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的学徒告子讲过一句名言：食色，性也。孔子在《礼记》里也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意思是说，性爱如同饮食，隶属于人欲本性。你不能压抑自己的性欲望，这是变态。当然，也不能放纵，放纵了也是变态。禁欲、纵欲就如同禁食、暴食，都是不好。这是高考语文的必背名句，具体意思老师没细讲，我自己琢磨的。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因为我在思考我跟狄安的关系。
头疼得厉害。昨晚喝多了，到现在都头疼，脑仁酸胀，非要揉揉太阳穴才舒服点。躺在寝室床上眯着眼休息，王勇和张一翔坐在下面戴着耳机打游戏，半梦半醒间，把昨夜和今早的事又理了一遍。
昨晚是我人生第一次喝这么多酒，上瘾似的，回到狄安家里还要喝。原本他背我到车站，等车，上车，我在车上都睡着了，睡到东川路醒过来，耍赖皮似的嚷嚷着还要喝，发酒疯。狄安就到便利店买了几罐啤酒回来，我们喝光了，抱着亲。以为会发生关系，但没有。衣服脱了，裤子脱了，内裤脱了，赤身裸体抱着抚摸着亲吻着，都到最后一步了，狄安又把内裤穿上，帮我也穿上。明明看得清楚，两人都有生理反应，但就是没继续。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觉得可笑。前一个月，好多人扒我裤子，如今我自己脱了，他给我穿上。这算什么？见到我肩膀上的牙印和烫疤了？拿被子裹住。
“不喜欢？”故意省略了宾语：是不喜欢性爱，还是不喜欢我？话一出口，都是酒味。也没洗澡，穿着内裤蜷缩在床上，夹着被子问他。
他本是躺在床上枕着枕头，望着天花板出身，听到我问，愣了下，随即笑笑，亲一亲我下巴，说：“当然喜欢。”
我摸着他红色的四角裤，裹着浅绿色的被单尤为显眼，摸着他紧绷的臀部，问：“那干嘛要穿起来？”
他捏捏我因为过度饮酒而滚烫的脸颊说：“喜欢，不一定非要上床的。”
是吗，这话好熟悉，好像右右也跟我讲过。这么巧，难道是右右教他的？“你该不会跟右右上过床吧？”我问。右右就喜欢玩，见了帅哥就要搭讪，搞不好跟狄安也有过暧昧。
狄安摇摇头，很认真地说：“我真正意义的上床，只有超超一个。”他下床倒了杯水咕噜咕噜喝着，高耸的喉结上下翻滚。记得那次跟李文超接吻，他很喜欢亲吻我的喉结，想必对狄安如此男性化的喉结更是痴迷。
“在李文超之前没谈过？他该不会是你初恋吧？”我哑然，因为喝多了酒，嗓子也有点哑。李文超那么不老实的一个人，居然捡到狄安这个宝。
狄安把水杯递给我，像没听到似的，问我：“怎么想到马佑了？”
我喝了口水，嗓子舒服多了，没那么干涩，说：“之前右右也跟我说过这话，也在床上。我们只亲吻了，没继续。”狄安虽然知道我之前跟右右有来往，但这样的细节他自然不晓得。
“我跟马佑做家教认识的，不是很熟，就见过几次。超超跟他是同学，处得很好。”他一笑，“马佑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窗户开着，风有点凉，我把被子往肚子盖一盖，问：“那你喜欢什么类型？”右右个子高，长得好看，喜欢笑，很阳光。这种男生谁不喜欢。
“我喜欢超超那样的，”他摸摸我鼻子，“还有你这样的。瘦小的，可爱的，能抱着亲。我就没瘦过。”
“我哪有李文超那么可爱。”嘟囔着嘴说。认识的男生里，邓健算帅的，洪思洋虽然长相普通，但他身材壮硕，孙志鹏陈新亮他们固然长得不好看，但性取向不同，不存在竞争压力。认识的同性恋男生里，除了满满和耿维乐，斌斌、南果、右右、李文超、狄安，一个个都比我好看，真是自卑。
他亲一亲我耳朵，说：“你比超超乖多了。”他抿抿嘴，有些无奈地说，“超超有时候是太野了。”
从前右右也说我乖，但他又嫌我作。他把我当弟弟疼，难道狄安也把我当弟弟？不敢多问，生怕问了得到的回答让我不开心。只说：“那么，是因为李文超，所以不会跟我上床？”
其实像我们这样，经历过那种事的人，没必要太把性爱当回事。都做那么多回了，多一回少一回又如何？又不用挂什么贞节牌坊。只是，难得遇上一个人，与他惺惺相惜，不想这么随随便便就发生，总想能带着点感情。之前那是为了谋生，可是谋生之余，我也想谋一点爱。没有谁是不渴望爱的。
狄安没回我，反问我：“你很喜欢马佑吗？”
“从前很喜欢。他人很好。”想一想又说，“对我挺好的，很照顾。谁对我好，我就喜欢谁。”这是我的****观。儿时无人照顾，长大了容易缺爱。谁稍微对我好一点，我就巴不得一辈子跟着那人，物质生活好坏我不管，心里有人暖就行。
狄安笑笑，从后面抱着我，把灯关掉。“早点睡吧，”他把脸埋在我脖颈之间，深深呼吸着，说，“都四点了，天都要亮了。”
屋里忽然暗下来。我被他抱在怀里，心里犹有疑问：“那为什么又要亲我呢？”
“喜欢你。”黑暗里，身后的人喃喃地说着，语气困倦，睡意很浓。
我陷入他解释的自相矛盾里，还想再问什么，但因为喝酒太多，全身酥麻，实在困得很，也睡了。睡到早上九点多，狄安手机响了，居然是他姐姐，狄平。他姐姐知道昨天是他生日，今天刚好到上海出差，要来找狄安。狄安本要出去见他姐姐，让我接着睡，狄平说她买了些吃的用的要带过来。人家姐弟相聚，我一个外人在总是尴尬，就说先回学校。狄安说好，回头去学校找我。
糊糊涂涂睡了四五个小时，身上脱水得厉害，嘴巴渴得要命，回到学校寝室喝了大半杯水，正要上床，听到开水房里有人手机响了，铃声是张韶涵的《亲爱的那不是爱情》。是首老歌，我高三那年的歌。知道这首歌是因为高二时候听到张韶涵的一首《隐形的翅膀》，那段时间很关注她。那首歌之于当年整日忙于奥赛补习的我，是极大的安慰。看到别人一到周末就回去玩，我没日没夜写作业，连寒暑假都要补课，每天早上五点多早读，晚上十点多了还在上自修，不免抱怨：为什么我要这么苦这么累，为什么别人的日子就那么轻松。听到张韶涵唱：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给我希望……我终于看到，所有梦想都开花，……那时候英语老师让大家买MP3听英语练听力，我在MP3里下载了这首歌，每天晚上回寝室赶作业时就单曲循环。后来奥赛保送，我、孙志鹏、陈意询请客喊几个要好的同学吃饭唱歌，唱到那句“我终于看到，所有梦想都开花”，想起之前的辛苦日子，忍不住激动起来，几欲落泪。之后听到张韶涵的《亲爱的那不是爱情》，只觉得旋律不错，歌词很甜蜜，但之于彼时尚未恋爱的我来讲，一切都是云里雾里，并不清晰。
许多事，总要亲身经历了，才能感同身受。比如这会儿，开水房里的铃声传过来：有你在的地方，我总感觉很窝心，……你说过牵了手就算约定，但亲爱的那不是爱情……那男生在洗衣服，衣服一件一件放进去，隔了好一会儿才接电话。电话那边是他女朋友，他说话很柔情：你在哪儿，我在洗衣服呢，中午吃什么，你室友都回家了？声音渐渐低下去，走到外面了。
有你在的地方，我总感觉很窝心。难道说，狄安与我之间的情感，不是爱情？我喜欢他，我知道，他喜欢我，他承认了，那还有什么好别扭的？有，有个李文超。既然我是第三者，他干嘛还亲吻我？他说他喜欢我。可是他有李文超了呀。已经有男朋友的人，还能再喜欢别的男生吗？一个人可以同时喜欢两个人吗？这不是见异思迁、脚踏两条船吗。但他没要跟我上床呀。真是越理越乱。或许，是我们男生比女生放得开，愿意用这种方式表达爱慕之心。话说回来，有几个异性恋男女，彼此喜欢，亲吻了，拥抱了，脱光了，却没发生关系？假使我们真发生了什么，以后多尴尬。他还怎么面对李文超？我又算什么？小三？逼着他跟李文超分手，同我在一起？我智商还没低到那个程度，还不想与他沦为狗血的三角恋情节。只是仗着年轻，想尽力一试，争取爱情。如今没越过那条界，大概还能维持这份算不得爱情的情感。
好吧，抱抱亲亲就很好了。因为他有李文超，所以我没有他。说到底，是我来晚了。但幸好我们都是男生，放得开，还能亲吻拥抱。够了，知足了。我只是想起昨晚出了酒吧门外，他背我去车站，到东川路又背我回去，一路上我都十分安心。无论是前两年爸爸住院，还是这次爸爸病发，我总是睡不安稳，时常睡下了就想到爸爸躺在医院的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翻来覆去睡不着。但狄安背我时，我极度安稳地睡了。像是长途跋涉、久经风雨的大雁，终于回到故土的巢穴。这份安全感与窝心，我未在别人身上感受过。多想一直留这人在身边。
人的本性真的很自私，尤其谈情说爱的时候。从头到尾，我压根儿就没站在李文超那边考虑过，明明我是第三者插足，却一副并无不可的样子，觉得反正李文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刚见了我就跟我玩，我跟狄安好歹是有感情的，有相濡以沫的情分在。甚至觉得懊恼，他不过是比我先遇上狄安，运气好，捡了这个宝。要是我先认识狄安，早没李文超什么事了。我想得如此冠冕堂皇，要让别人知道了，肯定要说，你怎么脸皮这么厚。是啊，我怎么脸皮这么厚？这事要落在别人身上，我肯定劝他放手：跟别人的男朋友偷腥，没好下场。他跟别人在一起时，能同你偷腥，难保将来跟你在一起时，不会同别人偷腥。不忠诚的男人一辈子狗改不了****。但我没办法跟自己说这话。我熟悉狄安，知道他是什么人。我只是难过，他不属于我。
就像右右。就像一食堂门前的那片桃花。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好好的人，不能长留身边。学校教学楼前都有艺术雕塑，下院前的是断臂维纳斯。世人都说，断了臂才有残缺美，有视觉震撼，要是维纳斯双臂俱在，未必能流传千古。而感情，也只有悲剧收场的才足以打动人心，比如白蛇传、牛郎织女、罗密欧与朱丽叶。可我觉着，身在其中，要什么残缺美，要什么视觉震撼，要什么流传千古，宁愿平平淡淡，和和美美，跟心爱的人过简单的日子。你活着，不是给别人赞叹的。所谓冷暖自知，如果有的选，维纳斯未必愿意断了双臂给世人流传，白蛇织女更不想落得如此凄清的境遇给世人落泪嗟叹。
一觉睡到下午五点，外面天都黑了，头还有点晕，肚子饿极。王勇和张一翔还在打游戏，左手键盘右手鼠标，操作流利。垃圾桶里多了两个泡面盒子，寝室里一股浓厚的泡面味道，仔细闻，似乎是香菇炖鸡和香辣牛肉的味道。狄安找我吃晚饭，他姐姐有事先走了。我们到一食堂打了饭，坐在角落一边吃一边聊。礼拜天晚上食堂人不多，很多人跟王勇张一翔一样，宅在寝室打游戏，饿了就叫外卖，或者吃泡面。上海本地学生周末都回家了，有些礼拜一上午没课的，礼拜一中午才回学校。立夏之后，天色暗得晚了，这会儿太阳还没下山，我们坐食堂门口的角落，隔着玻璃门还能看到天边的夕阳，余晖的光亮照在狄安肩上。
他眼睛一圈黑，早上没睡好，下午陪他姐姐，这会儿精神很萎靡。夹了一口莴苣炒木耳吃着，问我：“你知道试管婴儿吗？”
我一愣，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咬着筷子说：“好像是把精子卵子取出来，体外受精，然后把受精卵放到女性子宫里。是吧？”心里恨恨的，难不成他要跟李文超试管婴儿？他们都开始考虑这个了？是不是想太远了。我还费心思考虑我们之间的事，他倒好，都要跟李文超生小孩了。试管婴儿要找代孕妈妈的，难不成找他姐姐？他姐这么开放，今天主动跟他提这个？该不是当生日礼物送他吧？我的天！他姐姐对他未免好过头了。
狄安低头扒饭也不看我，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这个意思。我姐说她跟姐夫在考虑试管婴儿。”
我瞪大眼睛：“你姐姐跟姐夫要试管婴儿？”顿时宽了心，原来不是他跟李文超，我就说，国家政策也不允许同性恋领养小孩的。不觉好笑，“你姐姐自己不能生？”又不是两个男人，一男一女怎么会不能生？但随即看到狄安阴沉的脸。
他哀叹了一声，欲言又止，似乎不晓得该如何开口，顿了顿才说：“我姐姐姐夫结婚两年了，一直没孩子。去医院检查，姐夫没问题，我姐有问题。”狄安微微摇头，吃了口青椒丝炒绿豆芽，咬得脆脆的，“她本来就脂肪率偏低，太瘦，不容易怀孩子。婚前怀过一次，但那时还没结婚，也没想要这孩子，打掉了。打掉后就开始月经不正常，经常下身流很多血。去医院查，说是子宫内膜出血。是那次流产手术的后遗症。总之是伤了子宫，不能怀孩子了，怀不住，怀上了也会流产。”
“他们婚前都不用安全套吗？因为一次流产，不能再怀孕？”想起王安阳说的事。还真有这样的夫妻？也太没性安全常识了。二三十岁的人，连这点安全措施都不懂吗。
“我姐本来体质就不大好。她也后悔那次流产。早知道就生下来了，反正当时也快结婚，宴客的日子都定好了。”狄安神色哀愁，垂着眼睛，筷子在餐盘里戳过来戳过去，语气有些怨怒，“就怕生下来名声不好，别人要说三道四。尤其是我妈，她思想很保守，最最见不得女孩子婚前就跟男方在外头过夜，说不知羞耻，****荡妇。我们小区之前就有个未婚先孕的，结婚的时候挺着个大肚子。你知道我妈怎么说吗？我妈说那女的是****，贱货，没男人就不能过，还没结婚就张了腿给人家倒贴。我姐真要把那孩子生下来，我妈肯定得气死。”
我无奈摇头说：“估计我妈也会这么说，上一辈的人的思想都这样。我妈乡下小农村出来的，骂人的话更难听。”虽然周围没几个人，但我还是低着声音说，“你姐怎么连月经不正常、下身流血、未婚先孕、流产堕胎这些事也跟你一个男生讲。”
狄安撇了撇嘴说：“大概因为我喜欢男生吧，她也没顾忌。之前她都没提过，这次来上海是公司出差，顺便找几家大医院咨询咨询，问问试管婴儿的成功率，打算试试。总不能一直没孩子。但我姐现在这个身体，就算体外受精，把受精卵放进去，恐怕她的子宫也保不住孩子。怎么跟你说呢。”他皱了皱眉头，尤为心疼地说，“我姐去查妇科，医生说她子宫老化很严重，就跟五十多岁的女人的子宫一样。中医西医都看过，都说她这身体不好怀孩子。我怕她试管婴儿也会失败。”
一个女人，她自己不想生小孩是一回事，丧失生育能力是另一回事。人的最大不幸，不是不能做一件事，而是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狄安自己的事已经够乱套，他姐姐又出这档子事。“那万一试管婴儿也失败的话，怎么办？就不要孩子了？”我低一低头，夹了口酸辣土豆丝吃着，也不知狄安心里什么滋味，“总不至于让你姐夫跟别的女人生个孩子带回来吧。”那真成了新闻故事里的百姓奇谈了。万一将来那女人为了钱财来讹诈，最后闹上法庭，多尴尬，更丢脸，狄安妈妈更要气死。
“我姐想过了，我姐夫明年要调到深圳的分公司去。要是试管婴儿也失败，我姐就辞掉工作跟姐夫去深圳，到那边再找工作。一年后在深圳领养个婴儿，当自己的带回来。反正也没其他人知道我姐不能怀孩子。我姐夫人很老实，平时也没什么主见，凡事都听我姐的，同意了。唉，还以为我会有外甥或者外甥女，可以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狄安搁了筷子，靠在座椅上叹气，饭也不想吃。
我一时讲不出话来，对于这种家庭伦理的事，我经历少，没太大的判断能力，只觉得这事实在无奈，还不能跟外人说。“你妈妈知道吗？”我问，“你姐不能生孩子的事，还有试管婴儿、领养孩子的打算。”
“我妈当然不知道。我姐结婚后，我妈总说要给人家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儿子生不出，女儿也好。总没个孩子，男人要在外头找小老婆的。万一小老婆抢在前头先生了孩子，就要闹离婚了。”狄安幽幽笑笑，“我妈天天盯着我姐肚子看，每次我姐回去都要问有没有怀上，就把我姐当生孩子的机器了。儿子是同性恋，不喜欢女人，要知道女儿也不能生，她不得气死。我姐没敢告诉她。所以来知会我一声，这么大的事，我是她弟弟，好歹有个商量。”
我默然，他姐姐有事会找他商量，因为他们坦诚布公，他姐姐知道他喜欢男生。我姐姐呢？我是不敢告诉她的。只怕她心里有什么事也不会跟我讲。一家人居然如此遮掩隐瞒，也是难堪。但真要说了，只怕我姐我妈都跟狄安妈妈一样，不能接受。她们向来觉得，两个人结婚是为了找个老实人安安稳稳过日子，而不是为了爱情，人生的意义就是传宗接代，抚育下一辈人。你不能繁殖，妈妈就不爱你，把你赶出家门，不许回来。这种母爱真是原始，野蛮，叫人胆战心惊。就算是异性恋，一想到有一天因为生理原因不能生育，就要被爸妈另眼相看，实在心寒。一家人，出了事不是该齐心协力共同克服吗，怎么能落井下石，反踩一脚呢？
我没办法安慰狄安，吃完饭各自回去。我没去他家，想必这会儿他也没心思考虑我们的关系。所以借口说，回去把软件工程概论的程序再改改。过两天就要答辩，少了个王学林，我们三个人做一个项目，还是有点压力。之前王学林是发言人，他这一休学，孙志鹏不会讲话，陈新亮也是个木讷的人，项目发言的事就落在我身上。我务必要熟悉项目代码每一行的意义，免得一问三不知。狄安点点头，只说有什么麻烦就找他。
能有什么麻烦呢。他都教我那么多了，我总要自己学一点，不能总依赖他。万一将来他不在了，我岂不是无人可依靠？要是暑假里李文超回来，我如何是好？不如现在就稍微习惯些，别那么亲密。不然到时候见他们卿卿我我的，多心酸。趁着陷得不深，还有理智，赶紧退回来。怎么觉得这心思有点像王安阳讲的洪思洋说的话？不，不能比，狄安有男朋友。要是他没男朋友，我早黏着他不放了。我还有点道德心。至于昨晚，我不过是喝多了酒。酒后乱性不能当真。可当时狄安没醉呀。说句心里话，我也不觉得我醉了。说喝醉不过是个借口。别人酒后乱性，我们酒后迷情。
回到寝室，电脑也不想开，爬上床休息。虽然不困了，但头还有点晕，闭目养神。睡惯了狄安家里的软床，睡这硬板床磕得我骨头痛，底下棉被抽掉了，拿被子垫着才舒服些。刚躺两分钟，妈妈打电话过来，先问候了我几句，下课了早点吃饭，晚上被子盖好，换季时候最容易感冒着凉。我急着问她爸爸的情况，她说爸爸最近情况还行，血小板含量稳定了，没有再掉，让我不要担心，好好学习，成绩不能掉下来。我说知道了，又问候了她几句，让她注意身体，别太累着。我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就算爸爸死掉，也不会太伤心。只是挂掉电话时，我心里一凉，想到狄安妈妈把狄安赶出家门，想到顺龙男朋友的妈妈抓到他们亲热，跟顺龙说“自重”，逼着顺龙男朋友跟不喜欢的女孩子结婚生子，想到南果跟他爸妈坦白后，他爸妈再不搭理他，一句话都不跟他说，……只觉得一阵悲哀。父母与子女，本是世上最亲密的天伦关系，如何走到这两不相问的境地？将来我跟我妈也要闹到这个地步吗。怎么觉得狄安就是我将来的样子呢。为什么我们这类人就要这么悲哀，老天爷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吗。就在我对家庭亲情尤其母亲对子女的情分倍感失望时，南果一个电话打来，给了我一点希望。
“九月，我妈接受我啦。”电话那边语气激扬，音调特别高，震得我耳朵疼，“冷战了这么些天，终于跟我讲话了。礼拜天她要陪我去医院拆石膏。”
我很意外，基督徒母亲能接受儿子是同性恋？我不信，普通父母都做不到。我虽不懂基督教，但好歹知道《圣经》上说了，上帝反对同性恋。其实我疑惑，为何人们为《白蛇传》里人妖相恋落泪，为《牛郎织女》凡人与神仙一期一会感伤，就连国外也有与反抗家族势力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此大的度量，只为一个“爱”字，只为一句“人间自有真情”，怎地却不容许我们两个普通人相爱？我们的爱，难道就不是爱了吗。为何总有人把“爱”定义得那么局限与狭隘？
“前两天斌斌给我传了部电影，我妈用我电脑上网，刚好翻到，看完就接受了。”他点了烟抽着，特别惬意。
“什么电影？这么神奇？”居然能改变他妈妈的想法，我也要看看。
“叫《天佑鲍比》，斌斌说是讲基督徒家庭里的一个同性恋男孩子，好像跳楼死了，然后他妈妈很难过。我还没看，改天看看。我妈看完只跟我说：上帝创造我们，就该爱我们本来的样子。上帝没有治好鲍比，因为他根本没病，不需要治疗。我也不需要治疗。上帝会爱我本来的样子，因为这样子是上帝给我的。主，不会有错。”
天佑鲍比？这名字听说过，但没看过。回头看看去。
南果嘿嘿笑着说：“说来也巧，斌斌跟他男朋友就翻译这片子认识的。”
那还真是缘分。斌斌总想谈恋爱，之前跟那个学弟因为好奇的缘故，亲了抱了，但仍是没感觉，最终分手，现在能遇上个喜欢的，太难得。前些天我在网上跟斌斌聊天，他很开心。他的开心是藏不住的，每句话都显示出一种欢快的语气，跟从前哀怨别扭的口吻完全不同。问他跟男朋友怎么样，他说“还好啦，就那样”，然后发些笑嘻嘻的表情来。跟从前耸肩撅嘴说“还行”完全两个态度。
有点羡慕他，错了一回就对了。要是我的人生与情感也能这么轻巧就好了。这世上有许多人，运气好，一击即中，谈一次恋爱就结婚生子，一辈子在一起。有的人稍微有点波折，错了两三回才找到正确的人。还有的人，比如我，磕磕绊绊，走走停停，几度以为自己遇上了那个人，结果那人还是走掉。最悲惨的是，身边的人都成双成对，叫我眼红心酸。
现在身边最圆满的就是南果和满满了。满满爸妈都接受了，南果妈妈也接受了，想必很快能说服他爸爸。以后南果和满满就能堂堂正正在一起，就像陈煦和耿骥、王安阳和洪思洋。可惜，运气好到这个程度的同性恋，也就他们一对。我不用细想就能猜到，就算斌斌跟现在这个男朋友很好很好，将来还是要面临父母逼婚的窘迫境况，到时候他们怎么好。真是羡慕言情小说里的主角们，他们生活在一个不需要考虑社会伦理和家庭关系的世界里，仿佛生命里只剩下****两个字，太不现实。而我知道，对于我们这类人，不能结婚是痛，不能生育也是痛。结婚的律法会随着社会文明的发展终有一日实现，但生育，两个男人怎么可能生小孩？科学再发达也不行。可谁不想有自己的骨肉，不想与爱人有爱情的结晶？说到底，我们都是人，非草木，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