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姬……老姬……
声音如此亲切,春水般沐浴着他,温抚着他,让他的心原里草长起来,花开出来,日头升上来……于是,姬铭的生命复苏了,神志清醒了,老眼滤掉一层雾,揭下一片纱,绿草红花之上,就出现了肥鸡。
姬铭艰难地坐起来,说鸡啊……你怎么……还呆在这儿呢?
肥鸡笑了。肥鸡现在的样子很敦厚,满脸故人重逢的表情。
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肥鸡说,有几分诡秘。
姬铭吃力地笑笑,什么好消息呀,我都落魄成这样了……
肥鸡说你跟我来。
姬铭老半天才站起来,腿一用劲才感到钻心的疼。八成是断了。姬铭想。可断了也得走啊。
姬铭往壕沟里走,肥鸡把他拦住了,去哪儿呢?这边——
肥鸡指的是艾家前门的方向。
姬铭说你这不是叫我自投罗网吗?
肥鸡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在艾大米家周围的人丛里,姬铭光着上身,提着沉重的衣服袋子,一跛一跛地走过来。但是没有人把眼光施舍给他,姬铭也便悄悄地松了口气。两辆警车威严地趴在艾家的门前,几个荷枪实弹的民警押着艾大米,正在向院子里走。姬铭就愣了,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他看到艾大米戴着手铐,银亮亮的逼人的眼。怎么会呢?这世界真是搞不懂啊,艾大米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呢?戴手铐的人本来该是我呀……
肥鸡冲姬铭挤挤眼,说这下放心了吧。
姬铭的心就“通”一下坠了下去,慢慢地踏实了,放肚子里了,才猛醒道,自由了,我自由了,老天开恩啊……
接下来姬铭就成了看客。姬铭想艾大米犯了什么事呢?警察押着他到家又做什么呢?周围有人在悄声说,大米完了,连家都要抄了……姬铭就莫名地一叹,风一样刮开去,刮出了一片唏嘘。
姬铭想起了他的手推车,东瞅西瞧,怎么也找不到。姬铭就有些心慌了,车会去哪里?这会儿他非常理智,那辆破车驮着他的余生呐。
人群突然骚动了一下,艾大米出来了。姬铭又看到了那团灰白的气息,严严实实地罩在艾大米的周围。姬铭就向后退了一步,胸部有了种积压感,让他像狗一样喘,几欲窒息。艾大米在民警的看押下,脖子依然挺直,头依然很高,脸也依然肥白。艾大米向四周巡视着,目光像嗖嗖作响的小李飞刀。姬铭就下意识地缩着脑袋,心中泛起一阵真实的恐惧。肥鸡不屑地说,老姬你看他那个熊样,死到临头了还横什么横?姬铭这才把头抬起,注意到艾大米的眼睛里有什么在变,变着变着就让姬铭心里一寒——那里面全是食物的颜色!
天呐……姬铭说。
肥鸡诧异地问怎么了?
姬铭的脸铁青,眼里飘着许多条影子,嘴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艾大米被民警向车上推,艾大米挣扎着,五官完全扭曲了。民警一把揪住他的头发,艾大米的眼里就流下了泪,牙把下唇咬出了血,很艳。姬铭看着,心就一阵阵痉挛起来。惨呐。姬铭想。艾大米突然歇斯底里地嚎了一声,他说谁偷了我的吃食?我饿啊!
我——饿——啊——
姬铭的眼里,天地间顷刻一片灰白。
车走了,风驰电掣,铺天的烟尘遮蔽了一个村子。艾大米就在那团烟尘之中,像一头困兽,被囚禁在笼子里。他的硕大的头颅不知是否还在高昂着?村人宛如一群蚊蝇,追着警车逶迤而去。姬铭视域里只剩下一片苍茫,手中的衣袋也“噗”地掉在地上。他陷入了短暂的恍偬。
肥鸡说好家伙!
姬铭木桩子样,没反应。
肥鸡说痴了?老姬,你可真行,连吃带拿,痛下杀手啊!
姬铭这才醒过来,瞧见地上滚落的美食,脸就一热,说顺手捎带点,别乱说呀。忙俯身拣起,重新包好,扎紧口,提起来。
肥鸡说扯淡!艾大米都蹲号子了还怕个什么?
姬铭说总归不好吧,人家还有老婆孩子呐。
肥鸡说老姬我跟你打赌,艾大米的老婆不出三天就得跟别的男人。那个浪娘们是认钱不认人。
姬铭说哎……那他娃呢?
肥鸡说八成得成个野孩子,没人管。
姬铭又叹了一声,幽幽地。
这时肥鸡突然笑起来,说老姬你看,那不是艾大米的娃吗?你瞧他那个鬼样子。
姬铭循声望去,瞧见艾大米的娃蜷缩在附近一个旮旯里,拖着两条稠绿的鼻涕,怕冷似的瑟缩着。他的眼神躲躲闪闪,好像风中的烟缕,又像变幻的影子,姬铭渐渐看真切了,那眼神里翻滚的,可全是食物的光泽啊!
崽子,姬铭喃喃着,崽子……
姬铭就也噤若寒蝉了。
刘老六不知何时回来了,背着手,安步当车。他瞧着艾大米的院阴阴地笑,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姬铭看着他,看着他身单如影的样子,很想跟他搭句讪。刘老六扭过脸,满怀敌意地翻他两眼,姬铭就蔫了,全身的骨头都在颓丧地散下来。
刘老六对肥鸡说咕咕,回家去。
肥鸡一脸的不情愿,看着姬铭。
刘老六又说,回家我告诉你个秘密……
肥鸡对刘老六的话显得索然无趣,目光依旧荡漾在姬铭的脸上。
良久,肥鸡说,老姬,咱是不打不成交啊,我都舍不得你了……可我得回去了。
姬铭的眼眶潮了,说哦哦……回吧,我也该回了,该回了……
肥鸡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姬铭久久地伫立着,目送肥鸡进了篱笆院,没了踪迹。
末了,姬铭也开始往家走。
姬铭觉得孤单,觉得异常疲惫。他没有了手推车,也就没有了兜售调味料的吆喝声,还有,他现在突然发现,饥饿到哪里去了呢?从跳下艾家的窗子后,就再也没见到饥饿的影。姬铭本该轻松一下,甚至欢呼一下,可他却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有些六神无主,有些茫然无措。他就更感到落寞,腿的疼痛也愈来愈烈,渐而扩散为全身的疼痛,仿佛一种心灵的弧光,灼烧着他,炙烤着他,把形单影只的他镀上了一圈痛苦的幽蓝……
艾家的娃居然在偷偷地跟着他,姬铭终于听到了他吸鼻涕的声音。姬铭站住,回过头,看见那娃正在贪婪地噙手指头,口水把衣领都****了。姬铭怕见那娃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
姬铭心说崽子……
那娃说大爷,给我点吃的吧。
姬铭说你饿吗?
那娃说我饿,我饿啊。
姬铭说你知道我有吃的?
那娃说我都看见了……
姬铭的头皮就过电一样地麻了一阵,他是个贼,终究是艾家的贼,没法逃脱。姬铭抖抖地解开衣袋子,在食品堆里摸索着,拿起一样,掂量掂量又放下,再拿起一样,再放下……最后,姬铭把那个不太新鲜的辣椒递给了那娃。
那娃一口就吞下了。
姬铭说行了,回吧。
那娃最后盯了衣袋一眼,转过身,鬼一样跑远了。
姬铭接着走,刚走两步就听到肚子里翻江倒海似的咆哮,姬铭正纳闷着,这是怎么了?便有一种痛彻灵魂的感觉攫住了他,让他痛不欲生求死不能。姬铭呻吟着,天啊!天啊……他的头几乎都要爆开了,在一阵尖锐的嘶鸣中,他分明听到了那个挥之不去的声音:
我——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