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暗室他来过无数次了,可他至今唯一能确定的室中陈设,只有那一个香炉。
因为他看见炉烟,细细一缕,轻飘飘地往上升,渐而盈满整个玄铁暗室,香气淡淡的,像初春的花香。除此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就好像那炉烟是凭空从黑暗中滋长出来的,其下一点红星缓缓游移,犹如夜中鬼眼,静静凝视着他。
迈出九步半,他站定,跪下,“庄主,慕空青与阮少修已带到,现在庄中休息。”
黑暗中,那个庄主沉默了很久,终于启唇时,却道:“你偷了断情刀。”
他顿了顿,“属下知罪。”
庄主朝他走来,那脚步很冷、很定,每一步都似在玄铁地面上踩出了锵然回声,“你倒坦然。”
“属下不敢。”他伏下身去。
袍袖拂风的声音,而后庄主冷冷道:“把慕空青带到冰窖来见我。”
他有些惊讶,庄主对他竟不加责罚?然而仍是很淡定地退下,表情依旧木然,波澜不惊。
慕空青不得不来。
她对这个庄主一无所知,但他却知道她的一切。而且,他并不拿她的一切去威胁她,而是平心静气地和她谈交易,给出的是十分诱人的条件——一颗纯红的鸽血石。
她需要那鸽血石。也许有一天,段郎会为了这颗鸽血石来求她的,也许。而她是个会为了“也许”二字拼上一切的女人。
江佐之来传唤她时,阮少修本也想跟去,却不被允许。她于是跟着江佐之走到了那春花斑斓的后花园,走上了那一弯静洁的白玉小桥,走入了那秀气的八角小亭。江佐之把亭上石桌转了三分之一圈,地面上霍然出现一个深洞,洞中木梯相连,引向未可知处。
江佐之做了个“请”的手势,慕空青冷冷看他一眼,便往下走。待全身都进入地底,她站在木梯上望去——
前方竟是一堵墙!
“这——”她刚一开口,头顶光线突然熄灭,江佐之并没有跟来,而是把地洞合上了。
无限的冷刹时袭入她心胸,此处应是湖中,冷湿是固然,可为何竟至于呵气成冰的寒凉?她继续往前走,走到那墙根下,发现左侧竟有个宽仅容人的狭道,其中射出刺目的白光,宛如冰雪的彻亮。她小心翼翼从这狭道中穿过,终于——
“你来了。”
一个声音,仿佛凝了千年万年的孤独,毫无预兆地响起在半空之中。四周累累全是冰块,交互映射出凛凛寒芒,无数光芒错纵的交汇处,那女子一身雪白裘衣铺满冰冷地面,目光空茫地望向那躺着的人。
那是个很年轻、也很好看的男子,身体被封存在冰制棺材中。他安静地躺在令人眩晕的冰雪交错里,恍如浮沉在一片虚空之中,双目微闭,眼睫长长地投下一层浅晕,下颌尖挺,肤白如脂,清雅秀丽……不可方物。
那坐在地上的白衣女子伸手轻轻摩挲着冰棺,口中如梦呓般低低呢喃:“尊主……尊主。”
当那白衣女子转过身来面对她,慕空青才发现,这女子竟然看不见。
她的瞳仁中一片混沌,然而面容还是娇美可人的,只是……太白了,白得有些吓人,或许是常年不见日光,那苍白肌肤下鲜红血管都隐隐可见。看不出年纪,若她真是这归云山庄的庄主,那当是三十岁上了。
“你能换心吗?”没有任何客套,女子话音冰冷,在这冰雪四壁间碰撞来去。
慕空青自己也是个冰凉孤傲的性子,并不容她盛气凌人,“换心并非不可,只是风险极大。”
女子慢慢走了几步,“说来听听。”
女医者的眸光更冷,那是面对生死的一种残酷,“首先,必须找到一个活人献出他的新鲜心脏——”
“这个不难。”女子一拂袖。
“然后要将死者开膛,将死者心脏取出,再将新鲜心脏放进去,与死者所有血管相接合,最后,缝上死者的胸膛。”
“这样就行了?”女子转过头来看着她,虽然慕空青知道她看不见自己,却还是感受到了无形的目光压迫过来,逼得她与之对视。
“这样,只算人事已尽。”慕空青顿了顿,“至于他到底能否醒来,还是要听天命。”
沉默。
冰窖中寒意刺骨,冰窖外碧波湛湛,透明四壁如梦似幻,令人错觉不知身在何方。女子容颜苍白如雪,那空空的目光似乎又落在了冰棺上,那安静沉睡的年轻人像个孩子一般抿着唇,什么也不知道。
“庄主……是想让这个人醒来么?”慕空青怜悯地看着女子孤独的雪衣,提醒道,“改换生死,逆天而行,恐怕会触怒上天的。”
“天?”女子怔怔然重复,忽然短促地、怪异地一笑,“我的天早已死了,他就躺在这里,我……我想让他活过来……”她话语中突然带了哽咽,“虽然我已经看不见他……可是,可是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我想……我只要耐心陪着他……他就不会再离开我了……”
慕空青淡眉微蹙,不太能听懂她的话,却能想象到这一定涉及许多年前一桩武林秘辛。女子的话语酸楚至极,能令闻者下泪,可是这空幽冰雪之间,谁又能予她半个字的回应?
“你走吧。”女子低声说,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慕空青走了。白衣女子再度瘫坐在地上,侧靠着冰棺,手指轻触着它,那神情温柔得好像是抚摸到了棺中男子的眉眼。
二十年了……连风渊碧蘅的女儿都二十岁了,而尊主你,你却还没有醒来啊……
二十年前,他丢下一张纸就潇洒地走了,就在她以为他再也无心江湖争斗、从此便将与她安然偕老的时候。他去找风渊决斗,她不知道这还有什么意义,她满心满眼都是酸的,她不敢说他已经输了可是她一直都看得很清楚,他输了却还是要去找那个男人决斗,他杀了风渊又能怎样呢?
——他杀了风渊,难道就能和沈碧蘅在一起吗?!
她追不上他,当她终于来到东海边,他和风渊都已不在。她在采玉矶的悬崖上看到碎石崩裂的痕迹,想着他也许是坠海了,于是不假思索地跳下去寻他。她寻了好久好久,东海水好凉好凉,她几次快要溺水死掉,终于她在浅海底下找到了他的剑和他……的尸体。
她的尊主,她的少年,还是那般模样,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只是再也不可能对她笑,一脸浪荡魅惑的笑,伸指勾勾她的下巴,轻声对她温柔耳语:“我就知道,这世上只有我的落月对我好。”
尊主,尊主,你既知我对你好,为什么还要离开我?人为什么总是要离开温暖,离开安全,离开深爱他的人,去寻求……除他自己之外的任何人都理解不了的东西?
江巧儿捧着膳盘小步走到前院厢房,正要推门,忽听里面激烈声响,似在吵架。
“为了一颗鸽血石,你竟连这也答应?万一不能成功怎么办?”是她前几日见过的阮少修,那把素来温润慈和的声音,此刻竟在微微颤抖。
“总可一试。”慕空青的话音却是冷冷的,不带丝毫温度,字句冰凉得好像根本不认为这算个事。
“姑娘。”阮少修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靠近她,紧盯着她,“起死回生,是逆天之事!杀人活命,是造孽之事!那鸽血石到底有什么玄妙,值得你为它如此?”
慕空青的面纱之下似乎浮现一个惨淡的笑,转瞬又不见踪影。“逆天又如何,造孽又如何,那鸽血石,我是要定了。”
阮少修凝注着她的眼睛,那里冰冷如一潭死水,根本装不下他的影子。他忽然惊醒,姑娘会为谁这样犯险呢?他懂了,可是他的心陷沉得更深,他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在怜悯她,又好像,是在怜悯他自己。
他终于放下了她的手。无论她做什么决定,他知道,自己都是会跟随她的。
“谁会愿意献出自己的心脏?想来这个庄主,是要开杀戒了。”他轻声道,神情不忍。
房门外,江巧儿呆立当地,手足刹时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