说起来干净漂亮,做起来就是蒜蓉蘑菇汤,一团浆糊!老子让你十点上班,你也不看看表,现在******都几点了?!”
徐泽知道自己今天是倒了大霉,又偏偏碰上老郭在这儿守株待兔,再解释也是无济于事,再道歉赔礼也已然阵脚难守,于是只好抹了抹额头上渗出的厚厚一层细汗,压抑住心头的那股冲动,适度地背叛一下自己:
“郭师傅您说的对,这四十分钟,我一定给您补回来。”
老郭就挤出一脸的笑,油光满面地拂袖而去,拖鞋在身后呼啦啦地带风。
自从徐泽来了,热菜间就有了四个人,赵胖子一下子升了格,只给老郭跟刘师傅打打下手,剩下的杂活累活,徐泽一人包了。
老郭今天甚是得意,不仅将这个执意要跟自己过不去的小子逮个正着,还可以借机将这个啥也不会的新手骂个狗血淋头。老郭兴致陡然地起来了,做员工餐的时候哼起了小曲儿,还破天荒地给大家做了一顿黑椒牛柳和茄汁意面。员工餐素来油水少得可怜,不是炸酱面就是炒面,再么就是油面馒头,沾着蛋花难见踪影的番茄鸡蛋汤,一顿接着一顿,日复一日。有顿炒菜就已经不得了了,何况今天老郭还炒了满满一锅的黑椒牛柳!还没到吃饭时间,楼上的服务员们已经被厨房飘上来的丝丝缕缕的香味迷得七荤八素,神魂颠倒,馋得哈喇子都流到了地板上。吃饭的铃声一来,大家捧着饭碗敲得叮当响,皮鞋在楼梯口踢踏踢踏,震得狭窄陈旧的楼梯一阵阵抖响。很快一锅黑椒牛柳就被围得水泄不通,一锅茄汁意面就被打捞殆尽,老郭就更乐了,拿勺子敲着锅底,朝面点间喊道:“哎哎,我说贾师傅,你的帕尔玛火腿也来点呗,这饭都不够吃啊!”大家一听是帕尔玛火腿,眼睛蓦地发亮,没命似的拼命点头,抹了一嘴的黑椒汁就顺着下巴往脖子里灌去。
做甜点的小夏师傅就看看贾师傅,拿着手里的帕尔玛火腿不知道该怎么办。贾师傅没说话,小夏师傅就不敢轻举妄动,那边老郭的锅底就敲得更响了。贾师傅就转过身去,摆摆手,“给他拿去。”说完从兜里抽出一支烟到冷菜间里抽去了。老郭抽出菜刀,将帕尔玛火腿片开,每片都足足有半张披萨那么大,大家就揣着饭碗围过来抢。“都排好队,排好队,人人有份,永不落空,都有的啊!”老郭派发着刀下的帕尔玛火腿,感觉自己是在施舍的贵人。
徐泽站到了赵胖子原来的位置上,老郭就给赵胖子使了个眼色,让赵胖子给好好调教调教。
赵胖子就让徐泽切洋葱,要切得细细的,怎么切,老郭不教,赵胖子也不说。西式菜刀,徐泽不会用,一颗洋葱被切得歪歪斜斜,大的大,小的小,不成规矩,赵胖子就怒了,“你妈的切啥呢?郭师傅要洋葱末,你妈的切细点!”徐泽只好切完了再剁,洋葱末在菜刀下活蹦乱跳,散发着洋葱特有的刺鼻味道。徐泽的两眼开始不停地流眼泪,完全压抑不住,仿佛泪腺坏了。
谁知老郭一进来,怒得抓起一把洋葱末就朝徐泽的脸上扇过去。“妈了个逼的,谁******让你切洋葱末?你切给鬼吃呐!”徐泽转过脸来,看不清老郭,像隔着花果山的水帘洞。
徐泽被老郭的一嘴臭粪骂得晕头转向,完全找不着北。于是中午削土豆皮,硬是生生地将一袋十斤的土豆削没了一半,上秤杆一称,还不足五斤,又赢得老郭的一嘴臭粪。妈了个逼的,妈了个逼的,妈了个逼的,直戳徐泽的耳鼓。下午一碗罗勒叶,又切得稀烂,刀片都给染绿了,老郭抓起铁罐子就摔,“妈了个逼的,你******知道一斤法香多少钱吗?瞎了你的狗眼!”罗勒叶热菜间没有,是从面点间拿过来的,面点间的小夏师傅使坏,让徐泽拿了一盒法香回去,等听到老郭雷霆般的嗓门,乐得前仰后合,“还大学生呢,连法香跟罗勒都分不清楚。” 徐泽就泄了气,觉得自己陷进了地狱,一不留神,雪白的刀刃走过细嫩的手指,滚珠般的鲜血就滴下来,染红了水池。徐泽一下狠心,拔开水龙头一阵猛冲,一阵钻心的痛一直疼到脚底,徐泽扯开一张擦手纸,将手指裹了起来。
今天是周二,不是很忙,没菜的时候大家伙都坐在厨房间的走廊里歇着,抽烟的抽烟,看报纸的看报纸,热菜间只剩下了徐泽还在切土豆丝。刘师傅就走过来,拿起一把刀来手把手地开始教徐泽怎么用西式菜刀,如何才能不切到手,如何能将土豆丝切细。“万事开头难,多练练就成。”刘师傅说。教完了用刀又开始指点厨房里的设备,什么材料放哪块地方,做什么菜要用什么配料。末了,刘师傅跟徐泽说:“在厨房干活,脸皮要厚,手要快,眼要尖,嘴要甜,咱凭本事吃饭,本事练好了,就不怕别人欺负,咱也不欺负别人。”徐泽的眼前就像刚切完了洋葱末,哗啦啦地流眼泪。
门外高声传来老郭的声音:“刘师傅就是闲不住啊,活忙完了还不忘着言传身教,授人以渔呐。”
刘师傅也不理他,在徐泽嘴里塞了一块牛扒,笑着说:“甭理他。大学生啊,出来锻炼锻炼,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