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入夜了，白小七还在回味沙漠夕阳的气象如何波云诡谲，浓墨重彩——颜料泼在天上，白天泼蔚蓝色，夜里泼黑色，都俭省得很。唯有夕阳时分，须将深深浅浅的紫和红一星星点在水一样颤巍巍的天幕上，由风带着，一丝丝晕染开，荡开了，融化了，最终消弭了边界，在极高极远处终于不见。
车队返回的路上，吉普车头一挑，冲一块沙丘围着的凹地开过去了。车在一块小盆地似的沙地上停稳，白小七知道，这就是两人今晚单独埋锅做饭的地界了。
沙漠昼夜温差大，教科书上说“早穿棉袄午穿纱”。白小七一下车就感觉到扑面的寒意，马上回身想去车里找件厚外套，吉普已经一把将他的皮夹克披在她身上。
白小七穿好带着吉普体温和气味的夹克，拉链一路严严实实拉到下巴，想去帮吉普做饭，他却拒绝了。“不用你，你四处走走吧。”说着，他开了越野车的后门，哗啦啦把小煤气罐、简易灶、面条、调料等等搬了下来。
白小七只得绕着凹地转了一圈，吉普宽大的夹克挂在身上，更显得她百无聊赖。吉普找到一个避风点摆好炉灶，掏出Zippo。
等白小七又从相反的方向绕着凹地走回来时，炉灶的火已经在夜风中突突蹦跳着。吉普把白天他曾引之为武器的小红锅坐在灶上，拧开大矿泉水瓶口，把水咕咚咚倒进锅里，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透明的玻璃锅盖盖上去。真是奇迹，那锅盖居然还能贴合这个形状诡异的锅。
“好无聊啊。”白小七远远站在吉普身后说。
沙漠的夜晚太安静了，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人声就更是突兀得很。吉普像被这声音提醒了，转头对白小七柔声说：“你过来。”
白小七走近吉普，他两条粗壮的手臂等待着她，将她环抱在身前。
她的额头抵在他的下巴上：“西域不跟咱们一起吃吗？”
“他不想跟车队的人搞那么僵。再说他去跟大家吃也好，热闹，有酒有肉，咱们只有面条。”
白小七仰起头看着吉普的眼睛：“咱们也有肉，我爸妈买了酱牛肉。”
吉普的眼睛瞬间放出光来。“在哪儿呢？”
“我上车前拎了一个大塑料袋，里头都是吃的。”
在沙漠里，一对物资短缺的男女，食物的意义大过天。吉普似乎得到了莫大的鼓舞，紧了紧抱着白小七的手臂，像要把她嵌进身体里。“太好了，一会儿我撕点儿，用辣酱拌着给你吃。”
白小七又垂下头去，脸埋在吉普的胸膛里，心里飘飘荡荡的。自从进沙漠以来——确切地说，是从路上在服务区停留，听到吉普跟西域的对话，吉普在车里给半睡半醒的她披上毯子开始，她心里便灌注了一种雀跃，甚至吉普与老飚的PK也没能冲淡它。吉普说，邱慈说他走就离婚；吉普又说，“老子最后还是出来了”……这让白小七隐约觉着吉普已经有一部分属于她了，像冰山一点点在被融化了。
只要一个人动了真心，便不必大费周章，勾勾手指就足以让他伤心了。白小七想。
天色已经黑透了，风声呼呼穿过两人的身体。吉普的下巴依依不舍地蹭蹭白小七的额角，“水开了，我去下面条。”
吉普和白小七刚刚分开，便听见沙丘的那一边砰砰啪啪的声响。
“那是什么？”白小七吓了一跳。
“营地在放烟火了，你跑到高一点儿的地方就能看到了。”
白小七兴奋地沿着一处平缓的沙丘走上去，一朵朵烟花果然在眼前绽开。沙丘很松软，在黑夜里没了金黄的色泽，像是沉默巨大的黑洞，白小七一步沉似一步，距沙丘顶端还有一半路程时，气喘吁吁地止步。
从这个高度上看去，来自营地方向的烟火只在地平线上一点点，像是栽在路边的花朵。沙漠夜的纯粹，使每一朵烟火都裂帛一般炸开，摆明了要将天与地的真相撕碎了给你看似的。
吉普跟白小七一人捧着一碗面狼吞虎咽吃起来。白小七猛地咽下一大口面条，含糊地问：“吃完饭我们干嘛去啊？”
“看星星。”
“哈，这么浪漫。”白小七想，说什么看星星，大概不过是想等营地里的人都睡了再回去，免得尴尬吧。
“我记得有一块地方手机是有信号的，一会儿我开车过去，你给家里报个平安。”吉普又说。白小七“嗯嗯”应着，不觉加快了吃面条的速度。
吃完了面，吉普依然没让白小七干一点活儿，一个人洗刷碗筷收拾好垃圾，又把灶具食材装回车上，才招呼在一旁晃膀子的白小七，“上车吧。”
吉普开车，白小七把手机拿出来比对信号强度，两人很快找对了地方。
“就这儿啦，给你爸妈打个电话发个微信什么的吧。”吉普说。
“真行吗？别我说了一半断了我爸妈什么都没听清该着急了。我先给你发个微信试试。”
吉普于是也掏出手机，正儿八经地等着白小七发微信过来。可白小七刚点在语音上，又取消了。“突然这么正经不知道说什么好……”
吉普被她逗乐了。“你正常叫我就行。”
“叫你什么，我对你没什么固定称呼啊。”
“叫老公啊。”
“呸。”
“我辛辛苦苦带你玩儿了一天，就当犒劳我一下。”
白小七重新按下语音键，快速地说：“老——板老板老板老板老板老板！”
吉普看起来很懊恼：“干嘛叫老板啊？”
白小七一脸镇定：“小三儿傍老板嘛。”
吉普倒不以为耻，也欢喜地将手机凑近自己回给白小七：“小——三儿小三儿小三儿小三儿小三儿小三儿！”
“从小七到小三儿，我升级了。”白小七抱着膀子冷笑。
吉普似乎没看出白小七的愠怒和嘲讽，兴高采烈笑个没完。
确定信号稳定，白小七才给父母微信报平安，还发了在沙漠里拍的照片。老白和白妈也兴奋起来，抢着手机发来语音：“原来沙漠是这样的啊！”“真好看！”“沙漠冷吗？”“小陈呢？”……
跟父母微信互道了晚安，白小七才注意到吉普还在反复玩味刚才那两条微信。
“老——板老板老板老板老板老板！”
“小——三儿小三儿小三儿小三儿小三儿小三儿！”
“有意思吗？”白小七问他。
吉普却突然正色：“其实我不敢听你和你爸妈说话。”
“为什么？良心谴责吗？”
吉普这才看出白小七不高兴了，没有言声。
“沙漠的夜晚，一个老板，一个小三儿——真好。天大地大，男盗女娼。”白小七又说。
“要下雨了，我们回营地吧。”吉普发动了车。
“不是看星星吗？”
“要下雨了，风这么大，哪还有星星。”吉普解释。
白小七咄咄逼人。“别人有得看我没得看是吗？凭什么，因为我没结婚证吗？”
吉普被这句话刺得泄了气，把车熄了火，又指指透明天窗。“看吧，在这儿看。”说完，自己把座椅放倒，躺下了。
“你这什么态度？”白小七刚要发难，豆大的雨点果然噼里啪啦打在天窗上了。
下雨了。
白小七索性也把座椅放倒。两个人就这样仰着脸，看着雨点打在天窗上，很快汇成一条条的水流。
白小七脑子还被气愤堵得满满的，吉普却捡起了之前的话头：“我已经有五年多没见过我爸了，所以听你跟你爸妈说话，心里不好受。”
白小七想起第一次见面，吉普说过他父亲去世了。
“我爸没去世，他只是走了。”
“他跟你妈妈离婚了？”
“没有，只是不跟我们一起生活了。”
白小七不明白。
“我爸年轻的时候很帅，有很多女人喜欢他，她们都是死心塌地跟着他。”他微微转过头来，用手掌将脸从眼下一分为二，“我从这里往下都特别像我爸。”
“我妈从小就跟我们说，我爸特别坏，乱搞，对家庭不负责任……所以我和我妹从小就仇视我爸——我还有个妹妹。”
“哦，没听你说过。”
“嗯，嫁到国外去了，基本没联系了。”
“我长大之后，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其实基本可以理解我爸，而且我妈有些事做得也是太过分了。”吉普在手机里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张陈旧的全家福，一看就是老照片翻拍的。“你看，这个是我妹妹。”
照片上的姑娘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很清秀，窄长脸，丹凤眼。
“比你好看多了。”白小七说。
“嗯，因为她跟我同母异父，当然长得不太像。”
白小七惊讶地看了一眼吉普。
“所以说，我妈有些事也是做得太过分。我和妹妹都长大了，这个家也就散了。我爸跟我妈没法相容，最后走了，我妹也走了，只有我守着老妈。”
“还有邱慈。”白小七说。
“嗯。”吉普并不反驳。“不过说来奇怪。我也继承了我爸的做派，邱慈跟我妈理论上应该互相理解相亲相爱才对，可他们俩从来都相处不好。尤其是我跟邱慈的那个孩子没了以后，这个家就越来越不对了。也许她因为恨我，所以也恨我妈吧。”
“她应该恨你。”
“是，你也应该。我对不起你们。”吉普两只手在眼睛上抹了抹。夜太黑，白小七不知道他是不是流了泪。
白小七怔怔望着天窗外的雨。“回营地吧。”
“走吧。”
车开起来，天窗上凌乱的水流唰一下全都整齐地向后飞去了。
