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刚打开,不等云间出来,十几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就往轿厢里挤。个个面色凝重,一声不吭。云间赶紧侧过身,蹭着一个人的肩膀挤了出来。电梯门迅速关上。
走廊里灯火通明,白色大理石地面映出炫目的光亮,尽头的墙上有“博约公关”字样。洁白明亮的前厅空无一人。
云间心里疑惑,探头张望了一下。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看起来四十六七岁的中年人提着一个大包走出来,看到云间,平和的脸上露出些许不悦。“你哪个部门的?怎么还没走?”
“哦,我不是。”云间知道他大概是误会了,“我找冯思源……”
一阵音乐声响起。中年人从包里掏出手机,嗯了一声,两道浓眉拧在一起,语气严厉地说:“徐家汇公园南边!那边一溜儿的报摊还在卖!……找几个上海交大的学生,上午九点前必须都收干净了。”
云间一下明白他是派人上街收某份有客户负面新闻的报纸,没想到这家声名在外的公关公司行事如此彪悍。中年人挂了电话,打量着云间,“柏泉让你来的?就是你撞了车?”
云间点头。“你就是……”
“正好。人都走光了。正愁找不着人。”冯思源抬手关了门厅的灯,走出去,云间跟着走出去。玻璃门在后面无声滑过,嗒的一声锁上。“帮我开车,我要去大望路。”冯思源快步走到电梯前,按亮下行键。
云间错愕地张张嘴。电梯门滑开,冯思源一个箭步跨进去,伸手去按键,电梯门开始关闭,云间赶紧侧身挤进去。
车开上东四环后,坐在后座右边的冯思源忽然说:“你在东坝也这么开车?”
云间愣了愣,瞅一眼后视镜。冯思源一脸平静的微笑,眼神却冷冰冰的。他轮廓深邃,眉眼间距窄,唇边有两道很深的法令纹。一头精心修剪的短发,白衬衣领口锋利如刀。看起来严谨而优雅,颇有英伦绅士那种冷淡的海洋气息。
“这么规规矩矩、慢慢吞吞的,你是怎么赢了柏泉的?”冯思源望着后视镜。
“不敢快。”云间看着前面。前车亮起刹车灯,他轻踩刹车降低车速,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就因为赢了他,立刻欠下二十万。”他自嘲地笑了笑。
冯思源脸上保持微笑,转头看向窗外。“明知道赔不起,一开始就不应该去。你做什么的?出租车司机?”得知云间是网络公关公司写稿的,他皱了皱眉,“哦,黑公关。”
云间愣了一下,转念又觉得他说得没错。
车一直停着。过了一会儿,冯思源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指了指右边的应急车道。“我没时间。再不快点,我让你明天就还钱。”
云间呼一口气,忽地向右打方向盘,猛踩油门加速。黑色卡宴迅速冲过前方禁行区域,又猛地向左,插到左侧车道的车队里。冯思源被晃了几下,伸手抓住把手,哑然失笑。
云间一路左右腾挪,不到十五分钟就到了大望路。临下车的时候,冯思源从包里掏出一沓资料放在后座上,指了指前面的写字楼。“停好车去前面发资料。发给记者。一会儿他们就全来了。告诉他们发布会在B座十层。”
云间迷惑地转过头。冯思源没理他,打开车门下车,走出十来米,又几步跨回来,探头说,“有人问A座十层,就说他们记错了。”话没说完,就转身大步走远了。
写字楼下面的广场上,三四个挂着工牌、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抱着资料,站在通往A座的路口严阵以待。看着云间抱着资料走过来,几个人齐齐转头看他,神情略显疑惑。云间抬手指了指楼上,苦笑道:“你们老板冯思源……”那几个人一副恍然的样子,迅速收起表情,再没看他。
九点半刚过,带着长枪短炮的记者陆续到达。大部分人眼都没抬,就往A座走。云间赶紧上前打招呼,往记者手里塞资料,不断解释着“不是A座,是B座”。有的记者迷惑不解地掏出手机看邀请短信,旁边的工作人员立刻解释着“工作出错,请多包涵”,顺手把人往B座推。
云间虽然没做过一天记者,但毕竟是新闻系的,立刻明白冯思源是在劫竞争对手的发布会,把对方邀请的媒体记者拦下来,送到自己的发布会去,不由得在心里惊叹。显然,冯思源是临时决定开新闻发布会,这意味着他要在短时间内打听到对方发布会的时间地点、邀请哪些媒体,迅速租下临近的会场,然后半路拦截。
将近九点三刻,记者们蜂拥而至。云间和另外四个人不断围追堵截,还是有不少漏网的记者进了A座。那个穿黑色毛呢外套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时,云间已经忙得晕头转向,来不及分辨是不是记者,直接塞上一份资料,请对方去B座。转开头的时候,云间从眼角余光瞥见那个身影还站在原地,心里诧异,下意识转回视线。
清晨的阳光从那个身影后面照射过来,云间不由得眯起眼睛。
有一瞬间,他没认出她。只是眼前这个背着长镜头相机的长发女子,让他觉得眼底有些细微的刺痛。然后,他感觉整个世界轻微摇晃了一下。
宣宜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漠无表情,然后转身往B座走去。云间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右肩似乎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他转过头,一个工作人员略带怒意地瞪着他,指了指一个正往A座走的记者。云间连忙追上去。
走进会场的时候,发布会已经进入记者提问环节。云间这才发现,这是前段时间出现质量危机的某茶饮料品牌的新闻发布会。现场闪光灯此起彼伏,云间绕开外围的摄像机寻找宣宜的身影,走到右侧中间的摄像机前,忽然听见前面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消费者只想知道,这个绿茶现在还能不能喝。当然,您自己打开瓶子喝一口,可不能说明问题。”
云间抬头望去。前排摄像机旁立着一个穿米色防风衣的高个子记者,握着话筒,正向台上的什么人提问。云间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几步。
是萧颂。四年不见,他已经剪掉在篮球队时的标志性长发,一头利落的短发。棱角分明的下巴透着硬朗坚毅的气质。
一个貌似饮料公司老板的中年人对着话筒清了清嗓门,说:“对消费者的过激反应,我们无能为力……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们只能放弃一部分市场。但我要说,我们问心无愧。对我们来说,尊严是更重要的事……”
“您就事论事说事实就可以了。”萧颂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这两个月饮料的销量是否受到影响?具体下滑多少?对市场反应,公司有什么判断吗?”
“这个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对我们来说,更重要的是名誉……还是那句话,清者自清。”饮料公司老板说,“你们媒体难道看不出来吗?这分明是有人做局,恶意抹黑。至于是谁,我就不指名道姓了。人在做,天在看……”
“您这有点答非所问,还是说具体事实吧。您也希望我们写出事实清晰的稿子……”
“我不就在跟你说事实吗?一直在说事实啊。你听不懂吗?”饮料公司老板气势汹汹地打断萧颂,一下站起来,“有你这样的傻逼记者吗?我看你根本不配做记者!”
顿时全场哗然。萧颂笑着摇头,收起录音笔。一旁的冯思源急忙抢过话筒,向萧颂道歉。但是已经太晚了,记者们群情汹涌,纷纷把话筒举到饮料公司老板面前。冯思源朝旁边的工作人员挥挥手。几个员工围着饮料公司老板撤出会场,发布会草草收场。
云间正想悄悄退出会场,萧颂却已经看到他,立刻扔下三脚架,飞奔过来。云间冲他微笑,避开退场的记者们,穿过座椅间隙走过去,忍不住张望了一下四周。忽然,一个念头像一道阴影划过他心里,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这几年你上哪儿去了?”萧颂用力推了一下云间的肩膀,一脸明亮爽朗的笑容。云间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得给陆衡打个电话。他肯定要揍你一顿。”萧颂掏出手机,忽然愣愣地握着手机,神情有些尴尬,视线落在云间身后。
云间转过头,看见宣宜正轻轻推开后排的座椅走过来。
“云间,有件事……”萧颂欲言又止。但宣宜已经走到他身边,温柔地挽住他的胳膊,仿佛没看到云间。
心里那道阴影猛然撕开,云间感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他的心。但他知道,自己本不应该感到意外。
“云间,真巧,好些年不见了。”宣宜贴着萧颂的胳膊,露出毫不做作的惊讶表情,似乎完全忘了他们刚刚在楼下碰过面。
她像以前那样,素面朝天,一身素净的颜色,美得不动声色,却透着摄人心魄的吸引力。但云间还是敏锐地感觉到她的变化。那张依然明净动人的脸似乎少了某种恣意的东西。仿佛一直不知所措的面孔终于找到了自我伪装的方式。令人想到半大的孩子接陌生人电话时,故作老成的口吻。
萧颂略显窘迫地歪了歪肩膀,看着云间,眼神带着探询和歉意。
“是啊。有四年了吧。”云间自然地露出微笑,冲萧颂点了点头。
萧颂如释重负,立刻恢复笑容,不经意地松开宣宜的手,收起三脚架塞进摄影包。“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周围的温度似乎忽然升高了。云间感到身上一阵燥热,正想推托,却看见冯思源满脸微笑朝他们走来。
“你们认识?云间都没跟我提过。”听到冯思源熟稔地叫自己的名字,云间不由得一怔,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冯思源伸手拍了下云间的肩膀,向萧颂点头致意,“刚才的事真抱歉。你别见怪。你知道郑总是白手起家,性子直,一着急就词不达意。多多包涵,笔下留情啊。”
萧颂扣上摄影包,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您客气了。”
一个工作人员适时走过来,递上一个红色信封,恭敬地说:“萧老师,刚刚一忙就忘了给您了。这是您的车马费。”
萧颂诧异地抬头,看了看冯思源,伸手从摄影包旁边掏出一个红色信封。“我已经拿了。”他微微一笑,眼神冷淡,“刚刚签到的时候就拿了。”
“你看,他们都忙糊涂了。”冯思源笑着说,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那个工作人员满脸涨红,立刻退下去。“那你们聊。”冯思源大步往外走,回头对云间说,“一会儿去休息室找我。”
萧颂目送着冯思源走出去,碰了碰云间的胳膊,低声说:“你怎么认识冯思源?”云间笑着摇头,没答话。“走,一起吃饭去。”萧颂背上摄影包,抓起云间的胳膊。
“萧颂。”宣宜双手紧握着,僵硬地站在原地,“我下午还有个很重要的采访。在中关村。”转过头略带歉意地对云间说,“要不你们俩去吧。”
云间没看她,心里却如遇大赦,对萧颂微笑:“下回吧。冯先生也在等我。”
萧颂尴尬地笑了笑,只好点头同意,掏出手机记云间的电话号码。宣宜没等他,背着双肩包和相机径直往门口走去,步履从容不迫。
云间一边把号码报给萧颂,眼角余光看到宣宜在门口签到台前停下来。她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什么东西捡起来,放到桌上,似乎还回头看了一眼。萧颂记下号码,转过头见宣宜已经进了电梯间,匆忙跟云间道别,背着摄影包追上去。
“你打算怎么还这二十万?”见云间走进休息室,冯思源靠着沙发直截了当地问道。
云间看一眼茶几上的欠条和身份证,露出苦笑。
“我可以让你留下来。不过,”冯思源拿起云间的身份证端详着,“你是萧颂的同学。他是知名财经记者,你怎么去做黑公关?”
云间迟疑了一下,把大三下学期代人考英语六级被学校开除的事照实说了。冯思源平静温和的眼神闪耀了一下,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惊讶。“行了,我明白了。”他把身份证递给云间。云间犹疑地接过,看了看他。
冯思源把欠条放进包里,拿起沙发上的外套站起来。“职位是执行助理。就是什么都干。工资三千,至少做三年。剩下的部分就当你还我。”说着微抬下巴看着云间,“当然,你要是想去东坝赛车还钱,也可以试试。听说柏泉一晚上就输给你两万。”
云间摇摇头。“我不会再去赛车。”
冯思源笑了笑,拿起大包往外走。“那行。现在去地库,把车开到路边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