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铁锁和门链的碰击声，紧接着“咣当”一响，铁门开了。
黄昏时分的一阵凛冽寒风猛地扑了进来，还夹带着几片飞舞的雪花。寒风尽管刺骨，却给人一种清爽、痛快的感觉，大概是因为牢房里的空气太污浊、太令人窒息的缘故吧。
声音和冷风的刺激，使一个年纪约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精神为之一振，他把靠墙枕着的双手一下子从脑后抽出来，直起身子自语道：
“啊，他俩回来了！”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小犯人出现在门口，看样子也就十岁出头，清瘦的小脸上一对漂亮的大眼睛，显得格外有神，眼睛上面两排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皮的张合而忽闪忽闪地跳动，眼睛下面是长得十分灵巧的鼻子和饱含着稚气的小嘴。让人一看就会想到：这准是个非常聪明伶俐的孩子。接着，在他的身边又出现一个孩子，年龄比他还小，不过六七岁的样子，这是他的弟弟。弟弟和哥哥长得十分相像，只是矮一些、胖一点罢了。兄弟两人各穿着一件又肥又大的破旧棉衣。看起来，适合小犯人穿的衣服，看守所里还从来没有预备过。
“报告班长，进号子！”清脆的童声在门口响起。
“进！”随着这一声粗鲁的吆喝，一个体格强壮、嗓门粗大的看守出现在小犯人的身后，把好不容易才透进来的一点冷风，差不多全部挡住了。这个看守不过二十几岁，身材却长得很高大，相比之下脑袋便显得小了点，因此即使穿上公安服装，也总给人一种不大协调的感觉。两个小犯人进来之后，他伸手“咣当”一声就把铁门带上了。屋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
铁门从外面锁上了。大个的孩子回过头去，趴在门缝上看了看，直到那“喀嚓、喀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完全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以后，这才转过身来，跺了跺脚，冲着长长的袖筒子哈了两口气：“妈的，这天真冷……”
那小个的孩子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是站在墙角的小便桶跟前，结结实实地尿了一大泡尿，然后便大摇大摆地甩着长袖子，把两只破鞋子一蹬，蹭地一下跳上大通铺，在年轻人身边坐下了。
“瞧你们俩身上的雪花……”年轻人起身为孩子们拍打身上的落雪。
大孩子把身子一闪：“我自个儿来。”他的胳膊往上举了两下，想把手伸出来。因为袖子太长，手怎么也伸不出来。他索性不伸了，干脆抡着袖子往身上抽打，逗引得几个犯人都笑了起来。
“今天去的时间可真不短。”年轻人关切地说。
大孩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嗨，提审呗，没完没了地……”
“怎么样？是不是又跟他们嚷嚷来着？”
“没有。犯不着……”大孩子摆出一副老成的样子，满不在乎地扬了扬脸。
“没有就好。”年轻人这才稍稍放心。孩子们跟提审员嚷嚷的事情以前还真发生过。
临睡前的牢房里显得有点不大安静了。虽然也有个别犯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只等睡觉的号令一下，就立即钻进被窝，到梦中去寻求一丝安慰；但是多数人还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着闲话，借以消磨掉临睡前这难熬的一段光阴。
此时，那小个的孩子正悄悄地拉着哥哥的衣襟，央求地说：“哥哥，你就把那块糖给我吧！”
“不，我给咱们存起来。”
“我现在就要。”弟弟有点撒娇地说。
“给你，可不许吃……”哥哥严肃地嘱咐道。
“嗯。”弟弟接过糖来，那是一块用非常好看的糖纸包裹着的水果糖。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才用双手捧到鼻子底下，使劲地闻，“呀，好香啊……”
看着弟弟高兴的样子，哥哥迟疑了好一阵子才说：“……小弟，咱们把这块糖送给叔叔，你说好吗？”
“嗯——”弟弟有点舍不得地，“我们好久没有吃糖了……”
“叔叔对咱们那么好……”
弟弟犹豫了一下：“好！”
于是哥哥转过脸去：“叔叔，我们要送您一件礼物，您猜……”
“礼物？”年轻人感到有点突然，“好吧，我猜猜看……是旧报纸？……香烟盒？……那么，是小镜片？要不……”
“不对，都不对。”哥哥把手一伸，“您看！”
“嗬，一块糖，一块水果糖！……哪儿来的？”
“在看守所大门口捡的。”哥哥回答说。
“没让人看见？”
“我想是看见了……”
“没有。”弟弟不同意哥哥的看法，“老班长正低着头……”
年轻人笑了：“如果是他，看见也不要紧。”
“老班长是个好人……”哥哥懂事地说，然后又把糖递给年轻人，“叔叔，这糖，您就吃了吧！”
“不。你们进来一年多了，别说是吃一块糖，就连一口甜水也没有喝过……”说着，年轻人的眼角已经湿润了。
“可您，为了我们，每天才吃那么一点饭……”哥哥望着年轻人越来越消瘦的面孔，难过地说。确实，年轻人照顾这两个孩子，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的，他常常要从自己那一份有限的食物中，匀出一半甚至一多半来给孩子们吃。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可怜的无依无靠的孩子去挨饿，结果自己却一天天瘦下来，全身的肌肉在萎缩，连胸前都能清楚地数出肋骨的根数了。那天趁着出去洗碗的工夫，在清水池里照了照自己的面影，他简直不认识自己了：颧骨显得高了，下巴变得尖了，原来那么丰满的圆脸盘，如今拉得这么长……要不是那时常皱起的眉头，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鼻子下一抹浓重的小胡子还依然存在，他甚至要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面孔……
“这，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怎么能吃你们的糖呢……”年轻人微微一笑，却有两颗泪珠从眼角跌落。
“呀，叔叔，您哭了！”弟弟惊讶地喊道。
年轻人连忙低头：“没，没有……”
哥哥伸过手来替年轻人揩擦泪水：“叔叔，您别难过。糖，您一定要留下，这是纪念。——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出去了！”
年轻人一惊：“怎么，你们要走？”
“嗯。今天提审，换了一个人，问这问那，最后他说：行啦，你们这俩小子，总算熬出去了……”
年轻人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他真是这么说的？”
哥哥点了点头：“在提审的时候，他还接了一个电话，说：是，是该让他们走了……”
“还说，”弟弟也把头凑过来，学着打电话的样子，“是，是，越快越好……”
“去哪儿？”
“不知道。”哥哥回答。
“他没说什么时候走？”
“说了，——明天。”
“明天？”
“是，明天。”
“明天！……”年轻人激动起来。对于看守所里的每一个犯人，明天，它具有多么强烈的诱惑力，又充满着多么神秘的色彩！从入狱的那一天起，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不都在盼望着明天的到来吗？可是，明天究竟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明天，给人们带来希望，也常常令人失望。怀着这种心理，他们迎来了多少个明天，又送走多少个明天……两个孩子所日夜盼望的明天，就要姗姗地来临。当明天到来的时候，他们就要离开这里。那么，明天，他们将去向何方？明天，究竟给这两个孩子安排了一个什么样的命运？现在，还无从知晓……
孩子毕竟是孩子。当他们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他们最亲密的朋友之后，便随着睡觉的号令进入了梦乡。而这个又一次失眠的年轻人，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感情上的波涛了，它们将尽情地翻滚、奔腾……他默默地躺在孩子们的身边，手里紧紧握着孩子们送给他的那一块糖，不，那不是糖，那是孩子们一颗幼稚而真诚的心！尽管他和孩子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他们之间所建立起来的友谊，却是这样深沉，这样真挚……他久久地凝视着两个孩子熟悉可爱的小脸，想着即将到来的离别，他替他们高兴，又为他们的前程担忧……
不知什么时候，孩子们安详而有节奏的鼾声轻轻地响起来了，和着窗外寒风夹着飞雪的呼啸声，汇成了一曲低沉的如泣如诉的歌子，把年轻人的思绪带向那已经逝去了的无数个“明天”之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