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萧颂被楼下马路上的一阵喇叭声吵醒,从单人床上坐起来。卧室的门关着,晏洁似乎还没起床。萧颂松一口气,快速翻下床,决定趁晏洁起床前赶紧洗个澡。
自那天不速而至,晏洁就暂时住在这里。萧颂把卧室让给她,陆衡过意不去,就把客厅的单人床让给萧颂,自己睡沙发。晏洁在这里住了一个星期,找房子找得不顺利,渐渐不太积极,反而越来越依恋陆衡。最近陆衡去广东出差,萧颂独自面对晏洁,更加尴尬。
卫生间的灯没亮。萧颂想都没想就推开门,迎面看到晏洁赤身裸体站在玻璃淋浴房里。一瞬间,两个人都呆住了。
晏洁很快回过神,惊叫一声,缩起身体,一下子滑倒在地。萧颂顿时面红耳赤,迅速退出去。“对不起……我看灯没开,门也没锁……”他顺手带上门,结结巴巴地解释道。
“门坏了,关不上……”晏洁在卫生间里面低声说。
萧颂这时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件短裤,心里更加狼狈,连忙跑到沙发旁穿上衣服,忽然听见卫生间里传来一阵响声。“你没事吧?”他踌躇着走到餐厅附近,朝卫生间喊了一声。
“没事……”晏洁的声音带着哭腔,顿了顿,哭着说,“摔了一下,脚崴了,站不起来……”
“那怎么办?”萧颂手足无措,忽然想到宣宜,拿起手机又觉得这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立刻套上羽绒服往外走。“你等一下,我去叫宣宜过来。”
门铃响了许久,孔嘉才迷迷糊糊地来开门,身上还穿着睡衣,似乎还没起床。萧颂这才知道宣宜出差了,已经走了两天。没想到宣宜连出差都不告诉他。他忽然意识到她是下定决心要分手了。
“什么事这么着急,一大早找她?”孔嘉靠着门打了个哈欠。
萧颂一下想起晏洁,来不及多想,简单说了一遍经过,让孔嘉帮忙。孔嘉什么都没说,立刻穿上外套,跟萧颂一起急匆匆往回赶。
打开门,看到鞋柜旁边的黑色旅行箱时,萧颂忽然有不祥的预感,正想找个借口和孔嘉退出去,已经太迟了。卧室里传来轻微的啜泣声,似乎还有陆衡说话的声音。孔嘉推开萧颂,木然穿过客厅走过去。卧室里,陆衡抱着晏洁坐在床边,正在柔声安慰她,一只手轻轻揉着她裸露的脚踝。晏洁身上只裹了条白色浴巾,紧紧搂着陆衡的脖子,身体还在颤抖。
孔嘉一声不吭,像是生怕打扰他们似的,慢慢往后退,出门走了。萧颂讷讷地追了几步,又停下来,不知所措地站着。
二楼吧台上只有寥寥数人。几盏小小的吊灯从天花板垂下来,在褐色人造石吧台上投下锥形灯光。身穿黑马甲的酒保坐在另一头,正在细致地擦着玻璃杯,偶尔抬起头,快速扫一眼四周。孔嘉斜靠着吧台,光洁的脸枕在胳膊上,透过栏杆望着楼下跟随音乐节奏摇摆的人群,一直没有说话。
“你都在这里坐两个小时了。就算找我跑龙套,好歹说句话吧。”叶哲朗端起杯子摇晃了一下,漂浮在伏特加中的冰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失恋了?”
孔嘉转过头看着他,目光失神。“难不成被骗财骗色了?”叶哲朗瞟了她一眼,笑起来,“那更加不应该来这种地方。”
“听说你有很多女朋友。每次跟不同的人亲热是什么感觉。”孔嘉忽然说,脸依旧枕着胳膊。
叶哲朗略显错愕。“有点过分吧你?”他说,“我可没对你的私生活多说什么。”
孔嘉笑起来,笑声单纯而坦率。“就是纯粹知识性地问一下。会有点心理障碍什么的吗?”
叶哲朗摇摇头,抬起手,慢吞吞解开衬衫袖扣。“我可干不了心理咨询的活儿。再说,我没有什么女朋友。”
“说点实话。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也没把你当男的。”孔嘉直起身体,显得毫无戒心。
叶哲朗不禁有些恼火。“信不信随你。我懒得废话。她也不敢这么审问我。”忽然转过头,瞪了孔嘉一眼,“什么叫没把我当男的?”
孔嘉看出他真被惹急了,赶紧抬手道歉。“我的意思是……”她眼睛向上瞟了瞟,搜索枯肠,“就是我也没把自己当女的。”说着豪爽地笑起来。
楼下的音乐节奏骤变,一群发型夸张的年轻人在舞台中心跳起街舞。叶哲朗皱了皱眉,一口喝了杯里剩下的伏特加,说:“换个地方吧。这地方太闹腾了,就适合你们这些小孩。”
孔嘉点头,正准备站起来,看见对面通往二楼的楼梯走上来一群身穿赛车服的男女。其中一个身影让她觉得有点眼熟。她心里一动,借口上洗手间,让叶哲朗稍等,起身跟上去。
二楼前面是包厢,迷宫般的走廊两边都是门。孔嘉跟在他们身后,眼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搂着一个穿白色赛车服和超短裙的女孩,心里莫名紧张。走到前面走廊转弯处,她终于瞥见那人的脸。果然是云间。
孔嘉惊愕不已,不由得停下脚步,踌躇了一会儿,又跟上去。前面是个十字路口,三个方向的走廊上都空无人影,两边的门都关着。孔嘉有些懊恼,听了听声音,转上右边的走廊。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只是想到宣宜就恨不得把云间揍一顿。
走廊的门里传来音乐声和喧闹声,孔嘉挨着每扇门找过去,忽然感觉到有人站在她身后。她转过身,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不由得退了一步,只见一个穿着赛车服的红发男子靠着墙站在她跟前,一脸漫不经心的笑容。孔嘉认出他是刚才走在云间前面的人,想问他云间在哪儿,又有些迟疑。
“你是找我吗?”红发男子歪着头,挑了挑眉毛,语气轻佻。孔嘉心里生起惧意,避开他,往回走。“别这么着急走呀。”红发男子抬手拦下她,凑近一步,“不如认识一下呗。我叫柏泉。”
孔嘉后退一步,瞄了他一眼。“让开。要不我叫服务生了。”
“装什么纯。”柏泉哼了一声,凑过来,“说吧,多少钱。看你长得不错,随便开价。”
孔嘉一下火了,扬手给他一巴掌。柏泉轻巧地避开,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还挺横。看来不是出来卖的。那更好。”他突然把孔嘉往旁边的门里拖。孔嘉惊出一身冷汗,大喊起来,胡乱踢了他几下,却被他从后面勒住胳膊。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大喝一声。孔嘉费力地转过头,看见叶哲朗冲过来,一下拽开柏泉,接着把他往旁边一扔,仿佛扔一只小鸡。孔嘉惊魂未定,下意识躲到叶哲朗怀里,紧紧抱着他。
叶哲朗轻轻拍了拍孔嘉的背。“滚。”他冲柏泉低声喝道。
柏泉立刻爬起来,猛拍走廊对面的门,喊道:“都出来。有人找碴。”门被撞开,那群身着赛车服的年轻人纷纷冲出来,几个人手里还握着啤酒瓶。云间走在最后,见到孔嘉,一下子愣住了。
“哦,想倚多取胜。”叶哲朗轻蔑地笑了笑,把孔嘉推到身后,慢条斯理地挽起衬衫袖子,“行啊,一起上吧。好多年没机会打架了,刚好练练手。”
柏泉嗤笑一声,挥了挥手,几个人立刻冲过来。云间伸手拦了一下,朝柏泉转过头。“算了,一会儿还要去东坝,别惹事。”
“让那妞儿陪我喝一杯,我就算了。”柏泉指着孔嘉,挑衅地看着叶哲朗。
云间拦在柏泉面前。“她是我一个朋友。就当看在我的面上。算了吧。”
“你让开。”柏泉厉声喝道。
云间一动不动,拧着眉头看着他。柏泉一把抢过旁边一个人手里的啤酒瓶,往他头上挥去。云间额头上立时裂开一道口子,鲜血迸流。他伸手捂了一下,踉跄一步,撑着墙壁站定。孔嘉惊叫一声,奔过来扶起云间,慌忙解下围巾按到伤口上。
柏泉看了看云间,哼了一声,转身走了。那群穿赛车服的年轻人立刻跟着走了。
“这小子得找人修理一下。”叶哲朗皱眉掏出手机,喃喃自语。
“你也算了吧。”云间声音有些虚弱。
“我劝你自重。”叶哲朗心有不甘地收起手机。
孔嘉见围巾上渗出血迹,有些担心。“我送你去医院吧。”
云间摇头,按着伤口站直了。“我没事。”
“他是什么人?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刚才那个女人又是谁?”孔嘉问。
云间没回答,看了叶哲朗一眼,又看着孔嘉,说:“早点回去吧。”转身向走廊另一头走去,走出几米回头说,“晚上的事别让宣宜知道。”
孔嘉怒上心头,不禁冷笑一声。“难得你还能想起她。”
云间停顿了一下,转头离开。
车驶上东四环,在夜色中向南飞驰。孔嘉歪着头,望着车窗外,一直没有说话。“刚才那人是谁?你跑那么远,是特意去找他?”叶哲朗随口问道。
孔嘉轻轻叹口气,过了片刻,转过脸望着叶哲朗。“这样可不好。我可没对你的私生活多说什么。”她学着他的语气说道。
“当我没说。”叶哲朗抬了抬眉毛。
凌晨时分,路上车辆稀少,叶哲朗把车开得飞快,很快转上通惠河边的小路。沿河路灯昏暗,前面就是公寓大门,叶哲朗转入辅路,车速渐渐慢下来。
路灯照进车里,孔嘉看着叶哲朗的侧脸,想到他刚才挽袖子时冷静淡漠的神情,忍不住有些好奇,想问他打架的事,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叶哲朗似乎感觉到什么,瞄了她一眼,说:“赶紧的,我等着呢。”
“什么?”孔嘉睁大眼睛。
“要不就道谢。要不就道歉。”叶哲朗微笑,“都是应该的。”
孔嘉不由得露出笑容。“道什么歉?”
“什么没把我当男的。”
孔嘉移开视线,看着外面。“那是实话。”
身体猛地往前冲,孔嘉伸手抓住车顶的扶手,吓了一跳。车停了下来。叶哲朗握着方向盘,眯眼盯着孔嘉。
“干吗?”孔嘉一阵慌乱,强作镇定地说,“我解释过了。”
“我没听明白。”叶哲朗目光锐利。
“是你想多了。”孔嘉决定说清楚,“如果你是想再找一个小女朋友,那你找错人了。”
叶哲朗缓慢摇了摇头,转过头,目视前方。“你到家了。再见。”他冷淡地说。
孔嘉看着他,心里有些愧疚。“要是你自己都觉得太假,就别勉强了。”说着推开车门跨出去,忽又握着把手停下来,低声说,“谢谢。刚才的事,还有之前的事。”
“上次我说谎了。”叶哲朗忽然说,眼睛依然望着前面,没看孔嘉。“我是有企图。不过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孔嘉摇头。“我不明白。对不起,不管怎样你都找错了。”她关上车门,走上人行道。
身后响起轮胎急速旋转的声音。那台黑色X6迅速掠过她身边,在前面路口猛然掉头,很快消失在桥边的转弯处。孔嘉原地站了一会儿,心里升起一种离别的惆怅,莫名厌恶起自己。她长吁一口气往回走,一抬头却看见陆衡站在公寓门口的路灯下,满脸憔悴,似乎一直在这里等她。她装作没看到,加快脚步,跟在几个背着包的学生后面走进大门。
“他就是上次那个人?你跟他一直有来往?”走上门厅前面的花园,陆衡在后面说道。孔嘉充耳不闻,穿过亭子旁边铺着青石板的空地。陆衡追上来,拉住她的胳膊,站到她面前。“你这是跟我赌气吗?”他笑着说。
孔嘉斜眼看着他。“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我没那么无聊。”
“我也就是随口问问。”陆衡咧嘴一笑,松开她的胳膊,“今天我帮她找了房子,也帮她搬家了。顺便跟她说清楚了。”
“早上的事也能说清楚?”孔嘉眼里浮起冷淡的笑意。
陆衡低下头。想到晏洁惊恐地抱着他不肯放开,哀求他一起离开北京回温州,他始料未及地感到心虚。“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小心翼翼地说,“她摔倒了,一个人在卫生间里哭,我总不能不管她。没多久萧颂就回来了……你也看到了。其他什么事都没有。”
“我都看到了。”孔嘉说,“还看到了很多,包括你自己没注意到的,没意识到的。”
“什么意思?你就是这么看我的?”陆衡有些恼怒,但想到孔嘉一向提到晏洁就完全失去理智,知道问题不在这里。“我们之间连这点确信都没有吗?”
一辆晚归的车亮着远光灯从旁边经过,青石板地面反射出冷光。孔嘉想起陆衡抱着晏洁轻声呵护的样子,感到一阵生理的不适。“陆衡,算了吧,就当我脑子发热,又傻了一回,以后不会了。”她平静地说,侧身避开他,向亮着灯的门厅走去。
陆衡迟疑了一下,追上来,从背后一把抱紧她。“孔嘉,为什么?我们好不容易……”他贴着她的头发把脸埋在她的脖子里,“上次在河上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出来。这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混蛋。你知不知道。”
孔嘉感觉到脖子里一阵湿热,想到自己四年来不断重复的自我怀疑,忽然轻而易举地原谅了他。陆衡扳过她的肩膀,张张嘴,眼神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哀伤。孔嘉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